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妻 (完)

萧诚为缓和气氛,说道∶“今儿个咱哥儿们特地为子寿过生辰,不议朝政,不论时事,只谈谈风花雪月,不也挺好?”此话一出,好友们皆表同意。

但严浚就是对萧诚不满∶“国事、家事、天下事,焉有自外之理?达人以四海为务,朝官以百姓为心;宰相为国家股肱,我劝子寿为国锄奸铲恶,有何不对?就你这种媚俗佞上的损友,我窃为子寿感到痛心疾首!”

“你!”萧诚怒目相向道∶“好你个严挺之!我百般容忍,你还--”

“算是给我面子,别吵了!”见二人僵持不下,张九龄又得苦口婆心劝解。

那晚,等众人离去后,张九龄对严浚说道∶“挺之,李哥奴任职礼部多年,深承圣恩,我欲引你辅政,同列相位,足下宜造门拜访,往谒李林甫,方为上策。”

严浚非但没同意,反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徒具官衔,就算当宰相,又有何义?”

张九龄道∶“我知你素来负才使气,鄙陋李林甫的作为行止,凡三年,非公事不私造其门。然而,挺之你才略器识不下诸公,却因耻近权贵,为人所恶,不登台辅,养疾宫僚,不也是一事无成?”

严浚豪迈地大笑道∶“子寿啊,你把我严挺之看得忒也低了!虽富贵在天,穷达有命,我拒相位不见李林甫,坐是不得相,亦申明个人心志罢了。管仲谕以编栈,曲直不相函,足证大丈夫立身处世,刚毅不屈,为所当为;这无能宰相一职,我不当也罢!”

“挺之,你--”

严浚旋即又道∶“子寿兄,我的事你毋须操心,倒是那个萧诚,虚伪狡诈,巧言令色,你得离他远点儿,最好与那种官僚绝交为妙。”

张九龄眼下虽没再说什么,但心里却颇觉不悦。

过了几天,张九龄邀约神童李泌博羿;李泌七岁知为文,能言佛、道、孔子之学,博涉经史,精究易象,善属文,尤工于诗,以王佐自负。中人相答难禁中,他尤所爱,知心之余,常引至卧内深谈。

这天下午,这二人一老一少在张府内斗围棋,李泌年龄虽小,不但在棋艺上优于张九龄,棋赛经验也很丰富,这一比斗,只见盘面上张九龄用的白子愈来愈少,李泌的黑子有如狂风扫落叶,所向披靡,杀得白子仅存无几,没多久,张九龄便弃势投降了。

“长源,你这盘棋下得好哇!”张九龄对李泌的棋艺赞不绝口,“我一介大人,就从未赢过你,真不愧是棋圣!”

李泌微笑道∶“下棋之道,就‘方圆动静’四字要诀;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张叔叔,你今天动静失所,方圆乱序,是有心事吧?”

“没错。”张九龄回想起与严浚的一席话,挺之恶萧诚佞,劝他谢绝萧诚。可是……

他不觉自言自语道∶“严浚个性刚烈、做人太过苦劲苛刻,然而萧诚待人接物,得当圆融,性情软美可喜。”他左思右想,为难好半晌,才终于有了定论。

“好!来人,即刻去请萧先生到我府上一聚!”

张九龄方命左右下人召萧诚来访,李泌在旁边,遽然道∶“张叔叔,您出身布衣,以儒教为本,以直道事君,而能升官至宰相。所谓‘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这严浚光是‘直’一项,便已闻名朝野,虽少‘谅’,倒还算是‘多闻’;至于说那萧诚,‘友便辟、友便佞、友善柔’,这三损皆符合,您却反倒喜软美者么?”

张九龄闻言一惊,旋即改容谢之,因而称呼李泌为“小友”。

这一天,正是端午节,慈恩寺里环香缭绕,香火鼎盛,参拜人潮不绝。

严浚起了个大早,卯时他作完早课,便又到佛堂打坐参禅。

这其间,一个小沙弥递来一封家书,那信缚了几枝菖蒲花、竹叶、松柏及艾草,字迹娟秀,只简短写了几行诗句∶“菖花一时艳,寒竹千年色;愿君松柏心,采照无穷极。”底下的署名,虽只签了个“竹”字,但他就晓得是裴寒竹托人送达的。

又是她……严浚烦躁地想,提笔在那信末回了一首诗,旋即又叫那小僧侣原封退回。

那诗是这么写的∶“冉冉孤生竹,自比松柏节。无艳更无华,何必强采撷?”

“只那几枝菖蒲花留下来,信送回去,顺便叫她别再烦扰我了!”严浚不悦道。

见那送信的小和尚走回去,严浚深深叹了口气。

他自佛堂中打坐的蒲团上起身,手里拿着那几株菖蒲花,延着后廊走,打算找个花瓶插枝;不几时,他看到几名仕女妆扮的贵妇走了过来,许是佳节进香的女施主,他也没注意打量,便从旁绕行。

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凝神在其中一名女子身上;那女子也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视,回头一望,这一刹那,两个人都怔在当场。

“华菖……是奶?”

“我……”

一时之间,二人张口结舌,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她见同行的几位妇人都瞠目而视,便轻声嘱咐身边的丫环几句话,遣开了她们,然后才轻移莲步,走向严浚。

“好久不见了。”她说,正当微风吹拂,衣裙罗裾飘 ,趋步生姿流芳馨,就像他手中盛开的菖蒲花,面容依然娇艳如昔,端丽无方。

“华菖,奶……近年来过得可好?”他忍不住问。

崔华菖点点头,微笑道∶“与你离异后,确实有人传了些风风雨雨;去年我已远嫁蔚州(今河北蔚县),婆家姓王,昨儿才回娘家省亲,今晨想来寺里参拜祈福,没想到会遇见你。”

“是啊,真没想到……”严浚怅然若失道,“奶已经再婚了?”

