阿海开始对那个沙盖女人展开轻薄!他除了肆无忌惮地抚摸她,还说著猥褻的话语,图把沙盖女人推到隨便、物化、淫荡、可討价还价的位置,以减少自己的罪恶感,好似自己在做一件任何男人都会犯错,都会抵御不了诱惑的事。良知、道德在一点一滴蒸发。
轻薄举动越来越放肆,女人挣扎、顽强的抵抗,更引发了阿海的兽性。沙盖女人嘛,何必扮得三贞九烈?
“反正你都到外面赚男人钱,我也给你赚嘛。”
“不!不要……”
任何的呼喊,都被当作是惺惺作態。色慾的张扬……
尼温实在看不过眼!他想阻止,但阿海是他的督工,等同他的老板。他在找寻適当的字眼,以浇熄阿海的兽慾。但老鹰扑兔的事件持续著,沙盖女人的挣扎变成了哀求。他一边要顾及操作驾驶盘,怎么阻止?怎么阻止这场可能酿成的悲剧呢?唉唉……不应该走这趟夜路的,实在不该走这趟夜路的。小罗厘的驾驶座本来就狭窄,冷不防两人老鹰扑兔的拉拉扯扯,沙盖女人一下子撞了过来,骤然间,驾驶盘也给佔据了,尼温想推开女人,推推推……但迅即一阵顛簸震盪,小货车衝向路旁。尼温的视线赫然出现第四次同样的路牌,鲜红发亮的字体写著:“加蕉路十六碑”!他惊厥地不知所措。
小罗厘已经失控,翻覆了,滚进山沟里。一阵惊叫声、猛烈的震盪、玻璃碎裂声。隨即,车上的三个人都失去知觉。
×××
走夜路。
在山门討活的人常说:“不走夜路,不衰三年。”换句话说,就是:“走一趟夜路,衰足三年!”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了,这条通往冷岳森林伐木营的蜿蜒芭路,寥寂、阴森、人烟稀少是必然的。即使在大白天,除了载木桐的大型罗厘、骑著摩托车的割胶工人、偶尔晃过的旅游车之外,便鲜少见到其他车辆的踪跡。到了晚上,便成了人跡罕至,步步为营的鬼域!
夜路,谁会无端端走夜路?
芭路虽在近年来铺上柏油路,平坦踏实,但蜿蜒曲折,绕著山坳盘旋,依然不改。每逢雨季一到,低洼处更是水坑处处,顛簸难行。晚上偶尔还有野猪、山猫、果子狸出没,在车头灯探照下迅速掠过路面,纵身没入丛林。那若隱若现、半虚半实的魅影,准让驾车者捏一把冷汗。而且,闻说山魅会化作年轻女子,拦阻你的车。传言疑幻疑真,谁还敢走夜路?
除非万不得已。是的,阿海与尼温就是万不得已,才会在夜路上顛顛簸簸奔驰!“他妈的,要不是老板催逼,才不管呢,不如缩在被窝里搂老婆!”话是顺口溜,阿海三十几了,还是光棍一条!他指的“老婆”,大概是女人、妓女之类的同义吧?有回他回老家芙蓉相亲,女孩子一闻说他有黑道的底,做伐木的,都如见瘟疫!他妈的!阿海猛抽烟,整张脸都被喷出来的烟雾迷漫。儘管车窗开著,依然吹不散那些烟尘。他不断在埋怨,要不是伐木营那儿在催,催魂似的,他才不管呢。阿海是督工,总要挑担起责任吧?老板电话一再叮嚀,规定他一定要漏夜把铲泥机的零件运进去,否则,修不好铲泥机,怎么开路?怎么倒树桐?“雨季刚刚过,再不赶工,锯木场的树桐全空了,连牙籤大的树桐都没有,怎么锯板?”
偏偏,载著零件的小罗厘兜兜转转,怎么还在夜路上顛簸,达不到树桐芭?明明过了加蕉路十六碑的,怎么老是到达不了伐木营?
阿海心底在发毛:“王八蛋,这回霉了!”
“什么没了?”
