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左耳(终结版)(6)

小耳朵
我还是相信

星星会说话

石头会开花

穿过夏天的木栅栏和冬天的风雪之后

你终会抵达

——木子耳

0

国庆长假,拥挤的上海火车站。

当天开往北京的火车票已经全部售罄。这是秋天依然灼热的午后,有很大的风,吹得站台的广告牌忽啦啦作响。广场上的人群挤挤挨挨,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我决定去见他的心九匹马拉不回。

终于,我捏着一张站台票在一个好心人的帮助下混上了车。是一列慢车,站站都停。我没有座位,四周都是陌生人,肮脏的车厢里混和着各种各样的气味,让人想要呕吐。我跑到车厢连接处,想去透透气,但那里也全都是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抱着我的小背包,思忖着漫长的夜晚应该如何度过。

这是生平最艰难的一次旅途,我的双足站得几近麻木,随时闭上眼睛就可以随时进入短暂的梦乡。我终于明白人最强大的是内心,只要心之所想,翻越千山万水,总能抵达。

火车渐渐驶出天津站。还有一站路,我将和他呼吸同一个城市的空气。想到这里,我精神百倍,一夜的疲惫被格式化,神奇消失。清晨的曙光中忽然接到他的电话:“小丫头,你在哪里呢?”

“火车上,下一站北京。”我得意洋洋,“准备接驾!”

那边迟疑了两秒种,然后说:“靠,我在上海站。”

这真是史上最绝望的一次错过,我们为彼此想要制造的惊喜付出的最无聊的代价。

一切的起因只为两个字:爱情。

爱情让人疯狂且弱智。看来这话谁也不能反对。

1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完全没有认出他来。

他理寸头,白色棉布的衬衫,宽大的运动裤,球鞋。两只耳朵很大,显得很特别。朝着我直迎上来,喊我:“嫂子。”

我被他喊红了脸,连忙往身后看看,疑心他认错了人。

“漾哥在赶回来的路上,吩咐我来接你。”他说,“你的行李呢?”

“没行李。”我说。因为决定很匆忙,且怕路上的拥挤,我只背了我的小背包就上路了。

他咧开嘴笑,露出一口很洁白的牙,有些遗憾地说:“看来你不认得我了。”

我没办法,只好很不礼貌地盯着他看,希望可以看出一些曾经见过面的蛛丝马迹。答案还没浮出水面的时候他自动交待:“我是黑人。”

我的天。

原来岁月也可以如一家拥有高科技设备的美容院,把人的容貌改变得如此彻底。

我当然知道黑人,那个整天跟在吧啦后面的技校的坏小子。他那时候是光头,喜欢在身上戴各种乱七八糟的饰物,篮球打得不错,也爱打人,曾经把许弋打到医院里睡过一个星期,还劫持过蒋皎,闹得天翻地覆后不知去向。

他曾经是我们那个小城的一个传奇。

可是眼前的这个他,真的和记忆中的那个他大相径庭。他何时和张漾成为朋友,我也完全不知。

“我们走吧。”他说,“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地铁两站路就可以了。”

四合院里有好多间屋。黑人那间在最西边,阳光不是很好,但屋里还算干净整洁。进去的第一眼我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吧啦的照片,和南山墓地上的那张一模一样,年轻的,倔强的,毫无畏惧的脸。

“我找人画的。”黑人说,“以前老跟她在一起,也忘记好好替她拍张照片。”

我走近了,才发现真的不是照片,而是画像,不过真的很像,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你还在想她吗?”我问。

“我去给你烧点开水喝。”他低头,拎起脚下的水瓶,出去了。

我盯着墙上吧啦的画看了良久。被人怀念到底是件幸事,如果吧啦泉下有知,应该会感到幸福的吧。我正在胡思乱想,门吱呀一下被人推开了,一个穿黑裙子的女生站在门口,用颇为敌意的眼光在审视着我。

我有些不安地站起身来。

“听说阿牛带女朋友回来了,我来看看。”女生的声音很沙哑,听了让人害怕。

“你哪里来的?”她扬起声音问我。

我问:“谁是阿牛?”

