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若梦』1-23 (完)

有一段时间,我无意中发董事长好几次悄悄出现在我们身边,又默默离去。他为何不敢上前,怕被赫宇看到?终于有一天,我不再看到他。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他去世的噩耗。

赫宇得知董事长已逝,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态?那天对赫宇来说,是一个黑色的日子。我刚进家门就嗅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赫宇半倚半靠着沙发坐在地上,苍白、消瘦却又出奇的漂亮。

“你又喝酒了?”我用手抓住赫宇的肩膀,我的手触到的是一具与尸体没两样的僵冷身躯,冻得指尖隐隐作痛。

“不,我没有。”赫宇虚弱地说,他居然否认。他畏缩地抱住手脚,他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我跟别人不一样,除了来这里,再也没有可去的地方。我来了,他走了。”

他的话很奇怪。我叫他:“赫宇……”

赫宇爬起,摇摇晃晃跑进洗盥室,跪在瓷盆边大吐特吐,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世界上,也唯独这副臭皮囊是自己的,其余的都是身外物。”我递给他纸手帕,“你何苦这般虐待自己?”

“那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他死了。”赫宇缓缓地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中,“我不想哭,可心里很难受很苦。”

董事长是赫宇的父亲?我难以置信瞪大眼睛。赫宇不是一个孤儿吗?这位年轻漂亮极度神秘的男孩子在揭开他谜一般的身世竟如此出乎人的意料。我从认识赫宇开始,就接受他无亲无故,甚至连一个要好的朋友也没有的事实。如今董事长出现了,对赫宇充满慈爱。赫宇不是没有归宿,只是一直没有透露。赫宇看到董事长的反应特别,我早该想到这层关系上。一个人如果没有爱的基础,怎可能有刻骨铭心的爱意?

赫宇突然转身抱着我,把额头搁在我的肩膀上:“我不想这样,可我的心里很难过。”

“那你就哭出来吧,这样会舒服一点。”我抱着赫宇,抚着他的头发。

“不哭,我不哭!我那么恨他,怎么会为他哭?”赫宇咬着牙齿说。

“不管怎么样,他始终爱你。你表面上恨他,内心却很爱他。”我一言道破他的内心世界,“何必自己骗自己。”

“我没有,真的没有……”赫宇说,“我一直巴不得他早点死掉,结果真的死了……”

“赫宇……”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其实是一个很不好的人……”赫宇再也说不下去,伏在我的怀里,泪水狂涌而出。

好与不好,一切都已过去。不管董事长与赫宇之间有什么样的爱和恨,现在人已西去,所有的恩恩怨怨也将随董事长入土为安一笔购销,但是有些东西也成了永远的遗憾。

我听着他依稀的缀泣声,想叫他不要流泪,但我做不到。让他痛痛快快哭一场,或许会好些。

大哥很平静接受董事长去世的事实,处理完董事长的身后事,回到公司以来也很少说话,不停地忙他的工作。可我知道,他的心情很沉重也很压抑。一个生命的了结,肝肠寸断的往往是未亡人。

“雨然,你让赫宇陪我去一趟海浪公司。”大哥推开玻璃门脱口而出。

我用一种难以读懂的目光看他。大哥分神分得太厉害,他叫的本该是潘林,鬼使神差换成了赫宇。赫宇好长一段时间没回公司,大哥把办公室的另一名秘书潘林要到身边,让他临时充当赫宇的角色。潘林熟识人情世故,处世处事小心翼翼,跟在大哥身边,对大哥尽职尽忠。然而他缺乏赫宇身上独有的灵性,缺乏大哥与赫宇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赫宇的位置无可替代。好几次,大哥下意识在叫赫宇的名字。他越来越怀念和赫宇一起相处的日子,现在,他竟然失口叫他陪自己外出……

“呃……不用你去,你不用去。”大哥以一种疲惫掩饰他的失态,转身合上玻璃门,将他与我隔离。

大哥身心皆倦,脆弱得无所适从,实在不适宜再在公司上班。我陪他回林间别墅。这里曾经是他和赫宇一起居住的地方。

大哥走近我,目光阴郁。他说:“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地层大厅的酒吧豪华堂皇,陈设着世界各国的名酒,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大哥从酒柜随意拿了瓶酒,在我身边坐下。他给我倒酒时说:“我酒量不好,却喜欢收集不同种类的酒。”