“是倒霉的霉!你没读书的啊?”怎么啦?怕呀?脸都青了?你信有山魅吗?老虎神吗?你们缅甸人,信什么的?信孤魂野鬼?信石头神?什么,也信山神?他妈的!我在芭路十多年了,撞见的离奇事还不够多吗?中邪、鬼拉脚、离魂、还有抓替身。哎哎,不说了,说了你会怕,看你,真的脸都青了。要不要烟?不抽?呵呵,没见过你这么乖的缅甸人,还是你们抽鸦片、抽大麻的?你知道吗,知知港的鸵鸟园、加蕉的板厂,还有那些什么什么的“有机菜园”,请了很多缅甸人,还有泰国仔,他们很凶悍的,什么耐骂、耐劳、耐饿,都是假的,赚了钱什么都来,毒品、嫖、赌,穷了就打劫,真的他妈的什么都来。你真的很乖,超级乖仔!嘻嘻,没碰过女人吧?
尼温默默驾著小罗厘。外劳,他们这些外劳,离乡背井,无非为了一口饭,一顿温饱!什么屈辱、猜疑、污蔑,都得承受。
前面赫然又闪现加蕉十六碑的路牌……
“什么?又是那个路牌?”
“停下,停下,他妈的,怎么可能?”
尼温紧急煞停了罗厘!
阿海吐著口水,捶打著车门,不断在咒骂著。小罗厘停下来后,蒙淡的车头灯照著那路牌,但仍然看到清清楚楚,牌子写著:“加蕉路十六碑!”这是第三次经过这儿。尼温也感到纳闷不解。来芭场工作快一年了,这条通往伐木营的芭路,上下奔驰数十次了,不可能迷路的!他想下车探个究竟,把路牌擦亮,看个清楚。但阿海却心头发毛,突然一把扯住尼温:“不要下车!”
“为什么?不看清楚,怎么晓得是不是我们眼花?”
“我总觉得不对劲。”
“现在怎么办?”
“开车,开车呀!”
尼温仍然在迟疑,盯紧那个路牌!
加蕉路十六碑。加蕉路十六……加蕉路……
阿海催促。“开车呀,你呆啦?”
尼温终於咬咬牙,踩了油门,猛衝。小罗厘继续顛簸著前进,每一段路,都似危机四伏;每一段路,都似迷离不实。尼温抓紧方向盘,看紧路面,但阿海似乎比他还紧张,心底冒著寒意,缩紧了脖子。雾气越来越浓,路蜿蜒像蛇一般伸展,两旁尽是莽莽密林与乱籐,彷彿隨时有只魔手伸出来,把你攫去似的!
尼温家乡贫穷,时有战乱,政府军跟毒梟打,打完了又跟边界的分离主义者打。家乡的村民初初为毒梟运载鸦片,现在都停顿了,改种茶园。对他来说,虽然名义是外劳,置身陌生的异地,但生活环境差別不大,还是贫穷、奔波、劳顿、人欺凌人,谋生不易。
猎物!他时常成为人的猎物。
他甩甩头,拒绝把记忆中残余的画面勾勒出来。
阿海不同,他是猎人,不是猎物!阿海是森州芙蓉人,在芭场十五年了,刚开始当电锯手,后来驾驶铲泥机,后来年纪渐大,也得到老板信任,便做了督工,整个山门都归他管。在芭场十五年,他什么诡异、离奇、匪夷所思的事没见识过?刚刚来芭场的时候,亲眼看过树桐车翻覆意外,整辆盘车衝出陡斜的山路,翻了几个觔斗,卡在枯树头,盘车上的树桐全滚下山坑。树桐车司机像被碾过的青蛙,肇祸的傢伙刚刚结婚,死不瞑目。死了一个星期,人运回家乡安葬了,半夜里还有人看见他在河边冲凉唱歌!而他开的那辆树桐车,会在半夜里无端端开著了引擎,害得很多树桐车司机人心惶惶,不敢碰死者驾驶过的车。
这些事,传来传去,加加添添,就彷彿变成真的了。
×××
尼温仍然驾著车在夜路上奔驰。阿海突然嚷叫起来:“怎么……怎么我的手錶,老是十二点?”
“坏了吧?”
“什么……噢,怎么又经过十六碑?”
“见鬼,我没有看到路牌。”
“他妈的,不要再说鬼!”
“好啦,不说不说,可是,几时才能回到芭场?”