正着说,黑人拎着一瓶开水从后面走过来,把女生一把拉到旁边说:“一边去,别在这里胡闹,这是漾哥的女朋友。”

“阿牛。”女生嘟起嘴,“你今天不是休息吗,你答应陪我去打游戏的,我到二十四级后就怎么也升不上去……”

“好了。”黑人打断她,“今天有特殊情况,回头再说。”

说完,他进了屋,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我吃吃地笑,问他:“何时改了这么老土的名字?”

“我姓牛。”他说。

是吗?我从没想到他会姓牛,在我的记忆里,他就是叫黑人。黑人,黑人。我甚至能回忆起吧啦高声唤他的声音,一声一声,犹如就在耳边。

“你喝口水睡会儿,火车上没座位,肯定累坏了。对了,我先替你把被单换了,我有洗干净的。”

我拦住他:“不必太麻烦,我不是很讲究的。”

“这是必须。”他麻利地动作起来,“漾哥不在,照顾好你是我的责任。”

他把这一切做完,回头对我说:“你睡吧,我先出去办点事。”

我真的是太累了,倒到床上就睡着,一觉睡到下午一点钟。

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墙上的吧啦。抿着嘴的大眼睛的漂亮吧啦。她也在看我,千言万语要跟我说的样子。我觉得心里冒出一种说不出滋味的闷,于是起身,推开门。秋天午后的院子一片寂寥,我又看到那个穿黑裙子的女子,蹲在那里在吃一碗康师傅的泡面,见了我,她朝我举举手里的泡面,算是打招呼。

她很瘦。人不算漂亮,却有相当漂亮的锁骨。看样子大约二十岁的样子,见我盯着她看,她站起身来,端着面摆了一个POSE,用沙哑的嗓子问我:“你睡到现在啊?”

我点点头。

院子门就在这时候被人猛地推开,闯进来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黑衣服女子见状丢掉手里的泡面就要往家跑,却被那人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头发:“臭娘们,敢放我鸽子,快把东西给我交出来!”

“不在我这里。”女子说。

“你给谁了?”

女子不肯说,被男人一拳头打在脸上,鲜血立刻从她的鼻孔飞溅出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懵了,站在那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失声叫出来:“不要打!”。

黑人就是在这时候拎着两盒饭进来的,见此状况。他一语不发地冲过来,把我往屋里一推,低声对我说:“进去,别管闲事。”

门被黑人关上了,院子里传来那个女子的惨叫,他继续在打她。

“不报警吗?”我说。

黑人把盒饭从塑料袋里拿出来:“你饿了,该吃饭了。”

女子一直在惨叫。一声高一声低,听得人心里发毛。

“他这样会打死她的!”我说。

“成天惹事,打死了算了。”黑人说,“你别管,吃你的。”

我站起身来,拉开门,大声喊:“别打了,再打我报警了!”

女子已经被打得蜷缩在墙角,浑身是血,一句话也不说出来,只是抱着头在发抖。男人暂时放开他,冲着我就过来:“报警,我他妈连你一块儿揍!”

他的拳头在半空中被黑人拦住了。

黑人冷冷地说:“你敢动她一下你试试?”

男人想推开黑人,黑人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男人一拳过来,黑人闪过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说:“来,哥们儿今天也让你见点红。”

男人有些怕了,退后了一步。墙角的女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打啊,跟阿牛哥干啊,有种就不要怕更狠的啊!”

“闭嘴!”黑人骂她,“再喊我连你一块儿砍!”

“算你今天运气好,不过我警告你,你最好今晚把东西给我还回来,不然有你好看的!”男人骂完,转身冲出了四合院。

黑人把刀收起来,骂骂咧咧地说:“逼得老子动粗。”

黑衣女子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高声说:“谢谢你啊,阿牛哥,够哥们儿。”

“你应该谢谢她。”黑人指着我说,“我才懒得帮你。”

2

醒来的第一眼,我看到他。

他坐在床头,也在看我。神情有些疲倦,但眼神里的宠溺是满溢的。

见我睁开眼,他伸出手指触碰我的脸:“小丫头,醒了?”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在做梦。记忆中念想无数次的脸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让人心酸的陌生感。就因为这种心酸,我的样子估计看上去一幅呆相,直到他用力捏我的脸蛋,捏得我尖声叫起来:“哇,好疼啊!”

