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梦』 1-5

作者:庄秦

第一章 借尸还魂

1943年,10月,江城。

因为宵禁与灯火管制的原因,偌大个城市空空荡荡,寂寥无声,陷入了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中,活象一个巨大的墓穴。

在城市一隅,青砖高墙中,窗户被厚重的深黑色布质窗帘牢牢地挡住,只在窗帘的缝隙露出了微弱的烛光,和影影绰绰的人影。

窗帘的另一头,是一间卧室,一个年约五十的瘦高男人站在大床边,像一尊雕塑一般呆立,目光凝滞。床上盖着一床轻薄的棉被,是一个闭着眼睛的年轻女子,模样清秀,嘴角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却一动不动。

蜡烛微微摇曳,在瘦高男人的身后,还站着一个身着素色长衫的男子,肩上挎着一只牛皮药箱,正唯唯诺诺地说道:“周老爷,我已经尽力了,小姐实在是病入膏肓,我真的是无能为力了,也请老爷节哀顺变。”

瘦高男子眼角滑过两行清泪,凄楚地仰天长啸:“我周楚天都是造了什么孽啊?我的肚子里已经长了瘤子,西医师傅已经说我捱不过三个月,老天真是不长眼,为什么现在又要带走我的宝贝女儿樱芷?”

周楚天双膝一软,颓然跪在了床头,搂住了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女儿的身体,失声痛哭起来。

屋中充满了悲痛和压抑的气氛,这医师也禁不住淌出了几滴泪,他转身想要逃离这个伤心之地。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嘤咛”一声,床上的年轻女子竟轻轻呻吟了一声,然后转侧了身体。

周楚天顿时心中大喜,他扭头对这医师叫道:“赵雾岚,你这庸医,我的女儿樱芷哪里死了?她明明还依然活着,你快来看看!”

这名唤赵雾岚的医师大惊,慌忙走到床边,垂下头来,两根手指搭在了周樱芷的脉搏上,闭目聆听,脸上满是诧异的神情。

周楚天焦急地问道:“赵医师,樱芷到底怎么样了?她有事吗?”

赵雾岚直起身来,对周楚天答道:“真是奇迹啊,刚才我搭过了脉,周小姐的脉搏竟然已经完全正常,只是身体虚弱,只需服上几剂汤药,再喝上几天参汤即可恢复健康。我从医二十余载,这样的奇迹真是闻所未闻……”

周楚天大喜,他回身走到门边,拉开了门,屋中的烛光立刻撒到了屋外。周楚天高声呼道:“余嫂,快去买人参,樱芷的病好了,马上给她熬参汤!”

赵雾岚哑然失笑道:“周老爷,现在已经是午夜三更,哪里还买得到上好的人参?还是明天早上我给你送过来吧。快把门关上,国民政府已经下了公文,夜里不准开灯,要是被巡夜的值更看到了,少说又要罚您老人家的现大洋了。”

周楚天连忙关上了门,脸颊竟因后怕,而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液。

此刻,床上的周樱芷突然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周楚天望去,竟发现周樱芷已经半坐在了床边,眼帘缓慢地张开,向他望了过来,眼神中竟满是疑虑与困惑。

周楚天狂喜般冲到樱芷身边,笑道:“樱芷,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周樱芷眼中闪过幽幽的光芒,她抬头看了看她的父亲,突然张开了嘴,大声地叫了起来:“啊——”声音凄惨而又悲凉。

周楚天连忙搂住了樱芷的腰间,关切地问道:“宝贝,别怕,爸爸在这里的,病魔已经被你打败了,你已经恢复了健康!”

周樱芷却并不领情,继续没来由地高声尖叫着。

赵雾岚连忙走了过来,嘴里念道:“遭了,这声音千万别被巡夜的人听到,周小姐,别再叫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已经恢复健康了。”

赵雾岚的声音很低沉,给人一种很放心的感觉,周樱芷也停住了尖叫,她愣愣地看着周楚天和赵雾岚,然后缓慢地,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们是谁?我怎么在这里?”

周楚天大怒:“你问我是谁?我是你爸爸啊!你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周樱芷的脸上也露出了怪异的神情,她一把推开了周楚天,叫道:“你瞎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怎么会是我的爸爸?你们一定是绑匪,绑架了我!”