“你问我,我问谁呀?令娘。”
尼温聚精会神驾著车。路仍然曲折蜿蜒,迷迷离离向前伸展。雾气迷漫,路旁森森密林,葛籐交错,偶尔跳过路面的,是松鼠,或者四脚蛇。夜梟的鸣叫,像恶魔的催魂使者,咕咕……咕……咕咕咕……。他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老是去不到伐木营?到达不了目的地?是不是其中一人做了什么亏心事?给魔障给障住了?“他妈的,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坏事?偷东西?偷看女人冲凉?杀过人?谁知道你在缅甸那儿干过什么缺德事?”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此刻,路旁似乎闪现一女人,在踽踽独行。车头灯照到了她,她赶忙伸手拦车!
“喂喂,有个女人。”
“我看到了。”
“她像要搭顺风车。”
“继续开,不要停。”
“为什么?”
“你蠢啊?半夜三更,还有人搭顺风车?可能是什么鬼魅魔怪。”
“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我都看见了,瞎子都看见了,你別再嘀嘀咕咕了。我看清楚了,是个沙盖女人,那有怎样?年轻哦,有点姿色。呵呵,听说啊,他们留在山芭里种玉蜀黍捡榴槤,生活太苦了,就到外面去卖,赚了外快,便买了米粮、饼乾、油盐、衣服回来。你看你看,她身上背了大包小包,准是错过了黄昏最后那趟巴士,所以走路回沙盖村,停车停车,倒回去吧。”说东说西,说停说开的都是阿海。
尼温只好把小罗厘倒回去,果然是个沙盖女人,年轻、瘦小、羞人答答,颇有几分姿色。阿海热心帮她把肩膀上扛的米粮杂货丟到罗厘车斗后。女人本来要坐车斗,但禁不住阿海的善意邀请,终於踌踌躇躇,爬上驾驶座。
三人挤在驾驶座,显然有些侷促了。阿海开始与沙盖女人搭訕,问她去了哪里?芙蓉?她去芙蓉?嘿嘿,肯定是去偷偷“赚”了!买了什么?米粮?米禄?香烟?给爸爸哥哥抽的。可怜,沙盖女人真的可怜,沙盖男人在榴槤园,或者在山林里閒荡;狩猎,肯定猎不到什么了,山门一开,伐木工人、铲泥机、盘车一进来,野兽都跑光了,猎什么?很多鸵鸟园开了,有机菜园开了。他们能做什么呢?只有无奈地抽烟、睡懒觉。
沙盖女人真可怜,楚楚可怜。阿海开始问沙盖女人在外面卖,一次赚多少钱?
女人沉默了,没有回答。沉默,是默认,还是拒绝回答?
阿海不信她没有做!阿海才三十五,有黑道的底,在芙蓉刺伤了人,跑到芭场来避风头,想不到一待十数年,现在帮会里是年轻崛起,他也回不去了。他没有结婚,在芭场生活苦闷,偶尔领了薪水,去芙蓉一趟,便往按摩中心,或者SPA里钻。现在小龙女、印尼女、暹女,市场爆棚。唯独沙盖女人,他没有碰过!
反正就当作“作慈善”嘛,给她家里添米粮。他越问越露骨了:“你跟男人做一次,收多少?”
“没有……我没有做……”
“我才不信……”阿海怎么会相信?她害羞吧?还是惺惺作態?
色慾像张扬的野狼!
×××
车翻覆,在山沟里冒著烟。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尼温渐渐有了知觉。他甦醒过来,张开眼睛,乍然看见了晴空,阳光灿烂,洒下金黄色,山谷像个金色之谷。天几时亮的?只是剎那间而已,是吗?是吗?他只不过在车子碰撞、翻滚时昏眩了一阵子而已,是吗?是吗?本来还是午夜时分的,他们的车子兜兜转转,总是衝不出魔障。可是剎那间,一个罗厘翻覆,竟然无意间撞破了魔障,天亮了,天竟然亮了!亮了!