“我回来了。”他说,“你一直不醒,我也舍不得叫你。”

我从床上坐起来,惊讶地喊:“你怎么进来的?”

他笑:“黑人有钥匙嘛。”

“哦,他说他去单位值班室睡。”

“他没去。”张漾说,“他怕你一个人会害怕,在门外守了一夜。直到我来了,才去睡觉的。”

我大为感动。

“黑人是个好哥们儿。”张漾说,“快起来,我带你出去玩。”

“你坐了两天的火车,不累吗,要不要睡会儿?”

他坏笑起来:“要睡就一起睡。”

我吓得一溜烟儿从床上爬了起来。

“你换衣服吧。”他说,“我到门外抽根烟。”

我嘿嘿笑:“我就穿了这身衣服来,套上外套就好啦,不用换。”

他拎起我的小包:“包里这么重,是什么?”

“DV啦。”我说,“我攒了半年的钱买的,这还是第一次用呢。”

“怎么?要拍乡下妞进城的画面?”

“是!”我说。

他拍拍我的脑袋:“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

我笑:“上镜前,我至少得先去梳洗一下吧。”

我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底下用清水洗脸的时候宝贝出来了,她脸上的红肿还没有退掉,一直一直走到我面前来,递给我一个小黑包说:“麻烦你一件事呢,美女。”

“嗯?”

“我要走了,你把这东西转交给阿牛,好不好?”

“你亲手交给他不行吗?”

“我等不及了。”宝贝说,“还有,昨天的事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说。

我正要接下那个小黑包,张漾快步走上来,把宝贝的手一拦说:“对不起,我们要走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办。”

宝贝用求助的眼光看着我。

“漾哥……”

“走。”张漾把手放在我肩头,揽着我就往外走。我忍不住回头,发现宝贝捏着那个黑包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是僵硬的忧伤。

“你们为什么都不喜欢她?”我问张漾。

“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张漾说,“这些人跟我们没关系。”

他牵着我的手,我自是满心欢喜,其他的一切当然也没空再去思想。只觉得此时此刻,无论干嘛,无论去向何方,只要他愿意,我都愿意。

“第一次到北京?”他问我。

“是咧。”

“等吃完早饭,我带你去天安门。”

“好咧。开眼界咧。”

“傻样。”他把我的手捏得更紧了。

地铁上人很多,没有座位,我和张漾站在那里,有个坐着的男青年一直盯着我和张漾看,张漾忽然对人家说:“你把座位让给我女朋友吧。”

那青年真的站了起来。

张漾把目瞪口呆的我推到座位上去坐下,然后对人家说:“你这样可以只用看她一个人,她比较漂亮。”

我以为那男青年要打人了,谁知道他笑得比我还要傻。

我算是开了眼界了,大北京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下了地铁,他带着我去了一家日本拉面馆。比起天中那家小新疆开的拉面馆气派多了,很干净的店面,温和而客气的服务。我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相对傻笑。

还是他先开口埋怨:“死丫头,来北京也不说一声,害得我坐火车坐到屁股都肿了。刚到就掉头,整个人都晕掉!”

“冲动不是罪。再说了,你去上海不也不说一声嘛,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行啊,学会顶嘴了?”

我拿眼睛瞪他。他忽然站起身,坐到我身边来,搂住我不肯放。我连忙推他:“不要这样,坐过去啦。”

“不。”他说,“我就喜欢坐你身边。这样我才能吃得多一点。”

“胡说。”我继续推他。

“我真没胡说。”他举起左手发誓说,“我吃东西的时候真的不能看着你吃。”

“为什么?”

“因为我一看见你就饱了嘛。”

“张漾!”

他哈哈大笑,带着捉弄我成功后的得意在我耳边轻声说:“别生气,我的意思呢,其实是秀色可餐,明白吗?”

我才不会生气,因为我也喜欢他坐在我边上,我们胳膊碰着胳膊,享受一碗看上去很精致吃上去很难吃的面条。

“难吃吧?”他问我。

“不。”我皱着眉头说,“是相当的难吃。”

“知足吧,这已经是全北京最好吃的面条啦。”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北京可真是一个丢人的城市。”

“你敢骂首都?”他又吓唬我,“小心被抓起来!”