崔华菖微微颔首,耳边明月 “玎玎”晃动着,她沈声苦笑∶“今日菖蒲花,明朝红颜老。我是你严挺之的出妻,就算稍具姿色才情,终究是个下堂妻;与其看他人脸色度日,空耗年华,倒不如另觅良缘,远离这是非之地。”

严浚闭上眼,长叹一声,直是悔不当初∶“说来,是我不对,我作了无可挽回的轻率决定,让奶在家门亲属面前蒙羞……”

“不。薰风拂华草,光影逐飙移;我已随风委地,断是不能再奢求好光景了。”

严浚睁开眼,怔怔瞧着她,但见她朱颜皓齿映晨离,煞是美丽,心中又不禁一动;气质端庄出众、才学博雅敏达、应对巧思慧黠,她依然是那个教他心动的娟秀佳人,也是教他心痛的出妻。

然而,一思及她已再为人妇,心里愁怅之余,不免黯然道∶“我这辈子,上无愧于天,下不祚于人,但对于奶,却有无限歉疚--”

她摇摇头,道∶“您毋须为妾身感到半分歉仄。就算空忆常恨,明镜生尘,也无复当日画眉人。古人说‘当如织女嫁牛郎,莫学嫦娥叛夫婿’;我已另许他人,你我早就互不相欠了,何苦谈什么愧疚呢?只回首前尘往事,思君无限,欲罢欲忘还复忆啊……”

她说完话,便告辞远去。严浚望着她消失的身影,那倩然巧笑,依旧留在他心底。

这一年的夏季,对严浚而言,几近空虚落寞。

漫漫仲夏过去,凉秋到来;那菖蒲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三、五年转眼即逝,他也待在慈恩寺有段日子了。

慈恩寺里的大雁塔巍峨耸立,为唐高宗李治为追思其母所建之塔,塔有七层,象征七级浮图,玄奘自西域取经回来,曾于此翻译佛经,永徽三年(西元652年),储藏六百余部取自天竺的佛经,严浚在此修行,研读佛典,常与一些高僧探讨佛理;年年京师殿试状元,都会登上这大雁塔顶、鸟瞰长安城,时来兴起,他也常攀登其上,自那高达六十四尺的顶上俯视都城。

这一天,他读完经,在塔底的石门旁观看书法名家褚遂良的“经教序”碑,心里顿生无限感慨。

春去春又回,乐时每少苦日多,幸及良辰耀春华,羲和驰景逝不停,春露未 严霜零。

初春时节,雪刚融化,张九龄来访慈恩寺的故人,与惠义品茗论佛,同严浚吟诗唱和,相聚欢乐无终极,流目岂知疲?只这空荡荡的寺院里,堂下非沙门(和尚),坐上尽英奇。

“挺之,你和惠义大师避居慈恩寺,当真不怀尘心、不念凡俗?”张九龄问。

严浚置之一笑∶“子寿兄,我就怕凡尘俗务烦心,才待在此地出世修业的。”

“原来如此。”张九龄道∶“你三年五载长伴僧侣浮屠,游刃佛典,多所通达,就只怕在家要处俗沾尘么?你既非沙门方外之徒(和尚),又未剃发受戒,何不入世弘教修行?”

“我就是想在朝堂公务外,能遁世以求志,变俗以成道,又有何不可?”

“这一来,可冷落我那弟媳裴夫人了。”张九龄说道,明讲他藉词捐弃发妻。

严浚怒目瞪着张九龄,这话触及他的真正心思,他便沈默着不答腔。

惠义在一边听得清楚,虽一直在闭目养神、凝气入定,但他心里明白前因后果,这时候缓缓睁开眼来,便道∶“挺之,确如子寿所言,修佛须先处俗,你这些年仍俗心未了,意神凝滞,存我未忘;打明日起,就好好回家修习吧。”

“大师,我……”

“挺之,你长年不归家门,早已惹人物议;倘若为修身念佛而捐弃发妻,别人倒会说是惠义禅师袖手旁观,亦或是指称大师强行留置,让你夫妻反目云云……这于大师的声名岂非有损?”张九龄道∶“你就是不服气,定要辩个明白,又如何辩得过世人哓哓之口?”

“我……”

严浚心中一动,觉得这话也未尝无理,几为之语塞。

见好友张九龄亟欲催促他返家,他虽百般不愿意,回首看了看惠义,见惠义全表同意地微微颔首,似是赞成此议,心情倍感老大不快;但严浚向来尊崇僧惠义,心中绝不敢对他存丝毫不敬的念头,甚且也不敢违拗师命,只得恭谨答允。

然而,他其实并无意回家。

为顾全面子,对于和裴寒竹夫妇不睦一事,他只字不提,也没告诉张九龄,只烦躁地收拾几件随身行李,孤身骑着匹黄骠马,在长安崇仁坊附近闲荡;崇仁坊多是一些乐坊酒肆,多的是想找乐子的俚俗白丁,他逛街一天,想着面对裴氏,心情更加烦恼,便在一家茶楼外落脚,稍事歇息。

他才系妥缰绳,一撮纱绢便如白云般飘下,落在他的马鞍上。

鼻中闻到一抹幽香,严浚愣愣拾起那色轻纱,心里正纳闷着此物怎会从天而降时,一名女子的叫唤使他不禁抬头向上望;只见一个笑靥如花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了件淡黄丝衫,坐在茶楼隔壁的窗台上,倾身向下瞧着他。

“诶,这位官人,我的手绢儿能烦请您拿上来么?”

严浚见这少女面容娇美,云鬓如雾,心中一荡,瞧着她出神好半晌,方记起那朵轻纱,登时吟道∶“秀色谁家女,云开遥指点;疑从天上来,倩问是神仙?”

“我不是神仙。”她天真烂漫地回道,声音颇为娇嫩。

他感兴趣道∶“那奶是谁家的女娃娃?”

“这家。”她指指茶楼隔邻那家乐坊的招牌,又道∶“还我手绢儿时,您可以顺道上来听听小曲,教坊里我唱得最好呢!”