“啊?!”周楚天呆立在女儿身边,嘴角微微颤抖,“你说什么?你大病了一场,怎么连爸爸也不认识了?还说什么绑匪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赵雾岚拦住了周楚天,说道:“周先生,小姐大病初愈,神智难免有些不清醒……”

周樱芷在一旁又高声叫道:“我没有病,我哪有什么病?”

赵雾岚将手指搭在周樱芷的手腕的脉搏上,柔声问道:“周小姐,你还记得你生病时的事吗?”

周樱芷手一甩,正色道:“别碰我!我不是什么周小姐,我也不认识你们!”

周楚天怒道:“居然连家人也不认!你不是我的女儿周樱芷,又会是谁?”

坐在床边的这个年轻女子站起了身,冷冷地答道:“我不是周樱芷,你们认错人了。我的名字是秦青丝,苏州人,昨天才在江城的朝天码头下船。”

周楚天大惊:“你这傻丫头,说什么疯话?昨天你明明躺在这张床上,你因为风寒袭肺,已经在床上躺了足足一月有余,怎么会是什么秦青丝?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莫名其妙!”

这女子大怒:“什么不正经,你才是个老不正经!什么生病?我向来都是好好的,又会有什么病?快放我出去,这深更夜半,你们两个男人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子关在了屋里,究竟有什么用意?我要去报官!把你们全关进大牢!对了,我下船就听说江城实行宵禁和灯火管制,你们还在屋里点蜡烛,难道是想引来敌人的飞机轰炸?就这一点罪名就够判你们通敌了!”

“啪!”周楚天气得一巴掌掴在了女子的脸上,留下了五个清晰的指印。女子竟因为这有力的掌掴,转头倒在了床上晕了过去。

“天!我都做了什么?我竟打了她?”周楚天长叹道:“十八年了,他妈妈走得早,我一直把她当做掌上明珠,连骂一句我都舍不得,刚才我竟然打了她!”

赵雾岚搭了搭脉,说道:“周老爷,不碍事的,只是急火攻心,我给她开一剂方药即可,勿需担心的。不过,有点事我却想和你说上一说。”

周楚天奇道:“什么事?”

赵雾岚轻咳一声,说道:“樱芷小姐在一月来,一直躺在床上,闭门不出,外面的时局她一定是不知道的。国民政府宵禁与灯火管制的决定是一礼拜前才制定的,小姐没有理由知道的,可她刚才说出了宵禁和灯火管制一事,这其中必有古怪……”

周楚天转念一想,倒也真是这么一回事,他连忙问道:“赵医师,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赵雾岚眼珠转了转,答道:“刚才我搭过脉,当时周小姐的的确确是停止了呼吸和心跳,而现在又突然不来由地恢复了平常,却以另一个女子的身份在说话,我猜,解释只有一个……”

“是什么?”

“借尸还魂!”赵雾岚冷冷答道。

“啊?!”周楚天大骇,“咚咚”往后退过几步,身体靠在平柜边,平柜上的烛台陡然跌翻在地,屋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与黑暗……

江城两江环抱,形成了一个半岛,半岛中的房屋都是依山势而建,杂乱无章,但却另有一番古老与平民化的神韵。

刚过正午,浓雾却刚刚散尽。一个身着白色短西装年约十七八的少年,正手提一个包裹沿江边的石阶快步拾级而上,气喘吁吁。

当他走到一幢双层白色西式洋房前,停住了脚步,伫足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走进了黑黢黢的客厅,高声叫道:“七叔,我回来了,包裹我领到了!”

从楼梯的转角,走出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身着藏青色西装,戴着无框的玻璃眼镜,手指间夹着一支纸烟。他低沉地说道:“小卫,辛苦你了,才来江城一个礼拜,你已经能找到去邮局的路,你很用心嘛。”

小卫答道:“这路还算好走,就是阶梯多了一些,比起金陵来,还是有些不习惯。还有这雾,到了中午才慢慢散去,雾大的时候,我连几步外的物什也看不清透。”

中年男人笑道:“那是当然,不然江城也不会被称为雾都和山城了。小卫,快上楼吧,你还得做今天的功课呢。”

在二楼的书房中,这男子拾过包裹,上面写着几个毛笔字:南宫奇医师亲启,金陵济世书局。他微微一笑,解开了包裹,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精装英文原版医学书。

书房里很暗,屋外一棵黄桷树挡住了勉强升起的日光。南宫奇皱了皱眉,将纸烟挤熄在了瓷质的荷叶型烟灰碟中,对小卫说道:“一会你去请一个工匠,把窗外的黄桷树的枝叶修剪一下,不然一点阳光也射不进来。”