“大哥是个懂酒的人。”我接过酒杯。

“人生寂寞如雪,随着你意气风发,身边能陪你喝酒的人不多了。”大哥给自己倒酒时如是说,他一连喝了三杯。

高处不胜寒!大哥拿着高脚酒杯又喝了两杯。

“你今天已经喝了很多。”我担心大哥会醉,伸手压着他的酒杯。“酒喝多了只会乱性。”

“乱一乱也无防,做人太正规……很累。”大哥苦笑。他推开我的手,将杯里的酒喝光。“你放心,我不会喝醉,我不喜欢看到自己喝醉酒的样子。”

“董事长刚刚去世,你不要太伤心,节哀顺便。”我劝道。

“他患了绝症,很久以来就病魔缠身,一直把这件事瞒着我。他偷偷来了樱城,我一点都不知道,他回去不久就过世,我连在他床前尽孝的机会都没有。”大哥黯然说。“爸爸死不瞑目,他要等的人,终究没有来。”

“是赫宇。”大哥很困难地说出这个名字,“他临终前叫人的是赫宇。”

听说董事长在弥留之际,一直等候赫宇的到来,不断地叫唤着赫宇的名字,终于失望而去。董事长咽气后,眼睛幽幽半开死不瞑目。为何不瞑目?他所期盼的终究没来,又怎肯瞑目?

“我和赫宇的问题很复杂,他一直知道世上有我,我却不知道人间有他。他是我的亲弟弟,在此之前我一点都不知道。”大哥说。

大哥今天才知道,由于自己的相貌长得太像董事长,赫宇自始至终知道自己是谁,所有的事情,是赫宇牵着他的鼻子走。一切的一切,都经赫宇用心的策划,才会有了巴黎的巧遇。他之所以才会有那么奇特的表露,真不知道他当日的用心何在。

“哦……”我头一次发觉我的嘴巴很笨,面对大哥的遭遇,拿不出适当的言辞去安慰他。

大哥沉痛地说:“他恨父亲,他恨父亲害死了母亲。父亲在临终前说这一生中,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情就是害死母亲,赫宇一直不肯原谅他。”

大哥很平静接受董事长去世的事实,处理完董事长的身后事,回到公司以来也很少说话,不停地忙他的工作。可我知道,他的心情很沉重也很压抑。一个生命的了结,肝肠寸断的往往是未亡人。

“雨然,你让赫宇陪我去一趟海浪公司。”大哥推开玻璃门脱口而出。

我用一种难以读懂的目光看他。大哥分神分得太厉害,他叫的本该是潘林,鬼使神差换成了赫宇。赫宇好长一段时间没回公司,大哥把办公室的另一名秘书潘林要到身边,让他临时充当赫宇的角色。潘林熟识人情世故,处世处事小心翼翼,跟在大哥身边,对大哥尽职尽忠。然而他缺乏赫宇身上独有的灵性,缺乏大哥与赫宇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赫宇的位置无可替代。好几次,大哥下意识在叫赫宇的名字。他越来越怀念和赫宇一起相处的日子,现在,他竟然失口叫他陪自己外出……

“呃……不用你去,你不用去。”大哥以一种疲惫掩饰他的失态,转身合上玻璃门,将他与我隔离。

大哥身心皆倦,脆弱得无所适从,实在不适宜再在公司上班。我陪他回林间别墅。这里曾经是他和赫宇一起居住的地方。

大哥走近我,目光阴郁。他说:“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地层大厅的酒吧豪华堂皇,陈设着世界各国的名酒,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大哥从酒柜随意拿了瓶酒,在我身边坐下。他给我倒酒时说:“我酒量不好,却喜欢收集不同种类的酒。”

“大哥是个懂酒的人。”我接过酒杯。

“人生寂寞如雪,随着你意气风发,身边能陪你喝酒的人不多了。”大哥给自己倒酒时如是说,他一连喝了三杯。

高处不胜寒!大哥拿着高脚酒杯又喝了两杯。

“你今天已经喝了很多。”我担心大哥会醉,伸手压着他的酒杯。“酒喝多了只会乱性。”