严浚见那女孩颇为可爱有趣,一时心血来潮,拿定主意,便直接走进乐坊了。

坊里杯酒夜笙歌,佳丽风流最有名。

文人雅士中,不乏好之者,但严浚却是首度上门;乐坊各色各样的歌妓所在多有,晖晖朱颜酡,纷纷丽人梭,只闻筝笛更弹吹,高唱相和。

他才一转身,便见那少女在场中卖唱,唱的是“鸳鸯水上萍初合,鸣鹤园中花并新”,但闻娇歌逐软声,徽音冠青云,荡气回肠,一曲奏完,四方掌声不绝。

严浚看得愈发傻了,又听了她柔曼无邪的歌声,不觉心动。

一曲唱罢,那少女环顾四周,见到他,很快走过来;她走近时,行止轻盈,飘然似落梅,薄衫拟蝉衣。

“我唱得很好吧?”她说着,又甜甜一笑。

严浚微微一哂∶“邀入青绮门,当歌共衔杯;万曲不关心,此曲动情最。一曲听罢,该饮杜康为乐。我但以茶代酒,请姑娘几杯茶水,谨为答谢之意。”

“答谢我什么呀?”她丝毫不忸怩作态,说道∶“别文诌诌地掉书包了,官人,我只要你还我那条手绢儿就好,你想同我喝茶,那自然可以。”

“哦,奶的手绢儿,我都忘了。”严浚将手中那色轻纱递过去,问道∶“姑娘尊姓大名?”

她说∶“我从小就没了父母,嬷嬷都叫我‘英 ’。”

严浚细审她,见她容颜甚美,一双素腕如玉,不禁又看得痴了,口中喃喃吟道∶“蛾眉分翠羽,明眸发清扬。丹唇翳皓齿,秀色冠英芳。……姑娘这般好听的名字,着实与人相得益彰。”

英 嫣然一笑,道∶“官人过奖了。我马上叫他们奉茶,要不要上糕点?”

看着她,他摇摇头,心底一个意念逐渐成形。

“别奉茶了,英 ,叫奶嬷嬷来,我替奶赎身。”

那晚,严浚花了一大笔钱,就在乐坊为英 开苞、点红蜡烛,纳了她为妾。

二人更会兰室洞房,但见美人娇羞初解衣,裳解履遗绝缨;英 身穿一袭短兜,不稍妆点,却更艳丽引人,她红唇颤动,欲语还休,还披散了一头乌溜溜的长发,娇羞万状,严浚见了她清丽的容光,直令他心动难奈。

“夫……夫君。”英 羞得满脸通红,几乎无法言语。

“从今而后,奶就是我的人了。”

严浚俯身执起她的手,只觉纤弱不盈一握,肌肤白腻柔软。

在红烛之下,她红晕生颊,更增三分艳丽;他心中又是一动,禁不住抚摸着她柔滑黑亮的秀发,鼻中闻到她身上淡雅的幽香,芳馥缭绕、神魂飘飘之际,崔华菖的美貌面容和裴寒竹索然无味的表情,都在他心中散逸而去,眼前只有这般容光艳景,教他难再自持。

“奶真美……英华不夺其灿, 雪难拟其洁,比之我所见过的任何女子,奶都还要美艳几分、清纯几分。”他赞叹不已地说。

英 听他称赞自己貌美,心下欢喜,想着自己将终生托付此人,开心而真诚地说∶“我只是个歌妓,从小无父无母,又是个孤女,被鸨母养成伎人,十多年就在这乐坊长大,除了歌唱和跳舞,什么都不懂,也没想到能嫁给哪个正经人……之前许多京官都想出钱梳拢,幸好有郎君先替我赎了身,也不用再抛头露面去卖唱了。”

听了她衷心的话,严浚痴痴地望着她美丽的脸庞,见她珠泪滚滚而下,他感动地顺势搂住她;她腰肢纤纤,他只觉触手温软、柔若无骨,想着她的身世,他把她更揽进怀中,便低头往她颤动的樱唇吻去,英 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舒解的轻嘤。

情人双宿,语笑共欢宴;逍遥临风月,窈窕曳华池。卧玉素肌冷,帐下犹春暖;锦衾与罗帏,缠绵会有时。

金风澹荡,严府中四处插满了茱萸草,藉以辟邪气御寒冬;九九重阳节,裴寒竹忙着支使下人洒扫庭园、摆设祭祀,虽说丈夫殊少归来,她持家多年,倒也不忘恪尽妻职。

祭祖参拜前,她照往常备齐蔬果鱼肉、时鲜贡品,忽地,一名丫环冲进祠堂,急切地嚷道:“夫人!姑爷他……他回来啦!”

裴寒竹回过头,只见她朝思暮想的丈夫立于眼前,她喜上眉梢,正待迎上前去,严浚却连正眼也不瞧她一下,迳行绕过她捻香上祭;起初,她没意会到,但看到夫君身后那名身穿粉红缎子衣裳的美丽女子时,她的脑中轰然一响,立时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英霙,这是我严家宗祠,供奉一门列祖列宗,你也过来上香。”

“是。”那女子接过长香,但见她罗袖难掩丽质,腕弱不胜珠环,十足美人胚子。

上完香,严浚当着众家婢仆役的面,朗声宣布道:“英霙是我的新妇,也是你们的新主子,恁谁都不许怠慢她,懂吗?”他说这话时,眼睛直盯着裴寒竹,颇有警告的意味。

家里一双双眼珠子全绕到她这边,众目睽睽之下,那些疑惑、讽刺和同情的目光,仿佛针毡裹身;裴寒竹身为正妻,她虽问心无愧,但被丈夫羞辱之际,却也没敢顶嘴,只闷声不吭,直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见严浚携着英霙离去,裴寒竹的心也碎成千万片。

明知道,夫妻相见不相亲,不如彼此不相见;然则相见情已深,未语片言怎知心?

她黯然想着: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何为守空闺?孤眠愁踯躅。丈夫娶亲,理所当然,既然事已至此,她还能怎么着?