小卫点了点头,却答道:“江城这么热,又被称为火炉,比起金陵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剪了枝叶,日光射进来了,只怕七叔受不了呢。”

南宫奇笑道:“那倒也是。虽然已经是十月了,可江城却依旧燠热不堪。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正是秋老虎反复发作的时节,人会觉得烦闷不已,总会做出一些违背常理,丧失理智的事。十月,正是罪案发生最频繁的时期。”

小卫将烟灰碟里的烟尾倒进了字纸篓里,皱着眉头说道:“七叔,也不尽然吧。我们来重庆一礼拜了,可一件案子也没有接到。”

南宫奇笑了笑,踱到书橱前,将精装书插进了书橱中,说道:“如今时局不稳,我们从下江迁到这繁华的大后方江城,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人知道我们金陵最佳侦探的名号,自然没有什么生意。现如今的江城城中,鱼龙混杂,上海十里洋场的青红帮,武汉三镇的斧头党,东北关外的五福党,江城本地的袍哥大爷,都在这有限的地域里厮混,想要趁乱捞上一笔。我们可得小心为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我们也没有出头的必要,反正我们多年打拼的积蓄也够我们在这里安稳地呆上一段时间。”

“那倒也是。”小卫喏了一声也就不出声了。

不过在小卫心中却始终有些戚戚然,在偌大个江城城中,竟然没有人知道他的七叔南宫奇的名头,他也不竟怅然若失。

一年前,南宫奇还是南京那个畸形繁华的都城中,最有名气的西医医师兼私家侦探。无数达官贵人都委托他们作为处理私人隐秘事物的最佳帮手,信手拈来的案件也多与名人的离奇凶案或是贵妇的珠宝失窃有关。当一月前,时局发生重大转变时,南宫奇决定迁徙到这西南一隅的大后方江城时,小卫曾经想象过在这里依然会叱诧风云,破尽疑案。不料经过二十余天的辗转,到达江城后,南宫奇却租下了地处西郊的一处破落两层法式小楼,做起了寓公。

住进了这小楼,南宫奇吩咐小卫整天在家中看各种各样的书,医学的,化学的,星象的,又或是古今中外的公案小说,志怪笔记。而南宫奇却一天到晚出门在外,踏遍了整个江城市,说是了解一方风土人情,但小卫却知道,他的七叔在心中一定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只到今天,七叔才在洋房外挂上了“南宫奇西医诊所”的招牌,正式开馆行医,而今天正是吩咐小卫去邮局取一本金陵方向寄来的西方德意志国最新医学书籍。

正当小卫暗暗思索的时候,突然听到楼下的门铃大声地响了起来。

江城两江环抱,形成了一个半岛,半岛中的房屋都是依山势而建,杂乱无章,但却另有一番古老与平民化的神韵。

刚过正午,浓雾却刚刚散尽。一个身着白色短西装年约十七八的少年,正手提一个包裹沿江边的石阶快步拾级而上,气喘吁吁。

当他走到一幢双层白色西式洋房前,停住了脚步,伫足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走进了黑黢黢的客厅,高声叫道:“七叔,我回来了,包裹我领到了!”

从楼梯的转角,走出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身着藏青色西装,戴着无框的玻璃眼镜,手指间夹着一支纸烟。他低沉地说道:“小卫,辛苦你了,才来江城一个礼拜,你已经能找到去邮局的路,你很用心嘛。”

小卫答道:“这路还算好走,就是阶梯多了一些,比起金陵来,还是有些不习惯。还有这雾,到了中午才慢慢散去,雾大的时候,我连几步外的物什也看不清透。”

中年男人笑道:“那是当然,不然江城也不会被称为雾都和山城了。小卫,快上楼吧,你还得做今天的功课呢。”

在二楼的书房中,这男子拾过包裹,上面写着几个毛笔字:南宫奇医师亲启,金陵济世书局。他微微一笑,解开了包裹,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精装英文原版医学书。

书房里很暗,屋外一棵黄桷树挡住了勉强升起的日光。南宫奇皱了皱眉,将纸烟挤熄在了瓷质的荷叶型烟灰碟中,对小卫说道:“一会你去请一个工匠,把窗外的黄桷树的枝叶修剪一下,不然一点阳光也射不进来。”