“乱一乱也无防,做人太正规……很累。”大哥苦笑。他推开我的手,将杯里的酒喝光。“你放心,我不会喝醉,我不喜欢看到自己喝醉酒的样子。”

“董事长刚刚去世,你不要太伤心,节哀顺便。”我劝道。

“他患了绝症,很久以来就病魔缠身,一直把这件事瞒着我。他偷偷来了樱城,我一点都不知道,他回去不久就过世,我连在他床前尽孝的机会都没有。”大哥黯然说。“爸爸死不瞑目,他要等的人,终究没有来。”

“是赫宇。”大哥很困难地说出这个名字,“他临终前叫人的是赫宇。”

听说董事长在弥留之际,一直等候赫宇的到来,不断地叫唤着赫宇的名字,终于失望而去。董事长咽气后,眼睛幽幽半开死不瞑目。为何不瞑目?他所期盼的终究没来,又怎肯瞑目?

“我和赫宇的问题很复杂,他一直知道世上有我,我却不知道人间有他。他是我的亲弟弟,在此之前我一点都不知道。”大哥说。

大哥今天才知道,由于自己的相貌长得太像董事长,赫宇自始至终知道自己是谁,所有的事情,是赫宇牵着他的鼻子走。一切的一切,都经赫宇用心的策划,才会有了巴黎的巧遇。他之所以才会有那么奇特的表露,真不知道他当日的用心何在。

“哦……”我头一次发觉我的嘴巴很笨,面对大哥的遭遇,拿不出适当的言辞去安慰他。

大哥沉痛地说:“他恨父亲,他恨父亲害死了母亲。父亲在临终前说这一生中,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情就是害死母亲,赫宇一直不肯原谅他。”

赫宇不但刻意躲避大哥,也有意地躲避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一定要找到他问个究竟。

终于我在码头上找到他。他穿着橘黄色的救生衣,正想驾驶快艇出海。这时候,连我都觉得他冷酷过人。他大概真的没有什么情感,不然看到董事长的关爱还能视而不见,居然可以对董事长的故去无动于衷。

“赫宇!”我叫住他。

赫宇像是没听见,准备离开。

“你等一等!”我抢在赫宇离开码头之前,跳下快艇。

我们站得很近,赫宇无路可逃。他看着我的眼神十分复杂,忧郁、茫然、不安……

赫宇将快艇开到一处宁静的海湾,我们在那里一坐就是大半天。没有往日的温馨,我们各怀心事。

赫宇双手放在唇边,在摆弄他的短笛。一种细小的声音随风轻送,如歌如泣,带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和一种深沉的情怀,令人无穷感触。晚秋是真伤感的季节,他在缅怀海豚还是董事长?

一声凄厉,曲音嘎止。他再也吹不下去。

“有传闻说你要到欧洲去,真的吗?”我问道。

“是真的。”赫宇肯定地回答。

“要到哪里去?”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赫宇真的会走,以为听到的是捕风捉影的事情。

“暂时去欧洲,具体会去哪,目前还不清楚。”赫宇没说终点。他要做的是离开大哥,至于去哪还不是一样?

“那么……什么时候走?”

“明天。”赫宇简短地说。

“这么快?允许我送你吗?”

“不,我想一个人走。”赫宇谢绝我的好意。他习惯一个人孤身走远方,不在乎这一次有没有人送。

“真的舍得大哥?”我问道。他与大哥之间曾经的义薄云天,曾经的恩怨情仇到了尽头?

赫宇点点头。他说:“这段时间我想通了一些事情。当初,或许大哥从大海中救回来的根本就是海豚,所以它应该回到大海中去。”

好怪异的念头,让人听着不舒服,觉着不祥。

我问道:“有没有想过你和大哥是一种什么样的际遇?”

“没想过也不再想知道。”赫宇不再冷漠,取而代之的是永无休止的痛苦和无奈。前世今生的似海深情,若有若无的兄长情……剪不掉,理还乱。

我说:“一直以来,他你所牵挂的种种不愿意知道?他为你所受的煎熬为你所做的一切,也都不愿意再想了吗?”