我说:“抓起来才好呢,我就不用离开北京了,就可以天天跟你在一起了。”

“靠!”他说,“甜言蜜语要人命啊。”

“你要喜欢听,我还可以继续说。”

“说说看?”他面条也不吃了,放了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学中文的我却忽然想不出任何惊世骇俗的语言,短暂失语。他轻笑一声,忽然俯身下来,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轻轻地,迅速地吻了我的脸。

我的心哗啦啦啦开出无数朵花,差一点就要流泪,只好拼命拿面条出气,一碗原以为无论如何也吃不光的面条被我飞快地消灭精光。

那天他真的带我去天安门看五星红旗,人民大会堂。我从背包里拿出我的DV,他一直在替我拍,我心甘情愿地扮演着乡下小妞,对着屏幕用方言介绍四周的景物,把他笑得快要背过气去。拍够了,闹够了,他就一直牵着我的手往前走,那天走的路真是比我平时一个月走的路还要多。走过故宫大红色的围墙的时候,幕色已经降临,他忽然问我:“喜欢北京吗?”

“嗯。”我说。

“那毕业后,你来北京好么?”

“算不算求婚?”

“小丫头,我发现你脸皮越来越厚哦。”

“没办法,那是为了尽量地配得上你。”

“好吧,那就算是吧。”

“算是什么?说清楚点。”

“算是求婚!我比你早毕业一年,早挣钱,我会给你安排好一切,不让你吃苦。这下你满意了吧?”

“哦。”

“中文系的高材生,你的回答能不能有点创意,我还在等你的甜言蜜语呢。”他没好气地说。

我一字一句地答:“跟着你,在哪里,做什么,都好。”

“果然要人命。”他叹气。

我朝他做个鬼脸,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往前走,他佯作追不上我,可怜巴巴地跟着我。我转身喊他:“张漾,快点!”

“你回来接我。”他说。

“不,你来追我。”我说。

“你肯定?回来接我。”他说。

我才懒得理他,于是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后面慢慢地没了动静,等我再回头时,发现他捂住肚子,面色痛苦地蹲了下去。

我赶紧飞奔回他的身边:“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是不是太累了?”

他仰起脸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又被捉弄了,他站起身来,就势把我搂在怀里,哈哈大笑着说:“男人的话总是对的,你明白不?”

“你是坏人。”我气结。

“不,我是好人。”他柔声说,“上帝做证,我早就为小耳朵改邪归正了。”

果然。要人命。

晚上他带我去后海,公车经过一家西餐馆的时候刚好是红灯,他指着给我看:“瞧,那是我打工的地方,北京最好的西餐厅。我今晚要是不陪你,就该在那里上班。”

“挣得多吗?”我问他。

“管起我的钱来了?”他笑,“放心,都交你。”

我伸出手:“拿来!”

他搂我入怀:“没问题,人一并拿去!”

“讨厌啦。”我挣脱他,“打个电话给黑人吧,让他一起来玩。人家替我在门外守了一夜,我至少该请他吃顿饭才对。”

“好。”张漾说。

可是黑人的电话却始终打不通。

张漾无奈地挂了电话:“算了,他知趣,不做电灯炮,回头我们带外卖给他吃。”

后海超小资。我拿着DV拍个不停,张漾超上镜, 我鼓励他去做明星,赚了几千万给我花,他苦着脸说,天下最毒妇人心。

不过花他的钱,我总是不安。从后海回来的路上,经过一爿小店,衣服很漂亮,他拉我进去,我们看中一件粉红色的外套,他一定要买给我,我嚷着太贵不愿意买,他把两张红色的人民币往人家桌上一拍:“给我包起来!”

整个一暴发户。

我用DV拍他的衰样,他用手来挡。

我躲开继续拍。

他却正经起来,对着镜头,当着店员的面深情表演:“我爱我媳妇李珥同学。”

我装呕吐,跑出了小店。

他拎着纸袋出了店门,非要让我把新衣服套起来,我依他言穿上了,他退后半步,捏着下巴看着我:“挺好,现在看上去超过十八岁了。我没有犯罪感了。”

我哭笑不得,内心的小温暖却反复冒泡,爽得不可开交。

他拿过我手里的DV,反过来对着我说:“请问李珥小姐,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我伸长双臂:“我长大啦。哈哈哈。”

这回轮到他做呕吐状。

就这样,我们一路打打闹闹,回到黑人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四合院里灯火通明,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张漾拦住其中一个人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死了。”

“谁死了?”