小卫点了点头,却答道:“江城这么热,又被称为火炉,比起金陵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剪了枝叶,日光射进来了,只怕七叔受不了呢。”

南宫奇笑道:“那倒也是。虽然已经是十月了,可江城却依旧燠热不堪。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正是秋老虎反复发作的时节,人会觉得烦闷不已,总会做出一些违背常理,丧失理智的事。十月,正是罪案发生最频繁的时期。”

小卫将烟灰碟里的烟尾倒进了字纸篓里,皱着眉头说道:“七叔,也不尽然吧。我们来重庆一礼拜了,可一件案子也没有接到。”

南宫奇笑了笑,踱到书橱前,将精装书插进了书橱中,说道:“如今时局不稳,我们从下江迁到这繁华的大后方江城,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人知道我们金陵最佳侦探的名号,自然没有什么生意。现如今的江城城中,鱼龙混杂,上海十里洋场的青红帮,武汉三镇的斧头党,东北关外的五福党,江城本地的袍哥大爷,都在这有限的地域里厮混,想要趁乱捞上一笔。我们可得小心为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我们也没有出头的必要,反正我们多年打拼的积蓄也够我们在这里安稳地呆上一段时间。”

“那倒也是。”小卫喏了一声也就不出声了。

不过在小卫心中却始终有些戚戚然,在偌大个江城城中,竟然没有人知道他的七叔南宫奇的名头,他也不竟怅然若失。

一年前,南宫奇还是南京那个畸形繁华的都城中,最有名气的西医医师兼私家侦探。无数达官贵人都委托他们作为处理私人隐秘事物的最佳帮手,信手拈来的案件也多与名人的离奇凶案或是贵妇的珠宝失窃有关。当一月前,时局发生重大转变时,南宫奇决定迁徙到这西南一隅的大后方江城时,小卫曾经想象过在这里依然会叱诧风云,破尽疑案。不料经过二十余天的辗转,到达江城后,南宫奇却租下了地处西郊的一处破落两层法式小楼,做起了寓公。

住进了这小楼,南宫奇吩咐小卫整天在家中看各种各样的书,医学的,化学的,星象的,又或是古今中外的公案小说,志怪笔记。而南宫奇却一天到晚出门在外,踏遍了整个江城市,说是了解一方风土人情,但小卫却知道,他的七叔在心中一定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只到今天,七叔才在洋房外挂上了“南宫奇西医诊所”的招牌,正式开馆行医,而今天正是吩咐小卫去邮局取一本金陵方向寄来的西方德意志国最新医学书籍。

正当小卫暗暗思索的时候,突然听到楼下的门铃大声地响了起来。

周楚天愤恨地盯着赵雾岚,狠狠地说道:“我说你是个庸医,原来你真的是个庸医,连什么借尸还魂的狗屁话也说得出口!我真后悔请你来看我的宝贝女儿。还好樱芷吉人天相,好转了过来,不然一定会被你害死的。”

赵雾岚微微一笑:“周老爷,不要言之过早了。借尸还魂的例子古已有之,樱芷小姐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最后一个。我记得,在《金史.五行志》里有段记载,是说大定十三年的时候,在宛平有个叫张孝善的人,他有一个儿子叫合得,因病在早上死了,但是到了晚上又活了过来,他一醒过来就说自己是良乡人王建的儿子喜儿。而这个喜儿早在前一年就已经死了。这在正史上有记载,应该不是作伪了。还有一个例子,我虽然是个中医师,但也常常借阅一些翻译过的西医医书来看,曾经看大批了一个案例,是说在印度,有个叫贾斯丁的三岁半男孩死于了麻风,没有及时埋葬,当天晚上又活了过来,几天后又能讲话,他说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贾斯丁,而是某村某人的二十二岁的儿子,是吃了带毒的糖果而死的。后来一查,还真有此事。这些都是所谓借尸还魂的典故与记载。”

周楚天颓然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抱住了头,手指揪着头发,叫道:“为什么会这样?老天真是不公平,先是让我得了绝症,只能活三个月了,现在又让我女儿莫名其妙得了借尸还魂的怪症!这究竟是为什么?就算我在这江城挣了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赵雾岚说道:“周老爷,您也别担心了,您也说过,吉人自有天相,小姐一定会没事的。”

就在这时,躺在床上昏睡过去的这个不知道到底应该是叫周樱芷还是叫秦青丝的女子“嘤咛”一声,又坐了起来。她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这次她没再尖叫了,反而是捂着脸轻轻抽泣起来,断不成声地说着:“你们放了我吧,你们抓我没用的,没有人帮我付赎金的,我是一个穷人,还刚从苏州来江城……”

赵雾岚轻声对周楚天说道:“周老爷,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如果您想让她早点好过来,暂且顺着她的话来说好了。”

他转过头来沉稳地对这女子问道:“小姐,你说你是苏州人?有什么证据吗?”