(列女传:天子(皇帝)娶十二女(正妻),封国国君(诸侯)娶九女,大夫(高官)娶三女(妾不算在内),士(知识份子)娶二女为限,常人则多为一夫一妻制。)

又过了些天,一早,裴寒竹烦闷难安,独自走到后花园散心;晚秋朝暝薄薄淡霭生,一排竹林湮霞轻笼,冉冉隐没,似非尘世。

恩重爱深意难忘,忧悒所思遝何处?

她心头一阵混乱,一时间似乎见到了丈夫嘴角边深刻的严厉线条,那样憎恶的冷漠目光,一时间又仿佛看到他以前大骂她:“你好自为之!”时那副鄙夷不屑的神情。

何处结同心?严霜冻杀我……她无声地轻叹,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丈夫好新多异心,自古以来,哪个男人不爱三妻四妾?

妻子有如持家箕帚,一家之主要想多个小妾,世所多有;为人妻者当宜室宜家,谁又敢多讲几句闲话了?

况且,丈夫新娶的小妾年轻貌美、能歌善舞,自己外貌如此平凡,虽说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但总不得丈夫欢心,又怎能争得过人家?

想着想着,她长叹一声,就着一支长萧,幽幽吹奏。

“你吹得真好。”英霙正巧经过附近,听到萧声,当下鼓起勇气,走到她身旁。

裴寒竹听得她的赞美,惊噫一声,两名女子就这么打了照面;她见到英霙,耳中嗡的一声响,多年来的忿怨顿时涌上心头。

她涩声道:“你别接近了,相公要责怪我的!”

英霙秀眉微蹙,问道:“为什么要我别接近你?”

裴寒竹脸色一沉:“我不想招惹麻烦,你就别明知故问,赏我个清净吧。”便起身欲走。

“诶,姊姊,难道我就这么惹你厌么?”

裴寒竹站定当场,不住瞪视着英霙,终于发觉,眼前女子比之想像中略有不同;第一眼看到她,只道她美艳无伦,颇有勾魂摄魄之态,但再经细审,其实只是个清秀俏媚的少女,尚且带有些许稚气。一想到自己的对手还是个小女孩,她心里的苦楚更深了。

“寻芳者逐深迳之英,识韵者探穷山之竹;竹比英陋,所以削管作萧,方能显出竹材价值。”她说,语带自嘲,“然而,采竹节为萧者少,慕春英散华者众啊。”

英霙听的一楞楞的,还来不及再问些什么,裴寒竹就无声无息地走了。

那晚,英霙与严浚同寝时,问道:“相公,你说裴姊姊为何要一直避开我?”

“那是因为她天生就心胸狭隘,根本容不得你在我身边。”

“我倒看不出来。”

严浚轻抚她的发丝,既爱且怜地柔声道:“她就像园子里那些瘦竹竿子,外边儿硬撑,心里却是空的;我以前常被她惹火,她老是提一些陈年往事讥刺人……要是她特意找碴,你就别理会她。”

英霙问:“到底是什么陈年往事,值得相公如此生气啊?”

“那是……”严浚犹豫半晌,终于道:“在你和她之前,我曾娶妻,后来因故离异,那裴氏明知我的忌讳,还三番两次挑唆,委实教人不快。”

英霙道:“竟然能惹恼相公,那女子肯定不同凡俗。”

严浚冷哼一声:“裴寒竹么?她倒挺有激怒我的本事。”

英霙微笑道:“不,我指的是相公的出妻;那女子定然很特别,才能教你难忘至斯…相公念旧爱,姊姊倒成了你的受气包。我还真担心,以后相公也会嫌弃我呢!”

“舍旧爱,逐新欢,何余怀之独结?有美一人,夫复何求?”

英霙嗔道:“美貌易逝,等我老了,相公你就会不要我啦!”

“就算你老了,也会是个老美人。”严浚搂着她,蓦然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不禁哂笑道:“你比起她们出色多了,何必担忧夫君变心?”

英霙满足地一笑,那笑容既妩媚动人,甚且带着一抹身为女人的狡狯。

在二人旖旎情状之际,严府另一侧却有着深闺怨妇。

裴寒竹的书法造诣颇佳,心情烦闷之余,她提笔临摹曹植的怨妇诗∶‘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洛u n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写着写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几年来,裴寒竹的心里半是思君半恨君,有夫如此,可言不可见,言是复言非。

回忆新婚时,两情宛转,夫妇有宜;但,人心回互自无穷,眼前好恶哪能定?

每当看见英 ,她心底就隐隐浮现一些丑恶的念头;她想要用指甲抓花那女人的俏脸蛋,用刀挖出那对勾魂摄魄的媚眼,或是像汉初的吕后对付情敌戚夫人一样,把那贱人割去口鼻四肢,作成“人彘”,豢养在茅坑里。

……这念头在过去曾无数次浮现在她脑海,使她觉得自己变得邪恶不堪,她总是好不容易才压下这些恶念,心里只自怨自怜地想着∶“我怎么会有这种卑鄙的想法?这样子的我,这样子想像一些邪念的我,又是何等心地丑恶龌龊,何等面目可憎?”想着想着,眼泪也不禁流下来。

她哀伤地吟道∶“早春百花秋始衰,弃我不待白头时。恩情已去难再返,菖蒲方谢逢落英。思君令人无限老,空闺寥落恨常遗。亮君自负执高节,贱妾何依亦何为?”

“娘,奶在哭啊?”

裴寒竹擦干泪痕,抱起一旁稚龄的独子严武。“娘没有哭,季鹰。”她说,眼泪却不争气地滑下来。“娘只是……”

严武见她又哭起来,明知母亲说的是假话,仍忧心忡忡地问道∶“只是怎样?”

“没什么。”她按捺着自己,忙道∶“来背书吧,季鹰,你爹爹希望你多读书。”

“读书要做什么?”

“爹爹和娘都要你读书,就是希望你能苦习圣人之道。”

“何谓‘圣人’?”

“圣人就是那些伟大的人,像是孔孟。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这段话,就是说明你虽不是‘生而知之者’,只要你多唸书,就能成为一个有用之人,以弘扬圣人之道。”

严武不耐地说∶“圣人之道明白就好了,干什么得背他个十遍八遍的?娘,奶就爱叫我背书,那书背得多了,可真教人厌烦那些所谓的‘圣人之道’呢!”