赫宇的手指在颤抖,那是他的心在颤抖。他说:“我本该恨他的,可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大哥对你的情义本该你比我更清楚,他对你的情义已经远远超过他的一切甚至他的生命。既然你漂洋过海来到他的身边,就注定有在一起的因缘。生生死死都无所谓,还有什么放不下?走与不走,留与不留?是情缘已尽,还是不能原谅?”我说,“选择离开是一种遗憾。我觉得人生有太多遗憾,而这些遗憾往往只在人的一念之差,要是能够弥补,为什么要错过弥补的机会?走,不是最明智的选择,留下来吧,让你让大哥少一份遗憾。”

我的话使人为之动容,只有历经无数风波的人才会有如此深刻的感慨,才会懂得目前拥有的一切失去难再追。

“我不该来的。”赫宇的遗憾却是当初的回归。

“为什么?”

“还记得小鹿的故事吗?是小鹿错了,它伤好就该走了,不该留恋眼前的虚华,它是属于森林的,即使无法逃脱野兽的利爪,那也是宿命。”赫宇惨然一笑,他与大哥那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微妙的情感不是谁能轻易读懂。

“你这么走了,那么我呢?你不爱我吗?你就打算这样丢下我不管了吗?”我突然落泪了。现在极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相处。明天赫宇将登上飞机,漂洋过海至地球的另一端。有心要做回避的他,我们是否重逢永远是个谜。我总觉得我与赫宇的感情不如大哥和赫宇的感情厚重。他为了大哥可以说走就走,说留就留。那么我呢?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离开你很不应该,可我真的很不好,没有资格拥有你……”赫宇的眼睛红红的。

“你很残忍!既然你不能爱我,为什么你要来?在给了我希望之后又残酷地拿走它?”赫宇的话语像闷雷重重打在我的胸口上。仅仅一刹那的功夫,我脸上的铅华褪尽,只觉得眼前昏天地暗,心底的绞痛使我窒息。

“你不要这样,我不值得你这样,真的……”赫宇十分慌乱。

“为爱执着,我不觉得有错。即使你不爱,我也不后悔。”我哭道,“我可以为我的所爱去争取,去接受失败。那么你呢?在你的内心深处就没有一个爱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值得你去爱?”

赫宇看着我,表情奇特。他说:“一切都是故意的,我故意这么做的。我回来就是要报复。妈妈死后,我只能承受必须承受的一切,包括痛苦和寂寞。你不会想象得到身边没有一个相识的人,所有过往的人都与你毫不相干的那种感觉。久而久之,一切都漠然了,很容易觉得自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这时候我在巴黎机场碰到大哥,他和那个人长得那么像,我一看就知道他是谁。他的出现,就像打水漂的小石子,在本来平静的湖面留下涟漪。我嫉妒他,嫉妒他拥有那么优越的成长环境和条件。所以我想到报复,报复那个我憎恨的人,他让死神抢走我亲爱的妈妈,我也要让他失去他最爱的人。”他的泪水一涌而出,哽咽着说:“可惜,他那么快就走了,我……我……”

“我不懂你说什么!?”我站在快艇上嚎啕大哭:“不是这样的,你没这么坏!”

我一定是很伤心很失望,才会哭得那么大声。赫宇束手无策看着我,我的哭声令他心乱。面对我的绝望和悲哀,他无能为力。

“雨然,你别这样……”他也哭了:“我不想这样的,我沉迷过,也挣扎过……要我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我做不到。”

“不,赫宇。我爱你,我不要你走!”我扑进赫宇的怀里,紧紧揪着他的衣服不肯放手,低声哭道:“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是你,我不要你离开我……”

“雨然!”赫宇想将我从他怀中推开。可是他刚推开我,我便又像蛇一样缠住他:“我不要……我不要……”

赫宇放弃了,心情复杂地环抱着我。

他爱我的!是吧!?他爱我的!!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是我一直知道。

他本无情人,早该魂属大海,上天给了他留连人间的机会,是为了要让他见证人类的情感,由无情为有情?也许当初他是带着强烈的报复心理在巴黎制造认识大哥的机会,但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大哥对他的爱以及他对我的爱,完完全全改变他的心态。他不但爱我和大哥,而且爱得深爱得苦。他的的确确想要忘掉仇恨和我在一起,不然他不会有那么复杂的举动和心境。