“听说是个妓女。”那人说完,匆匆而去。

我的心里一下子就浮现出宝贝的样子,早上出门的时候,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拿着黑包,鼻青脸肿,看着我们离去的忧伤的神情。

虽然我们并不熟,但我还是真希望出事的人不是她。

“这里今晚看来是不能住了。”张漾说,“你站在这里,我去跟黑人打个招呼,然后带你去找个别的地方住。”

我们正说着,就见黑人被几个警察押着出来了,他的手上戴着手铐,拼命在挣扎:“不关我的事,你们搞清楚了再抓人!不关我的事!”

张漾追上去,警察不许他靠近。

黑人见到张漾,如见救星,大声呼喊:“漾哥,救我,不关我的事!他们陷害我!”

张漾喊着话,冲黑人做着手势,但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因为他已经被警察塞进警车,飞快地带走了。

张漾退后,脸色苍白。我上前抓住他的手,安慰他:“不会有事的。放心吧,会查清楚的。我相信肯定跟黑人无关。”

死的人,确实是宝贝。她被人在胸口插了一刀。那刀不偏不倚,正中心脏。当场毙命。

刀是黑人的。

我见过。

就是他随身带的那把弹簧刀。

黑人说不清楚刀是何时丢掉的,也没有不在场的证据,警察从他的小屋里搜到了一个小黑包,里面装的全是海洛因。上面有他和宝贝的指纹。

所有的一切对黑人均不利。一旦罪名成立,他必被判死刑。

我们去了公安局,把昨天和今天早上的事都说了一遍。黑人在北京没亲人,我们最终也没获准和他见上一面。从公安局出来,张漾的脸色很沉重,他对我说:“小丫头,看来,我得去找点别的路子。”

“有什么办法呢?”我问。

“你别操心了。”他说,“这是我的事。”

“要不,我先回去吧,不在这里给你添乱。”

他想了想说:“也好,就是委屈你。”

“哪里的话!”虽然对他的不挽留感觉心里有些空空的,但我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黑人的事的确非同小可。我应该理解他。

他一直送我到车站,替我买好了返程的票,还买的是软卧。我知道他救黑人需要钱,于是趁他排队买票的时候,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银行,把我卡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给他,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要,统统替我塞回我的背包。

“对不起。”他拥抱我说,“你这次来,也没能陪你好好玩,本来说好去爬长城的。”

我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他亲吻我的手心:“乖,在上海等我,我把黑人的事处理好,立刻去看你,把这一切都补回来。”

“嗯。”我说,“你也别太心急,注意自己的身体。”

他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来,我听到他跟对方说:“好的,我马上就过来。你稍等我一会儿。”

“我自己上车就好啦。”我对他说。

“行吗?”

“放心吧。”我强作欢颜,“我是老江湖啦。你去吧!”

他用力抱抱我,转身离开。

我总是无法忘记与他的每一次别离,心头像被谁无端挖去一块肉,疼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掉转头独自往拥挤的车站里走,拥挤而陌生的人群完美掩饰我的失落和孤独。

快到候车室的时候,我捏着票,忽然做出一个决定。

我不走了。

我要留下来。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虽然他不一定需要我,但留下来,是我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就这样,我掉转方向,又一次没有选择地跟自己的内心妥协了。

3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那天我离开了北京,或许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就会依然感觉幸福。

然而,不幸的是,那天我没走。

我退掉了当天的票,改签了七号晚上的,我打算自己在北京好好玩一玩,然后六号晚上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非要让他狠狠吃上一惊不可。

独自旅行对我而言是一件轻车熟路的事,那几天虽然他不在我身边,但我感觉是很快乐的,我找了一家比较经济的连锁旅店住下,去了长城,也去了一直想去的荣宝斋,琉璃坊,潘家园,玩得非常尽兴。这期间我一直在跟他发短消息,他告诉我黑人的事已经有了眉目,而他自己,已经恢复去西餐厅打工。

我问他:“你可想我?”