“还要证据吗?我这一口的苏州话还不是证据?”

“这个……其实周老爷和周樱芷小姐一家也正是几年前从苏州迁到江城市的,也都是说得一口苏州话,倒是江城话他们还并不擅长。”赵雾岚解释道。

这女子觉得自己的头也快晕了,她反问道:“那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不是秦青丝,而是周樱芷大小姐呢?”

“你看这个”赵雾岚答道,他从平柜上取了一幅镜框,里面镶着一张黑白过塑的照片,正是一个云鬓轻挽的女子依偎在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身边。这形销骨蚀的中年男人是周楚天,而照片中的女子却正是这坐在床上自称秦青丝的女子!

这女子一看照片,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又晕倒在了床上。

“周老爷,看这情形,周小姐的病情不似在作伪,看来真是借尸还魂的模样。”赵雾岚轻嗟道。

“那……那我该怎么办呢?”周楚天不禁老泪纵横。

“这个嘛……”赵雾岚沉吟道,“我是没有办法的,从中医这个角度来看,我真的是无能为力了。不过,周老爷,你可以去试试西洋医术,虽然西医只是治标不治本,但是他们对症下药却有一套独特的方法,你倒可以试一试。”

“西医?”周楚天疑惑地问道,“这江城中有什么好的西医师傅呢?”

赵雾岚想了想,答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今天我来贵府的时候,看到不远处新开了一家西医医馆,好象叫‘南宫奇西医诊所’,这个医生应该不是无名之辈,记得我曾经在一本西医医书里看过他写的文章,好象是关于精神医学的。令小姐的借尸还魂之病症从西医的角度来看,应该正是归属于精神疾病。”

“南宫奇?这名字好熟悉……”周楚天的眼神也禁不住忧郁迷离起来。

窗外忽然一道闪电,接着一阵雷声,屋外淅沥哗啦落下了雨点,打在庭院外的芭蕉树叶上。

周楚天和赵雾岚同时打了个没来由的寒颤。

“周老爷,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找西医师傅吧……”

南宫奇快步走下曲曲折折的楼梯,来到门前,扭开了把手。

门外站着两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目光炯炯有神。另一个则身着绸缎衣裳,形容枯槁,枯瘦如柴,面无生色,眼珠深深陷进了高耸的眼眶中。

身着绸缎衣裳的枯瘦男子从怀里摸出一张名刺递将过来,恭敬地念道:“请问您就是南宫奇西医医师?”

南宫奇微微一笑,接过名刺,并未落眼看去,却嘴里说道:“原来是周楚天周先生,失敬,失敬……”

周楚天奇道:“南宫先生,您并没有看这张名刺,怎么又知道我是周楚天呢?”

南宫奇笑道:“是你绸缎衣裳上的徽章告诉我的。”他指了指周楚天的胸前,上面挂着一枚春蚕吐丝丝方尽的银质徽章,“这是江城丝绸行会的徽章,而银质的徽章只有理事一级的会员才有佩带的资格。而周先生刚才问我话时,虽然说的是流利官话,但也藏不住其中的吴侬口音。恰好据我所知,江城丝绸行会会中,只有一位来自苏杭的理事,那就是周先生您。”

“原来如此……”周楚天叹道:“想必南宫先生已经来江城不少时日了吧?”

“哪里哪里,才来不到一个礼拜。”

周楚天旁的赵雾岚倒吸一口冷气,说道:“南宫先生真是高人,才来此地一周便已经记下了商界名流的姓名,实在是高人啊!”

南宫奇一笑:“哪里哪里,赵医师谬赞了!”

赵雾岚大骇:“你怎么知道我姓赵?你又如何得知我是医师?”