在回去的时候,我们发生了意外。当时我依偎在赫宇的怀里,一点不好的迹象和预感都没有,快艇在瞬间失去控制,朝前面的礁石撞去。快艇的速度太快,我们来不及做什么。眼看就要随快艇撞上礁石,艇毁人亡。

“危险!”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赫宇用极快的速度推着我跳进大海。在我们跳出快艇的一刹那,快艇撞上礁石。激烈的碰撞使快艇的燃料箱燃起火花,瞬间把燃料箱点燃。

快艇在身后爆炸!我来不及清醒感受近在咫尺的爆炸,连同赫宇一起跌进大海……

“报——”

一个传令兵跑进帐篷,将靠在椅背上假寐的我惊醒,从椅子上站起来。

昨天经历一场恶战,我年轻体力好,经过充沛的休息,恢复得不错。虽然昨天我军损失惨重,我还是决定今夜立刻攻打南山关,杀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传令兵在我脚边单腿跪下:“全军集合完毕。请将军!”

全身披甲的我在副将的陪同下,一起走向点将台。上至将领下至士兵整齐地站列在空地上,一双双男子汉的眼光齐刷刷地看向我。

接到我立刻攻打南山关的命令,全军一片沸腾。

“拿酒来!”我高声叫。

立刻有一名侍卫端着满满一碗酒跪在我的面前。我用锋利的匕首划破自己的手指,让殷红的鲜血滴进酒里。

“喝完这碗酒,我们誓死一战,拿下南山关,为所有死难的兄弟报仇!”我举起酒碗,向天宣誓。我要拿下南山关为战死沙场的兄弟们送行,用守城主将的头颅祭奠他们的英魂。

“誓死一战,誓必报仇!”全军将士情绪非常激动,面无惧色,纷纷挥动手中的长矛异口同声高呼。

哀兵必胜!

“干!”我昂首将碗中的血酒一口气喝个精光,用力把碗往身后一扔。

“出发!”

跨上马背之际,我的心情极不顺畅,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从没有过的慌乱和不安占据我的心头。这种感觉怪怪的,到底是什么我又说不上,这要比我在此役战败、受伤、甚至阵亡的念头要来得强烈。然而,不管前兆如何,我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往前。

我率领大军将南山关围得水泄不通。此刻,战旗猎猎招展,全军将士严阵以待,等待攻城最佳时机的到来。

南山关守军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军在昨天南山关外折损惨重还这么快来攻城,龟缩在城里不敢出城迎战。

“嗖——”

一支利箭破空而至,射向队列最前沿的我。我察觉时,它已悄然飞近我的身前,就要没入我的胸膛。

忽然,我眼前一花。旁边一匹白马迅速窜出,挡在我的面前。一声马失前蹄的嘶叫,白马高高跃起抛下马背上的人后跑得无影无踪。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甚至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身穿侍卫盔甲的人已经静静伏在我的马前草地上,那支利箭深深插入他的后心。这个英勇的侍卫为我挡住致命一箭,使我幸免于难。

大战在即,黎明的天空中出现了罕见的流星群,群星齐坠,争先恐后化成一道道璀璨的光芒燃亮夜空,何等的悲壮和永恒!传说中一旦有流星坠落就意味着与之相关的人死亡,如此空前绝后的流星群,已经预示着今天会有一场伤亡惨重的恶战。

大战还没开始,我方已先殉将士。我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我的身边又有人堕马。是副将,他居然是掉下马去的。

副将连跪带爬至那名侍卫的面前,似乎想要把他抱起来,手还没伸到那名侍卫身上又停住,两条手臂抖得极其厉害。他今天怎么回事,是什么东西扰乱他的心志?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失态。

“将军……”他抬脸无助地看着我,脸上满是泪水:“是……是公主……”

公主不是回京师去了吗?为何她还在军中,竟然连我也不知道。我意识到事态严重,下马半跪在地上,把倒地的侍卫抱起来。虽然她身穿侍卫的衣服,我触手处,竟是一个柔软的身躯,仅为女子所有。

我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脸孔对着我。她的脸孔是那么清雅秀丽,雍容华贵。真的是公主!我既紧张又心痛。

公主并未回京师,而是与副将达成共识,让副将安排她女扮男装留在军中,随我血战沙场。我终于明白过来,昨夜与我入梦的白衣女子,是眼前这漂亮得别俱灵气直至灵魂的人不是若梦的魂,不然那会梦得这般真切实在?