他说:“非常。”

我说:“我现在要是还留在北京,你会怎么样?”

他说:“那还用问,使劲折磨你呗。”

我不敢再发,他是聪明人,戏演过了就会穿帮。所以我收起手机,专心逛起街来。在77街的地下商场,我挑了两件特别漂亮的长袖T恤衫,粉色的,一件大,一件小,一件是我的,一件是他的。上面有我喜欢的图案,两只可爱的小猫。我担心他会嫌它幼稚,但我想好了,他要是敢不穿,我就对他下毒手,用鞭子抽到他穿为止。

六号晚上,我先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接得很匆忙,告诉我在去上班的路上。我憋出无比痛苦的声音:“我心情不好,你能陪我聊聊吗?”心里却笑得直打鼓。

“你怎么了?”听得出他有些着急。

“说不出,就是心情非常非常不好,非常非常想你。”

“亲爱的。”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上班要迟到了,等我下班好吗?”

“那你几点下班呢?”

“十二点。”他说,“一结束我就打电话给你。”

“但我那时候可能要睡了。”

“那我明天一早打给你。”

“不,我就要现在聊。”

“好好好。”我听到他发动摩托车的声音,“那我就一面骑车一面陪你聊,说说看,为啥心情不好?”

“算了!”为他的安全着想,我装作生气挂了电话。

他没有再打过来,我心里还是有点不甘。想起他以前捉弄我的种种劣迹,我发誓要将恶作剧进行到底,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地发了一个短消息过去:“你这么不在乎我,我们分手吧。”

然后,我把我的手机关掉了。

我回到宾馆,看了几集无聊的电视剧,吃完了一大堆的水果,喝光了一大瓶的酸奶。夜里十一点四十五分,我凭记忆来到了他上班的那家西餐厅。

西餐厅名叫“圣地亚”。

我在路边一个路灯下坐下,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一根冰棒吃着等他出来。

我穿的是他替我买的新外套,我想象着他下班的时候,我若无其事地从他的面前经过,看他眼珠子掉下来的场景,忍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

北京秋天的夜晚,真是美丽。

我这个聪明人,自以为什么都想到了,可偏偏忽略的就是:命运真是爱开玩笑,我屡屡想制造的惊喜,带给自己的都是烦恼。

那天,我没有等到张漾。

十二点的时候,他的同事告诉我,他昨天已经辞职。

他同事主动告诉我说:“他去一家新酒吧做经理了,是一个歌星开的,以后都不会来这里了。”

我脑袋里轰的一声,本来不想问,却还是忍不住问下去:“是蒋雅希开的酒吧吗?”

他同事说:“应该是的吧,好像是今天开业,你去看看吗?”

难怪他那么忙,难怪我说回上海他一点也不挽留我,原来,今天是蒋雅希的酒吧开业,原来,他还在替蒋雅希做事,原来,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

凌晨二点多,找到了那里。很幽静的一家酒吧,远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张扬,酒吧的名字只一个字:皎。我知道,那是蒋雅希的真名。在蒋雅希成为蒋雅希之前,她叫蒋皎,那时候全天中的人都知道,她是张漾的女朋友。

我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下,打算走进去,但被保安拦住,说是要会员证。

我说我没有,他说:“很抱歉,我们这里只接待会员。”

“可我是蒋雅希的朋友。”

“来这里的,都说是她的朋友。”保安微笑着说,“我看你还是不要在这里等签名了,她今天已经回家去了,你等不到的,快点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吧。”

他居然把我当成了追星族。

我抱着我的小背包退到路边。路灯将我的身影拉长成无限的孤独。我拿出我的手机来,用颤抖的手打开它,我希望它会在暗夜里忽然响起来,是他的声音在耳边说:“我想你了,小丫头。再说分手我扁你!”

可是,连一条短消息都没有。

他是没空看手机,还是根本就不在乎我说的话?