裴寒竹道∶“圣人之道,不只是要你能背诵就好,你能念得朗朗上口,时时记取在心,这才算是学得了他们的道理。”

“我就是无法理解某些‘圣人之道’,”严武说,“我昨日读诗经,国风候人篇序曰∶‘曹共公远君子而近小人。’其诗曰∶‘婉兮娈兮,季女斯饥。’ 这‘婉娈美貌的季女(妓女)’,不就是小人么?二娘是歌妓出身,不也是所谓的‘小人’?爹爹自诩君子,又洛u n独爱那小人?”

“这--”裴寒竹勉为其难地说∶“‘君子’、‘小人’和‘季女(妓女)’这之间的关系,是诗经的一种比拟,没得当真的。”

“是吗?”

严武虽年幼,却也隐隐觉察到母亲的难处,虽老大不愿,仍乖乖读四书五经去了。

在这之后,裴寒竹与丈夫渐行渐远,但有了贴心的儿子,倒还能得着些许安慰。

此时,在兴庆宫里,武惠妃正秘密召见礼部尚书李林甫,谈的是大位底定之事。

武惠妃是武周之后--武攸止(武则天之侄)之女,天生聪慧秀媚,杏脸桃腮,美艳无方;她武家自武 和韩、魏国二夫人以来,美女多不胜数,入宫仅仅十余岁,却深得玄宗皇帝宠爱,与之朝欢暮乐、形影不离。

俟后,武惠妃先后生了二子一女,不料竟尔依序夭折,连封了“悼王”、“怀哀王”及“上仙公主”,至第四次怀孕,生得一子李清(后来更名为瑁),受封寿王,取其长寿福气之意;后又生一男二女,为李琦、咸宜公主与太华公主。

这天,武惠妃刚见过了杨洄,心情颇差;这杨洄是武惠妃之女咸宜公主夫婿,为驸马都卫(荣誉禁卫官名),揣测希旨,期望武惠妃规利于己,补风捉影,阴伺日求太子(李锳)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之短,谮言于武惠妃,哗众为丑语妄言。

这会儿,武惠妃又听了段杨洄说太子的坏话,还有太子对她种种不满之词,纵使杨洄常常往她这寝宫跑,勤奋问候、嘘寒问暖,说到底,为着使皇上易储,助寿王龙登御极,她也素来就视太子为雠寇,意欲害之,以图储君之位。

“你说,这些天以来,太子又传了我什么丑话了?”她忿忿不平地问。

“太子与二王图谋对岳母不利,小婿日有所闻。”杨洄道∶“为着这事,特地找了李相国,为岳母参酌。”

“如此甚好,”武惠妃道,“你说说看,就到底是何事这么重要,值得你找来李相啊?”

李林甫此时倒先开口了∶“惠妃娘娘,我得着一个消息,是关于太子和赵丽妃之事。”

武惠妃紧张地问道∶“是何事?快快道来!”

李林甫道∶“是。”

话说太子李锳之母以倡(娼妇)进宫,为赵丽妃,这赵氏本为伎人(妓女),颇有才貌,善于歌舞,为玄宗皇帝早年在潞州(今山西长治)得幸。

及于景云年间(唐睿宗时)监国,玄宗皇帝升储即位之后,开元初年赵丽妃父赵元礼、兄赵常奴皆因之升至大官,获拔擢为京畿要职。

当时,鄂王李瑶之母皇甫德仪、光王李琚之母刘才人,亦为玄宗皇帝担任临淄王时,以美色见选,以容止见顾,生的儿子面貌朗秀,所以受到皇帝备加宠爱。

玄宗喜欢美女,六宫粉黛不算,禁苑中亦蓄有大量后妃∶除正宫皇后外,尚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等四夫人,有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条媛、充仪、充容、充媛等九嫔,又有婕妤九人、美人九人、才人九人,再下还有御女二十七人、采女二十七人,作为皇帝,偶一为之再养几个“面首”(美貌之人),另封几个妃子,再再就是其他“代御妻”(临幸他人或臣民之妻,即与臣下妻女共枕的荒唐事),或随时游乐临幸的民间女子,亦不知凡几。

后来武惠妃承恩,宠幸倾于后宫,生寿王李瑁,地位与诸子绝等,钟爱非诸子所能比,赵丽妃君恩乃渐弛,鄂王、光王之母亦渐被君王疏薄。

“……昨日,太子见了鄂王和光王,说他三人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已大不如前,起因于娘娘得着皇宠,而赵丽妃、皇甫德仪与刘才人之失势,是您暗中挤兑她们所致--”李林甫道∶“这三人耿耿于怀,密谋对付娘娘,又称您与武周有所渊源,要援引谶书陷您于不义之地啊!”

“有这回事?”

杨洄道∶“岳母,这可怎么办?”

武惠妃怒不可遏,双手紧捏着衣裙,眼底闪着怨恨∶“好啊,他们要同我斗,就看谁的手段狠!”

李林甫道∶“娘娘,您是晓得我支持寿王的,要将寿王推上储君之位,就得将太子给挤下来。上回牛贵儿那事,教那张九龄从中作梗,落得徒劳无功,是您所托非人;这回您就听听我的意见,先下手为强,领几个内侍去皇上那儿,教他们供出太子与二王的密谈内容,包准陛下马上就废了他仨个儿!”

“这可如何使得?”杨洄吓出一身冷汗,道∶“高爷那一关呢?”

“高力士?”李林甫道∶“我已经都打点好了,那些侍宦就是他安在太子身边的人马;当然,除了我的眼线,也还有皇上布署的几名太监晓得了……我有把握,您要跟陛下叫起撞天屈,他是绝对不敢怎么样的。”

“原来如此。”

“通晓太子计谋的侍宦名单,我们都掌握在手,就等捏着这步棋,到这适当的时候打出来啊!”