南宫奇微笑着答道:“赵医师长年在中医馆中悬壶济世,衣裳上已经袭上了中药的气味,就算拿西洋肥皂也是洗不尽的。我只需一嗅就已经知道了您的中医师身份。而鄙人刚在此处挂上行医的招牌,也只有附近的人才知道。而在附近的医馆中,有名气的只有赵雾岚中医师一人而已,凭借周理事的身份,自然也只会请来赵医师您来诊病。”

“厉害厉害!”赵雾岚叹道,“南宫先生不去做侦探,反而在这不起眼的小地方做一个西医医师,实在是辱没了人才啊。”

南宫奇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就将两位引进了大厅。

小卫颇懂事地为两位客人砌上了两杯西湖龙井,茶叶叶片在杯中缓慢浮沉舒展。

南宫奇上下打量着周楚天,目光如炬。

周楚天还没张口,南宫奇就说道:“周先生,请稍安勿躁,我且和赵医师入内房说上几句话。”

进得内房,南宫奇插上插销,对赵雾岚问道:“你是周先生的医师? 知道他已经患上了不可治愈的癌症肿瘤?”

赵雾岚苦笑道:“其实南宫先生没有必要把我叫进来偷偷给我说的,周老爷早就在省城看过了西医大夫,他早已经知道了自己身患绝症。我们今天来叨扰您,并非是为了他身患的恶疾,而是为了他那借尸还魂的宝贝女儿!”

“借尸还魂?”

“唉……这事的经过,还是去到大厅听周老爷给您一一道来吧。”

周楚天声音颤栗地讲述了前一晚的诡异经历,一口苏杭官话讲得颤颤巍巍,令得整个故事更显得恐怖无比。

伫立一旁的小卫因为恐惧竟从脸颊淌出了汗液来,而南宫奇则是紧锁眉头,聚精会神听完了周楚天的讲述。

听罢故事,南宫奇沉吟片刻,然后起身说道:“这诡异事件,其中必有许多我们不可知的事物。借尸还魂之说虽然未经证实,但的确史书上有着不少的记载,而西方医学文献上也有少量涉猎。不过我猜……”

南宫奇踱到书橱边,从纸烟盒里摸出了一根哈德门香烟,叼在了嘴里,继续说道:“西方的医学体系中,将精神卫生,放在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而这所谓的精神卫生,正是中医中所述的心病。心病需得心药医,这是一句中医中的老话,同样,也适用于西医的施症下药之中。”

“精神卫生?”赵雾岚疑道,“我也在闲暇之时涉猎过一些西方的医书,知道所谓精神卫生的内涵。莫非南宫先生是指周樱芷小姐患上的只是癔病?”

“也不尽然。”南宫奇答道,“癔病只是一个统称,我只是在思索,为什么周小姐会突然醒转过来,并且执言称自己不是周樱芷,而是一个叫秦青丝的苏州女子。从精神卫生的角度来分析,有可能是在她昏睡的时候,心里无意接受到了一个思想,那就是,她并不是周樱芷,她是秦青丝!这种思想在她心里生根发芽,一直弥漫到她整个思绪之中。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相信了这一点,在她的记忆中,把她曾经是周樱芷这一点全部抹杀掉了。所以她醒过来才会有这么反常的举动。这种行为在西医的精神卫生中被称为……”

“被称为什么?”赵雾岚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南宫奇轻咳一声,继续说道:“这被称为选择行失忆,而造成这种举动的行为被称为催眠!”

“催眠?!”周楚天与赵雾岚惊声叫道。

赵雾岚对于自己没有接触过的医学领域很是好奇,他搓了搓手,问道:“这催眠是怎么回事?要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

南宫奇吐出一个烟圈,缓慢地说道:“人的心理,是一个并不完善的系统,就像一个宅子,虽然有围墙的防卫,但却永远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并且宅子还有很多的漏洞,比如除了正门外,还会有一扇或是若干扇其他的门,而这其他的门往往都疏于防范。这些其他的门我们一般称为后门。”

“后门?这和催眠又有什么关联?”

“催眠就是利用人思想上的后门,趁着疏于防范的时候,从后门进入思想,然后控制思想,让人做出平时自己不会做出的事。而当人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最多他以为自己是在发一场梦魇。”南宫奇答道。

“等等,南宫先生!”周楚天突然叫道,“您刚才说的这番话我细细听来了,但是也有不少的疑惑。听您的意思,催眠是通过思想上的后门来控制整个思绪,那应该是有人在作祟才对。”

南宫奇点了点头。

周楚天怒道:“天!那究竟是谁和我有这么深的冤仇?我已经是一个快死的人了,为什么还要对付我的女儿?”