公主已经失去知觉,可恶的利箭完全穿透她的后心。

“夫人!夫人!”我拍打公主的脸,想把她从昏迷中唤醒。我叫着,叫着,眼圈红了。我的那声“夫人”是否来得太迟了?

公主双目紧闭,气若游丝,脸色惨白得不像活人所有,生命正迅速从她的身躯隐去。无边的空虚和凄凉从我的心底油然而生。我使劲地吻公主的额头,吻她秀气的眉毛,吻她高而直的鼻尖,吻她冰冷的脸颊。

昔日的隔阂化做丝丝柳絮,随风飘逝……

随队军医背着药箱过来。他先揪开公主的眼皮观察瞳孔,然后按住她的脉门。她的脉搏几乎摸不到,呼吸微弱,呼气多于吸气。

随队军医将银针刺进公主的人中穴,公主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

“夫人……”我给她安慰:“没事了,什么事都没有了。”

“将军,对不起……”公主十分虚弱,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剩下来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不!”我叫道,“不要离开我,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我……”公主热泪满眶,我的话令她感动和满足。她终于赢得我的爱,这是她长久以来一直期待的事情。她软软地靠在我的怀里,意识开始飘忽。

“不要离开我,请你不要离开我!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不会——”我抱着她大叫。

“只恨我们今生无缘,等来世吧,来世我们再在一起!”公主吃力地说。

“好……”我拼命地点着头。我的泪水滴在公主脸上,竟是红色的。

公主唇边浮现一缕浅笑。她离去时很平静,脸上没有一丝遗憾。血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眼前一片血红,觉得自己的灵魂也随之走进那苍凉的世界中去……

南山关之役历经四天四夜,打得极其惨烈,尸积如山血流成河,连天上的太阳也被染成血红色。

城门被我军攻破之后,守军仍是非常顽强地进行抵抗,大有战死最后一人方休的趋势。他们看到大势已去,守城无望,开始燃烧城里的主要建筑物。我们进得城来,所到之处满眼都是火和烟,被呛得不由自主地流泪。

我像疯子一般挥动手中的宝剑逢人就砍,我要让城里所有的人为公主殉葬。

一次又一次杀尽视线内的敌兵,我不断寻找我的猎物——守军主将。我一定要找到他,雪洗南山关的突袭之耻,还要报公主的一箭之仇。

一队守军轻骑,在苍茫的烟雾中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出现在我的前面。为首一名白袍小将,身后俨然打着主将将旗。我一直以为和我纠缠了近一个月,几乎令我败走麦城的精明对手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没想到竟然是一个比我还年轻的白袍小将。他大约二十一、二岁的年纪,身材清瘦,长相并不十分漂亮,精致的五官显得过分细腻。他一副文弱单薄的样子,让人不敢相信他就是死守南山关,在南山关外设计伏击我,射杀公主于城门外的人。

仇人见面,两眼分外红。白袍小将似是与我有着宿世的怨仇,轻抿嘴唇,用一双顽强而愤怒的眼睛看着我。

“我要和你单挑!”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来吧!”我冷笑地看着他。他身边所剩的人马不多,处于弱势还想做最后的赌注吗?

白袍小将读懂了我轻蔑的眼光,怒道:“你掳走了我的姐姐,我要为她报仇。南山关外困不死你,城门前射不死你,我亲手杀死你!”

“你射死我的夫人,我杀了你——”我的杀机突起,怒喝道。

我的话声刚落,白袍小将毫不示弱,率先拍马抢攻过来。我伸手接过副将递来的金枪,迎将上去。

单挑没有悬念,足智多谋的白袍小将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只一个照面就被我一枪挑下马。这也是我始料不及的。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一点也不想给对方赢我的机会,尽管他是若梦的弟弟。正因为这样,我下手特别重,倾尽了我全身的力量和全部的愤怒。那一枪正中他的胸腹要害,他倒在我的马蹄边口吐鲜血,全身不住抽搐,眼看是活不成。

“滚吧!”