“但是,我还是担忧高公公那方面--”

除了杨洄在担心高力士的动向,武惠妃其实也颇忌惮这个集宫闱大权的宦官。

“娘娘勿虑。”李林甫道∶“他将此事隐匿不报,表面上是顾全皇室的体面,实际却是顾忌太子和二王,又怕碍着惠妃娘娘与寿王,他两面讨好,也哪一方都不得罪;虽说他表面上不说,我看他是在怕押错宝,才两边都下注呢!”

“事已至此,岳母,我们就先下手为强!”

武惠妃颔首,道∶“既然李相已万事俱备,我这就去找皇上发难!”

见太子即将大难临头,杨洄与李林甫相视一笑,便旋即退了出去。

这一天,天气阴霾,是个多事之秋。

一早张九龄被皇帝召进宫时,还在纳罕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待他进得勤政务本楼,看见裴耀卿和李林甫时,却没来由地发现玄宗脸上的忿怒之情,更教他紧张起来。

然后,玄宗见诸大臣宰相都等在殿前,便开口道:“今天召集众卿,是为着罢黜太子一事,与你们商量。”

“罢黜太子?”

见众官员霎时都傻了眼,玄宗也叹了口气。

“日昨,惠妃泣诉于朕,且道:‘太子阴结党羽,与鄂王、光王将害于妾母子,亦指斥于至尊’,太子李瑛于东宫内第与鄂王、光王等自谓母氏失职,尝有怨望,而颇怏怏,妄语乱政,意图对寿王和惠妃有不轨之图,对寡人亦有不臣之举。朕忿忿于其言其行,震怒之下,谋将废黜,才于今日召集宰相共议废之。”

裴耀卿趋前道:“皇上,太子该是何等震骇言行,惹是生非,敢问可有证据?”

“人证自然是有。”玄宗皇帝一挥手,让高力士将一干文书交予他们。“这是太子身边一些内侍的证言,朕已在昨夜审讯过他们,也教画了押;该怎么办,众卿就说说看罢。”

“看来,这事要怎么办,是废黜太子或另立储君,都请皇上示下了。”李林甫首先道。

“陛下,废立太子,国之大事,依微臣来看,这事还得再行详查。”张九龄道。

李林辅道:“既然太子与鄂王、光王谋逆之罪证确凿,还查什么查?”

张九龄道:“倘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势必将诬陷无辜,祸及泱民。”

裴耀卿也表同意道:“我赞同张相的说法。”

“爱卿,朕也思之良久,好不容易才下这决定。”玄宗面有不豫,说道:“若无其事,怎么侍宦全都作出对太子三人不利的证言?”

张九龄道:“皇上,众口铄金,也未必可知。”

“那丞相你又有何高见?”玄宗开始感到不耐烦了。

张九龄谏曰:“陛下纂嗣鸿业,将三十年,太子已下,常不离深宫,日受圣训。今天下之人,皆庆陛下享国日久,子孙蕃育衍茂,不闻有过,陛下奈何以一日之间废弃三子?臣忝任中书令(宫廷政务长),又为宰辅,皇太子、鄂王、光王被谮,圣上欲废之,然则这冒然之举,臣深不以为然,伏惟陛下思之。且太子为国家根本,地位难于动摇;由此而论之,不可不慎。今太子既长无过,二王又贤,臣待罪左右,敢不详悉?父子之道,天性也,虽有失,尚当掩之。惟陛下裁赦,天下共庆,是必致远。”

见张九龄切谏,不悦之际,玄宗皇帝只默然不语,却又不能遽下决断。

裴耀卿又趋近道:“皇上,微臣以为,张相所言亦不无道理;废立太子一事,必须慎重其事、既往不咎,就申诫太子、二王,让三位皇子慎其言行即可。”

玄宗不置可否地一挥手:“那就先这样吧!”

祸且免,事且寝,太子、鄂光二王得以不废,张九龄和裴耀卿也终于松了口气,退了出去。

现在,勤政务本楼里就只剩下李林甫、高力士和玄宗皇帝,侍卫们都退至殿外。

玄宗见李林甫持笏上前,便道:“李爱卿,你还有话要同朕说?”

“是,皇上。”李林甫惘然,私语中人和高力士曰:“臣对张相与裴相并无偏执,这事他二人的建议也并无不妥;然而,天子家事,外人何与邪?”

“此言确也不假。”玄宗颔首,这二相唆皂了长篇大论,使他相当不悦。“那依爱卿之意,这事最好当如何处置?”

李林甫道:“若不慎重其事,旁敲侧击地申诫皇子,则又惩而不贷,失之疏漏。是故,微臣以为,当从春宫(太子)失之悖理,以及赵丽妃、皇甫德仪及刘才人处着手;既然后宫干政至斯,当然得稍事告诫,加以斥逐。”

“好,”玄宗道,“传我旨意,出了她仨人,爱卿就这么办了吧。”

隔了几天,赵丽妃、皇甫德仪及刘才人,便成了“出妻”,被秘密送至京城寺庵;名为休妻,实则为监管圈禁。

皇帝对李林甫言听计从,后来张九龄和裴耀卿也无法可施;至于三位皇子,则惶惶不可终日,受了申戒,也是敢怒而不敢言。

开元二十二年五月戊子,裴耀卿为侍中(宫廷侍从官,等同宰相),张九龄为中书令(宫廷政务长),黄门侍郎(禁宫侍从官)李林甫为礼部尚书(秘书长,掌管礼部任用官司、侍奉皇帝左右的机要秘书官员,位居宫廷枢纽,专职文书处理,传达皇帝的指示与决策)、同中书门下三品(等同宰相)。

中书省翰林院,这一天,忙得不可开交。

天子在大明宫,其院在右银台门内,在兴庆宫,院在金明门内。若在西内,院在显福门;若在东都、华清宫,皆有待诏(候见)之所。

其待诏者,有词学、经术、合炼、僧道、卜祝、术艺、书奕,各别院以廪之,日晚而退,其所重者词学。玄宗时,张九龄召入禁中,谓之翰林待诏(候见官)。

王者尊极,一日万机,四方进奏、中外表疏批答,或诏从中出。宸翰所挥,亦资其检讨,谓之视草,故尝简当代士人,以备顾问。

今天,兴庆宫金明门内,翰林学士们鱼贯而出,忙往内殿上朝。

早朝时分,百官入宫,但长安及其邻近各州道却屡屡来报,说有飓风来袭;是日,大风扬起,颩颲颵颬,飐飑飓颷,飔扬颹飕,颽颿飗飂,飉飋拔木,刮起一阵阵风暴,甚且还有不少黎民百姓遭殃,流离失所。