南宫奇摆了摆手,说道:“周先生,先不要着急。这催眠呢,必须要施行者与被害者面对面施行才有可能完成,您先回忆一下,这几天都有什么人来过令府,见过令小姐?”

周楚天沉吟片刻,答道:“除了赵医师以外,前几天还来了不少人。有丝绸行会的其他理事,还有樱芷在美工女专的教官与同学。细细数来,约有二十余人来过我家。”

“二十多人?这范围可够不小的。”南宫奇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道,“那周先生又和什么人结过冤仇?”

周楚天答道:“这个嘛……同行是冤家,这您也是知道的,丝绸行会的同行多多少少和我都结过或大或小的梁子。而樱芷在学校里一向品学兼优,两月前美工女专得到了一个赴法国深造的名额,她的教官竭力推荐了她,但是也有教官推荐了其他班上的女生。说不定樱芷也遭来了其他女生的嫉恨。”

“那周小姐这段时间卧床不起究竟是患了什么病症?”

赵雾岚抢过了话头答道:“是风寒袭身,我参加细细检查过,只是这样的病症,但我百思不得其解,每次我对症施药,病情好转时,她的病症又会无端地加重。日积月累下来,她竟病入膏肓,我可以肯定,在昨日,她的生命已如油灯枯竭。”

听了赵雾岚的话,南宫奇觉得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他不禁问道:“真是奇怪,风寒并不算什么大病,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也不至于就能夺走一条鲜活的生命。我想里面必有古怪,既然我们可以推测是有人作祟想要催眠周小姐,所以我们也不能排除是有人在令周小姐的病情不停反复。”

“难道您是说,这里面有阴谋?”周楚天脸色大变。

南宫奇斟字酌句地回答道:“我只是说不排除这个可能。”

“还有一点,周小姐说过,她现在是苏州女子秦青丝的身份,你们以前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吗?”南宫奇忽然问道。

“没有!”周楚天与赵雾岚异口同声地答道。

“那真是奇怪了,为什么她会说自己是秦青丝呢?真是不合常理。我看有必要到令府走上一遭,看看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南宫奇将燃到了手指的纸烟挤熄在了荷花状的瓷质烟灰碟中,站起了身。

“南宫先生,门外已经准备好了滑竿。”周楚天说道。

“好,我这就去,但也请待我换一身衣装。”南宫奇答道。

他叫小卫随他一同进了内室,吩咐了几句,然后换上一身素色西装,戴上一顶白色西洋礼帽,伫了一根银色的文明棍,就随同周楚天与赵雾岚出了门。

滑竿是这江城特殊的交通工具。江城素来以山高路陡而闻名,出行向来不便。滑竿是劈下两根楠竹竹竿,去掉枝叶,打上桐油,将竹竿并排绑好,在之间装上椅子,由两个脚夫扛着前行。来江城一礼拜,这还是南宫奇第一次乘坐滑竿。

话说之间,三顶滑竿已经将一行人带到了周家大宅。

在青砖围墙中,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只种了一点普通的四季花卉,没有什么稀有的品种。看来周楚天平时为人并不高调。

“周小姐现在在哪里?”南宫奇问道。

“我怕她在神智不清的时候逃离开来,现在将她锁在了闺房中,只留了一个心腹的姆妈余嫂守侯着她。”

“那个姆妈可靠吗?”

“当然,余嫂跟我二十多年了,比樱芷的年龄还大,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肯定是可靠无比。”周楚天答道。

进了闺房,凌乱不堪,周樱芷正躲在床上,被子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了两只惊恐失措的眼睛。睫毛轻轻颤抖,云鬓散乱。

她一看到进来的周楚天赵雾岚南宫奇三人,立刻叫了起来:“你们这些贼人,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禁锢在这里?”

南宫奇上前一步,坐在床边,细声说道:“姑娘莫怕,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平稳低沉,给人一种放心的感觉,周樱芷立刻停止了呼喊,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这个看似睿智的中年人。

南宫奇回头对周楚天说道:“我可以和令小姐单独呆上一会吗?”