我枪杆一动,整个挑起白袍小将的身躯,砸入敌军的队列中。

在我军胜利的欢呼声中,残余的敌军将士拖着他们死去主将的尸体,终作鸟兽散。

城中的战事早已结束,手下的将士默默清理战场,搬运死者的遗体,救治负伤的士兵,扑救燃烧的楼宇,收拾一地的狼籍。

在追思死者的痛哭声,在伤者沉重的呻吟声,在呛鼻的黑烟中,将士们神色凝重,丝毫没有战胜的喜悦。战争延续着仇恨和杀戮。赢又如何?输又如何?失去的永远无法弥补。

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我的脸色发白,倒提金枪在烟火弥漫的城中茫然而立,不知何去何从。公主间接害死若梦,最终死在若梦弟弟的手中,这一切都是天意?那么始作俑者的我呢?为什么还活着?

“你肩上受了伤……”副将上前搀扶我,他发现我肩头裂开的衣服满是血迹。

“没事。”身上的这点小伤,我根本无心理会。

推开他的手臂,我摇摇晃晃地离开。

“我给你上点药。”副将追上前来。

“我都说没事了!”我暴躁地说。

副将犯难,他很担心我,不知该不该再上前劝阻我。

一队被俘的守军士兵被押解过来。我一声长嘶,想也不想,两腿一夹马肚,冲到那些手无寸铁的守军士兵队列里乱刺乱砍。

副将把我从马上掀翻到地上。他劈手夺去我的宝剑,死死抱着我,不让我再伤及无辜的人。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光他们,我一定要杀光他们!”我杀红了眼,挣扎着摆脱副将的控制。

副将哭着说:“将军,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是的,不管我再做什么,就算我杀光了他们,能让公主复活,能让死去的一切生灵重生吗?

我双手捂脸跌坐在地上,沙哑着声音说:“告诉我这是梦,我不想醒来……”

久居深宫的公主,从书本上得知地球上有一个神秘的水世界浩瀚无边,可以连接天与地。她一生中最大的夙愿就是能看一看这神秘的处所。生前我不能陪她去,死后就让她拥抱它吧。

公主的葬礼很简单。船至海中央停下,两名将士脸无表情把一床被单覆在她身上,把她孤单钉进白得耀眼的棺材,然后把棺木沉入海中。死亡接触太多因而麻木,他们把人世间最揪人心痛的死别看得特别淡。不管死者生前如何年轻、如何漂亮、如何聪明,棺材里面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

我比他们还要麻木,像一具活化石,好像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没有效仿凡尘俗子哭泣,脸色越发冷静,看着公主的行棺渐渐沉没在那片冰凉的海水中。

茫茫的大雾,将这一切遮掩得严严密密。无声无息地从世间消失,也许是一种很好的结局。

公主漂亮非凡、清雅大方的脸容不会再在我面前出现,她的音容笑貌永远消失,淡如烟,了无痕。

我们相约来生。奈何桥上,她会等我吗?

夕照下,海谜一般诡秘宁静,使人不由自主想扑进它的怀抱。只是,海水为何这般冰冷,冷得让人无法呼吸?我惶恐且无助。

那一刹,我看到了若梦。不!是公主。她骑着海豚乘风破浪而来,微风荡起她的长发和白色的裙裾。夕阳最后一道光线照着她如梦如幻的身影,在她四周形成一层金色的光芒,像海的精灵。

公主依旧妩媚浅笑,向我缓缓伸出她的纤手。她的手触手可及,我们可以在一起了,不是吗?

公主笑而不语,紧紧将我拥进怀里。

夜幕终于降临了,周围一片漆黑,寂静得可怕。一道很亮很亮的光划破夜空,朝我们飞过来。

“流星,那是流星……谁的流星……”我依偎在公主的怀里,半梦半醒地说。我的声音很细很细,细得连自己都听不见。我仍是觉得冷,全身被寒冷占据着,连灵魂也麻木了。

公主没有说话。

流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带着猛烈的风和旋翼飞转的声音。

“好亮的流星……”我说。

公主还是没回答,死一般的沉寂……

“流星……”

——我对海有着很特殊的感情,每一次面对它都有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总觉得我是属于它的,终将会回到它的怀抱中。也许这个世上,只有它能够容纳我,成为我最后的归宿……

“赫宇……”

我蓦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床边站满了人,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还有大哥……这里不再是冰冷的大海,而是温暖如春的病房。

我昏迷了多久,为什么没看见赫宇?