玄宗皇帝听了各方疏奏,因有卜筮说是“未郊见”(郊祀)所致,便召集翰林院士议决此事。

张九龄首先建言道:“天,百神之君,王者所由受命也。自古继统之主,必有郊配,盖敬天命,报所受也。不以德泽未洽,年谷未登,而阙其礼。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谓成王幼冲,周公居摄,犹用其礼,明不可废也。汉丞相(宰相)匡衡曰:‘帝王之事,莫重乎郊祀。’董仲舒亦言:‘不郊而祭山川,失祭之序,逆于礼,故春秋非之。’微臣认为,匡衡、董仲舒这等先贤,皆曰古之知礼,以郊之祭所宜先也。陛下绍休圣绪,于今而未行大报,考之于经,义或未通;今百谷嘉生,鸟兽咸若,夷狄内附,兵革用弭,乃怠于事天,恐不可以训。愿以迎日之至,升紫坛,陈采席,定天位,则圣典无遗矣。”

玄宗皇帝转向李林甫,问道:“哥奴,你久任礼部,这事就交由你处理。”

李林甫趋前道:“微臣自当与翰林院准备郊祀,择一黄道吉日,趋吉避凶,以镇风灾。”

玄宗满意地频频点头:“这事就赖爱卿主持了。”

裴耀卿道:“张相与李相所言甚是。然则微臣以为,这风灾善后,倒也须尽速加以处理。”

玄宗皇帝颔首以示同意,旋即道:“风灾肆虐,各州道及京畿所造成之损害,均受创甚殷,太府、少府诸卿(供需部长),户部、工部主事,都务须即刻展开后续救灾、修缮、恤民进度。”

各官司相继领命,出了内殿,便都忙着办事去了。

时光荏苒,隆冬过去,又到了新的一年;这年的春夏二季,朝堂上也没什么大事,玄宗皇帝觉得溽暑烦躁,便在宰相李林甫的建议之下,决定暂往东都避暑。

开元二十四年,端午节才刚过,玄宗皇帝和武惠妃,在东都洛阳游乐竟月;这趟旅程,除百官随行,后宫嫔妃也成群前往,热热闹闹,随皇室銮驾车骑,有数千人之多。

严浚是随行京官,如同其他官员有家室同往,他没告知妻子裴寒竹要出这趟差,收拾了几件衣物,吩咐两名仆役及一名爱妾的婢女随行,就独独带了英霙出发,浩浩荡荡前往洛阳。

刚抵达洛阳,隔天一大早,他便骑了马,伴着英霙,穿了平民服色,备了些鲜花素果,从落脚的行馆赶到著名的相国寺参拜。

英霙不擅于骑术,但她也毫无怨言地束起长发,穿了件胡服,长靴皮裤,又披了件湖绿色的斗篷,即使没有平素的胭脂妆点,她看起来依然很娇媚动人。

见延途多有田亩,英霙问道:“相公,那是什么作物啊?”

“烟草田,旁边还有落花生,再过去则是三熟稻田。”严浚笑道:“洛阳不愧为豫州之珠,而这都畿乡野风光,农林景致,更胜长安广厦一畴。”

相国寺参拜人潮不断,进香客熙来攘往地进入大雄宝殿;这建于西魏时期的佛寺,建筑宏伟、布施严谨,他们花了一天时间逛完天王殿、藏经楼和八角琉璃塔,也参拜了千手千眼佛,听相国霸钟沉波荡漾、余音缭绕之际,严浚才想准备回去休息。

“光游这相国寺,就耗了一整天,你也累了吧?”他体贴地问。

英霙意犹未尽地沉醉在那钟声里,温柔地一笑:“能离开长安出来逛逛,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你一起出游,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见寺外有酒肆,坊里还有茶棚,他问道:“娘子,风尘仆仆,一天你都没吃些什么,要不要找个地方用餐?”

“也好,我这会儿倒也饿了。”

“那我们就简单吃顿斋饭,再回行馆好了。”

英霙自寺僧那儿牵了马,愉快地跟了丈夫走到几十尺外的茶楼,登门入座。

严浚在饮了一口茶之后,犹疑着说:“我出外办差,就留你一个人在家,心里怎么也不安稳。”

“夫君何出此言?”

“我担心有人欺侮你。”

英霙惊异地嫣然一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严浚皱着眉头,沉思道:“因为你是二房,年纪又轻,说不准……”

英霙笑盈盈道:“裴姊姊对我很好的,相公,你这是穷操心罢。”

“我从仆役那儿听得一些流言,说她总对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冷淡、顾忌之外,也隐约有些怨恨。”

“怨恨?”她惊讶地睁大双眼,又呵呵笑了出来:“怎么可能?我喜欢裴姊姊,她也该不讨厌我吧?或许,是我见她琴棋书画样样都行,想去跟她学习,常常去烦扰她所致,她才想避开我的……上回她也说怕相公责难,我还以为是相公你要裴姊姊别搭理我呢!”

“我就怕她会如何对付你,才想带你远离家里的是是非非。”

“什么是非啊?”她不解地问道。

“我就爱你的毫无心机。”严浚怜香惜玉地抚摸她柔媚的俏脸,当初,就是她单纯又美好的内在,才教他心动不已。

“其实,裴姊姊不说,她心里总想念着你。”英霙说着,又尝了口芝麻糊,甜孜孜地笑说:“我虽然没法子同她聊上几句,却很明了她的想法;每次见仆人从你的书斋拿那盆菖蒲花出来晒太阳,她就直盯着发呆,教我瞧见了好几次……相公,你不是陪着我,就是耗在那书房打坐,偶尔也去陪陪她嘛,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严浚皱起眉头道:“跟她在一起,只教我心烦。”

“为什么?”