我准备主动打个电话过去,就在我拨出号码的那一刻,我看到他从里面走出来,他和蒋雅希靠得很近,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看上去都是明星。他和他们谈笑风生,非常熟悉的模样。他穿了一套西服,我从没见过他穿西服,我不知道原来他穿西服是这么好看的,我不知道原来他和明星们站在一起是如此合拍的。

那一刻,他离我如此遥远,是我拼尽全力也无法靠近的距离。

他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

电话是我刚刚拨出去的,可是,我的耳朵忽然听不见他在不在说话,我的喉咙忽然就哑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喂了半天,把电话挂掉了,冲蒋雅希耸耸肩,替她拉开车门。我躲在暗处看着蒋雅希,蒋雅希真的是越来越漂亮了,她穿了很漂亮的裙子,裙子有很漂亮的披肩,完美的发型上插了一朵红得炫目的花,吹弹可破的皮肤,和我记忆中的那个她已经有很大的不同,她冲张漾一眨眼,高贵地笑着,钻进了车子。

他也上了车,白色的宝马很快绝尘而去。

我捏着我的手机,站在那里良久。

4

深秋季节,我的左耳开始疼痛,有微微的红肿。有时候出现幻听,好像听到谁在喊我的名字,小耳朵小耳朵,声声不息。要不就是一首年代久远的歌:等待等待再等待,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反复来回。我只知道这是许巍的歌,我曾经在网上查过这首歌的名字,但一直没查到。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些事,永远不知道该有多好。

我又陷入整日读书的日子,琳不见了,我独自在图书馆,读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在别人的爱情里给自己一个放肆流泪的理由,我坚持着,不让自己崩溃。不碰电话,不上网,我咬紧牙关,让自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从我们的爱情里消失。

他打过两次电话到我宿舍,我都让别人接了,说我不在。

后来他不再打。从决定放手那天起我就从没妄想过他会怎么怎么样,纠缠不是他的性格。这样也好,我们各自对付自己的伤口,谁也不必负担谁。

我与旁人不同,每次失恋,日子都过得飞快。清晨醒来就到夜晚,一日复一日,不让任何人看出我的孤单。唯一失态的一次是同宿舍一女生买了一个新的音响,放的是蒋皎的歌《十八岁的那颗流星》,我进宿舍的时候她们正听得津津有味,歌已到高潮:没有人能告诉我,永远啊到底有多远,我们不再相信地久天长的诺言,岁月将遗忘,刻进我们的手掌,眼睛望不到,流水滴不穿,过去过不去,明天不会远……

我愣在门口很长时间。然后我走过去,关掉了音响。

有人重新扭开了它。

我又关掉了它。

她们看着我。

“对不起。”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奔出宿舍,跑到宿舍外的空地深呼吸。

不哭不哭就是不哭!偏不哭,谁哭谁是笨蛋白痴神经病!

等我再回去的时候有人替我打好了开水,泡好了茶,床头还有几枝新鲜的花,有张小卡:“祝李珥快乐。”我拥抱下铺的女孩,还是没有哭。既然全世界都目睹我的失恋,我就更要坚强,不让任何人失望。

许弋来找我。和上次一样,在我下课后,他突然出现在我教室的门口。他显得更憔悴,靠在墙边,朝我打了一个响指。

我走近他,不禁笑起来。

他真的留了长胡子,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笑什么?”他问我。

“笑你的样子。”我说,“够沧桑。”

他也笑起来:“你电话关机,我一直找不到你。”

“有事吗?”我问他。

“明天我就要离开上海了,想请你吃顿饭,不知你可愿赏脸?”

“去哪里?”

“北京。”他说。

“算我请吧。”我说,“给你饯行。”

“行。”他爽快地说。

我去宿舍放了书包,下来的时候,发现他靠在那颗梧桐树下吸烟。此情此景让我的心尖锐地不可救药地疼起来,曾几何时,也有人靠在同样的地方吸烟等我。他们的姿势是如此的相似,甚至表情。这两个人用同样的速度横穿我的爱情记忆,终究都要不可阻止地远离。是多么多么的遗憾。

天已经很冷了,貌似要下雪的样子,我套上我的长大衣,那是我唯一一件黑色的衣服。走到他面前,轻声说:“我们走吧。”

“还没见你穿过黑色。”他说。

“老了呀。”我说完,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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