“单独呆上一会?我们都不能旁听吗?”周楚天不放心地皱了皱眉头。

南宫奇站起身来,走到周楚天身边说道:“按照西方医学的精神,患者的疾病属于个人的绝对隐私,除了患者本人和住治医师,旁人都没有权力了解的,特别是精神卫生方面的疾病,我更有义务和责任为患者保持私秘。”

“说得有理!”赵雾岚率先出了周樱芷的房间。

等周楚天带上了房门,南宫奇走到了周樱芷身边,柔声问道:“姑娘,我是应该叫你周小姐呢?还是应该叫你秦小姐?”

“当然是秦小姐!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和这姓周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周樱芷!”

“那你真是苏州人吗?”

“当然!我家住苏州城中柳叶巷十六号,因为时局不稳,我才到江城来寻亲的。”她答道。

“那你如果真是苏州人,而且平时还喜欢看看报纸的话,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南宫奇。”南宫奇缓慢地说道。

“南宫奇!”她高声叫了一声,“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金陵神探南宫奇?”

“不敢当,不敢当,那只是朋友胡乱的谬赞。其实我只是一介西医医师,偶尔和警局的朋友一起探讨探讨案情罢了。”南宫奇面对眼前这女子,倒有了点不好意思。

“如果真是南宫先生,那小女子倒也放下心来了,我知道你是不会胡乱做事的。”她放下了遮住脸的被子,露出了她姣好的面容。

“如果你说你是秦青丝,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总不会是你平白无故地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了周家的床上吧?”南宫奇问道。

“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哦?”南宫奇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来到江城,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且细细道来。”

秦青丝是苏州一所小学的音乐教员,由于时局愈发不稳,无奈何只有随着大批离家逃难的人一起乘上了驶往大后方的轮船。好在江城还有一个过去读师专时的同学,在上船前她发了个电报给同学。

几天的船上颠簸后,秦青丝终于看到了江城建造的像巨大阶梯一般的朝天码头。下了船,可她却并没有看到来接她的那位同学。她东张西望,却感觉到在不远处有凌厉的目光在窥视着她。她想看清究竟是什么人在暗处偷窥,可她在出码头的人潮中根本没办法分辨出到底是什么人。她只有随波逐流地出了码头,在人生地不熟的空地中手提衣箱,满目困惑。

总有不怀好意的烂仔泼皮上前搭讪,秦青丝只有快步离开,可那窥视的感觉却犹如芒刺在背,始终如附骨之蛆般紧盯着她。

在下船前,她就听说了在这江城,鱼龙混杂,遍地皆是无赖地痞拆白党人,她的心凄惶地一跳,像是针扎了一般。她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又像是一只没头的苍蝇,埋着头在码头附近的小巷里乱窜着。

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细微,但却坚持。她回过头来,没看到人。当她继续向前走时,那脚步声又出现了。

她想呼救,可小巷里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着急,想要钻出小巷,只要看见一个人她也可以减轻心里的恐惧。可她越这么想,钻进的小巷就越是偏僻。

小巷越来越狭窄,也越来越安静。除了自己的脚步和身后不知是谁的脚步,唯一可以听到的就是她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清晰,响亮,急促。

终于,她埋着头走进了一条死胡同。看到残缺的一堵墙,她绝望了,最后她决定干脆转过身来,她想看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一直在暗中跟随着她。

可还没来得及真正转身过来,她只看到了一张白色的绣花手帕,朝着她的面孔扑了过来。当她嗅到一股淡淡的酸酸又涩涩的味道,瞬间,她就觉得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在她昏迷之前,她只记得几根很精致,细若青葱的手指,还有绣花手帕上绣着一只正吐丝的春蚕。

当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趟在一间幽暗的房间里,两个陌生的男人站在一旁,还莫名其妙地说自己的名字不是秦青丝,而是一个叫周樱芷,一个她从来没听说过的女人的名字。

“南宫先生!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没说一句假话!您一定要救我出去!”周樱芷,哦,应该是秦青丝,诚恳地向南宫奇请求道。

南宫奇皱紧了眉头,说道:“这事越来越错综复杂了。秦姑娘,我相信你说的真话,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摸不着头脑。更何况周先生那里还有一张照片,是你和他的合影,也不像是作伪。这样好了,姑娘你先稍安勿燥,暂且留在这里。周先生也没有对你无礼,只是好好地让你呆在这里。你先把你那个在江城的同学地址和姓名告诉我,我会去调查的,明天再来看你。”

秦青丝信任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的同学叫吴琳露,在美工女专做英文教员。”

“美工女专?”南宫奇似乎想起了什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