“赫宇呢?他在哪里?”我抓住距离床边最近的大哥的手。

“他……”大哥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医生,他没有勇气回答我。

“他在哪里?”我从大哥身上得不到答案,将他的手用力摔到一边,叫道:“他在哪里!?”

“小妹,你冷静一点。”大哥回握我的双手,他的手竟然在发抖。

“我想知道他在哪里……”我的嘴唇不听控制地颤抖着,泪水掉了下来。“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的情况……很不好,可能……过不了今晚。”大哥难过地背过身去。

“真的?”我把目光转到医生身上,医生的话这时最客观也最权威。

医生缓缓地点点头。

我心如刀割。这个结局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人往往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即使正确也需要旁人来证实。

“你想见他最后一面,还来得及。”医生说。

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此刻成了这个世上最残忍的人,他粉碎我心中最后一点希冀。前些日子我和赫宇还有相处,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短短时日竟然阴阳相隔。对于我和他的结局,我已经做最坏的预测,唯独这一种,是我永远不能想象和接受的。

了无大师的话,前世你欠她的今世你还她,今世她欠你的来世她还你,欠来欠去,还来还去,谁还欠了谁?只怕最终天各一方两茫茫。总以为梦中的白衣女子是若梦,结果来的是公主。世事莫测,不管若梦也好公主也好,终将天各一方两茫茫,均已无缘吗?

“不,我不要!”

我从床上起来,冲进隔壁病房。前世我欠若梦的太多,欠公主的更多。我一定要留住他,不让他独自走上那条不归路!

赫宇仰卧于软榻上,脸色苍白如雪。他大脑的功能越来越弱,心率越来越低,一旦至极点,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当拯救人员赶到出事地点,我和赫宇在冰凉的海水中泡浸了一个多小时。我仍有微弱意识,赫宇一息尚存。他用身体掩护我跳进大海,快艇爆炸飞来的碎片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他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以顽强的意志支撑不灭,为的是陪伴我走过最艰难的时刻。他从大海中来,也该回归大海去。难道他对这个世界的一切不再留恋?

我双手捧起赫宇搁在被面的手,他的手好冷,好冷……

“他希望我陪在他身边,希望醒过来能看到我。虽然他不说,可我知道他是这样想的。前些日子,我们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我不应该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不在他身边,何况他是因为我才弄成这样。”大哥在赫宇的身边坐下,等待赫宇醒来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想,即使赫宇一直沉睡不再醒来,他还是会耐心等着他醒来。

“数个月前,他也这样躺在我的面前。医生对他失望了,可我总觉得冥冥中会有一股力量使他醒来,结果他做到了,这次他也一定会做到。”大哥握住赫宇的手心,把某种生命的韵律注入他的体内。他说:“你看,我对他做的,他有反应。”

我不明白大哥的意思,赫宇看起来很平静,没有半点要醒过来的迹象。他会不会再次摆脱险境醒来?

大哥说:“用心去爱一个人并得到他的回应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他心中既然有爱存在,就有醒过来的希望!”

赫宇的感情如细细流水渊源流长,不用心体会又怎能觉察?大哥长简直就是一部爱的百科全书,他真正读懂了赫宇匿藏于心灵深处的情感,在他生命即将消失时给予他最大的籍慰和最后的挽留。医学的结论是悲观的,但不否认奇迹的出现——只要人类还没有走到绝望的尽头,总有一线希冀在心中。

一道黎明的曙光透过窗户照射到赫宇脸上,似是给他增添了一丝生的气息,让他的脸不再苍白骇人,绝美到了极处。

远处,寺庙的钟声响起。我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跪在佛像前默默祷告:

魂兮归来……

就这样就结局了吗?

恩,是啊,故事是到这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