尼温一阵狂喜。活著真好……
小罗厘翻覆,四轮朝天躺在山沟里。他仍然置身在罗厘的驾驶位上,玻璃挡风镜破了,车头盖引擎处冒著烟,车门也损脱了。他闻到浓浓的汽油味,不知会不会引起爆炸?他赶忙挣扎爬出了罗厘,察看身上,衣服有些污跡,但没有损伤。
真是太幸运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浑浑噩噩,踉踉蹌蹌走了几步。甩甩脑袋,依稀想起了,他跟著芭场督工阿海,载著铲泥机的零件,漏夜赶回芭场伐木营去。可是奔驰了半夜,仍然在山路上兜兜转转,经过了“加蕉路十六碑”三次,似乎摆脱不了某种魔障。后来,后来他们让一个沙盖女人搭顺风车。跟著阿海色心起,轻薄那个女人,结果引起挣扎、拉扯……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隱藏的记忆闯进来了。尼温一阵战颤……
是的,他是猎物,沙盖女人也是猎物。弱势者,总是成为强势者的猎物。他很不甘心,初到加蕉伐木营工作,去了一趟加影买日用品,回程时,成为了猎物!
巴士很拥挤,那个痴肥、化了浓妆的女人藉故挨过来,假说头昏,让她挤一挤,也不嫌座位窄,就一屁股坐下来。买票时,她帮他付了车钱。巴士没冷气,又闷又热,她故意把领口往下拉,让乳沟若隱若现。等有些人下车,车厢较宽鬆时,她仍然赖在他身边。
“我上赌场,贏了钱!想不到要怎么花。”她真的把皮包敞开,露出大叠钞票。“有两千多块!”她张扬的情慾流露无疑,说:“你长得很好看,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外劳,来自哪里?泰国?缅甸?哦哦,我知道缅甸在哪里。你还是华人,对不对?你真是个俊小子,漂亮的小子,我以前的男友也很好看。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花钱,我们一起花好不好?我们在下一个站下车,转车去芙蓉。好好吃一顿,然后……”
巴士继续顛簸,她的乳房挨过来!她慾望张扬如狂奏的琴!他注定是她的猎物。
×××
山谷仍然金黄色阳光晕染。车子撞了之后,阿海、沙盖女人怎么了?
尼温踉踉蹌蹌,在山沟里徘徊,呼唤阿海的名字:“阿海,阿海……”
“喂……喂……”终於,他寻到了那两具尸体。
尸体大概是被翻覆的罗厘甩出车子的,一男一女,都脸朝下。男的穿著牛仔裤,女的穿著沙笼。尼温战战兢兢,按捺著惊骇,上前翻过了两具尸体,终於看到了两具尸体血淋淋的脸,果然一个是阿海,另一个是那个沙盖女人。看啦,色慾,因一时的色慾,就得到如此下场!谁是谁的猎物?谁又是谁的猎者?尼温伤感地矗立良久。是的,他阻止了这场猎色!他阻止了这个“强势者”继续轻薄那个沙盖女人,饱尝他的兽慾。他不管他是督工、是老板,还是决定他去留的权威人士,他不要做窝囊的“驯象”!
他与阿海纠缠,阿海一拳打他中的脸,车失去控制,翻了,滚下山沟。
地势隱秘的山沟,路过的树桐车、旅游车、摩托车,恐怕都瞧不见这里躺臥一辆出事的小罗厘吧?应该爬上路面,拦一辆车去伐木营报讯吧。
尼温经过四轮朝天的小罗厘,再凭弔望一眼……咦,怎么车头盖上还有一个人?不,应该说,还躺臥著多一具尸体吧?怎么……怎么会多出来一具尸体的?尼温惊厥地,忐忑地躑躅不安。他又爬回翻覆的车子处,战战兢兢爬进驾驶位上,察看那具尸体究竟属谁?那个人趴在车头盖上,手脚扭曲,像是一阵猛烈的撞击,折断了手脚。他脸孔朝下,像被压扁的青蛙似的躺臥在那儿,一滩血凝固在车头盖上。
三具尸体?怎么会有三具尸体?他,阿海,沙盖女人,怎么算,也不会是四个人啊!
他迟疑了一阵,还是决定把车头盖上的尸体翻过来,查证他的身分。终於,一推,尸体滑下去,脸翻过来了:他的脸孔沾满泥巴、油跡、血污,黝黑的肤色,年轻、靦腆、俊朗、轮廓分明的脸。难怪那些黏著他的女人都说:“你真是个俊小子,漂亮的小子!”
尼温终於看清楚了那张脸,他震愕住,蹲了下来,无助地號哭起来!
山谷瞬间墮入黑暗之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