“她那副苦瓜脸,总是很阴沉、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连点情趣也没有,谁看了会喜欢?”

“我不觉得裴姊姊丑啊!”英霙说:“她满腹诗书,气质高雅,以前在乐坊里,比她难看的可多着呢,你又有何不满?”

“我就是没办法去喜欢她,”严浚闷声道,又握了握她的手。“就如同,我就是喜欢你一样。”

英霙不解地望了望丈夫,他最后的那句话,教她感动得笑逐颜开,脸上隐隐透出晕红之色。

“我好幸福啊,相公。”说着,她更偎进他怀里,唇边始终含着一抹笑。

严浚搂着她,见她或含情凝眸,或轻嗔薄怒,或喜或忧,眉开眼笑,总是天真烂漫,长久以来不改以往;比起裴寒竹那恭敬哀伤的表情,那常年思绪满腹、愁眉苦脸的模样,他就觉得舒坦多了。

玄宗皇帝在东都洛阳休憩月余,便欲还京城长安。

在洛阳行宫内,气温甚高,几名宦官忙着引水入内、扇风降温,朝堂上百官朝觐,人人都热得汗流浃背、衣衫尽湿;玄宗皇帝因为身材肥胖,尚且怕热,又在洛阳待的闷了,便想回长安。

裴耀卿建言道∶“皇上,古谚说∶‘待时兴利,顺势兴邦’,现下农人农事正忙,仲夏时分,场圃未毕,须等待入冬之后,方可还归京城为上。”

张九龄也附和道∶“太史公曰∶‘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陛下久违京畿,国务繁巨,是该当回銮西行;然而,裴相所言甚为中肯,倘若要趁便回京,延途百姓农事不作,耕稼欠收,黔首缺粮过冬,是扰民害时也。臣祈请皇上三思,岁后再拣选良言uN日,銮驾早定为荷!”

玄宗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你二人所说并不无道理,可是,文书敕命,积案如山,这样一来又当如何处理?”

裴耀卿又道∶“陛下勿虑。至于诏令奏摺,臣等可以命驿马往来两都,使不误国事。”

玄宗听了二位丞相的建议,道理说尽,虽说不甚欢喜,却又不宜不听,便勉为其难答允了他二相的请命。

退朝时,宰相李林甫面色阳蹇,默不作声地跟随在二人之后,行走缓慢,面有不豫;玄宗皇帝见了,叫高力士单独召见李林甫,想要问明缘故。李林甫在内殿面见皇帝,只是皱着眉,状甚不快。

“哥奴,你是身体不爽么?”玄宗关切地说∶“要不要朕召请御医前来,为你诊脉看病?”

李林甫对曰∶“陛下,微臣并非有疾病才步行缓慢,只愿诚实奏事。二都本帝王东西宫,车驾往幸,何所待时?观今世之俗儒末学,醒醉不分,而稽论当世,疑误视听。假令陛下还都妨农扰民,独赦所过道州租赋即可,少了纳税之繁,臣民必然对万岁爷感恩不已,又何乐而不为?”

玄宗皇帝大悦,当下亟命从属官员即驾而西,简单下诏给张、裴两位丞相,看得教他二人担忧不已;皇帝御驾几天内启程回都,延路各州郡县府,招待盛况空前,却也苦了小民百姓。

这一年,果然岁末欠收,连邻近几道∶都畿、河南、淮南及山南等道,都因粮米不足,农民生活困顿,饥荒且起,搞得二为宰相洛u仆`恨、自责不已。

玄宗皇帝却也不明其理,仍旧对李林甫十分宠幸。

这会儿,严浚又上摺言事,参劾李林甫∶“开元初时,陛下厉精求治,元老魁旧,动所尊惮,对于故相姚崇、宋 言听计行,为国体民,二相力不难而功已成,可谓大治。及承平日久,左右大臣皆皇上所自识拔擢,狎而易之,志满意骄,而张、裴两位丞相力争愈切,言益不听,乃因奸佞挑唆所致。夫志满则忽其所谋,意骄则乐软熟、憎鲠切,较力虽多,课所效不及姚、宋远矣,因人事有致而然;人事不臧,首推久任礼部的丞相李林甫,谋权专断,弊端丛生--”

这摺子上交到宦官高力士那里,便被退回张九龄处;但严浚又反覆上摺,再接再厉,玄宗皇帝这当儿正宠信李林甫,又怎么会听取他的一面之辞?

自然,后来也如数退回他的摺奏,命他再也不准上书言事,挑拨君臣之义,妄言乱政。

这天刚接了皇帝谕示,严浚气呼呼地骑马直奔张九龄官邸;他将马匹扔给马 ,就大剌剌冲进门内,直嚷着要求见张九龄。

张九龄正安坐客厅,品茗赋诗,见好友登门造访,他就晓得事出有因。

“挺之,你这么紧急的样子,是有要事找我?”

严浚怒气冲天地说∶“当然有要事!皇上退回我的奏摺,子寿,你早知道的吧?”

“我是晓得。”

“那你还护着那奸臣李哥奴?”

张九龄叹口气,道∶“挺之,当初韩休与萧嵩二人废相一事,你可还记得吗?”

“那自是记忆犹新,我要问你那些摺子的事,你还提那些陈年往事作什么?”

“你我处境,就与当年的韩、萧二相,十分类似。”

严浚疑惑道∶“我倒看不出有任何相似之处。”

张九龄娓娓而道∶“易经尝言∶‘柔顺利贞,君子攸行’,是以柔克刚、以顺逆反之道;当初韩休以直事君,萧嵩以屈缓议,但二人相争,却乱了朝政,也让皇上不得不二相俱废。你性急如火、嫉恶如仇,性格颇似韩休,我建议陛下申斥你,是要你三思而后作,不是要你闷着头硬干……你怎么都不明白愚兄的苦心呢?”

严浚赌气道∶“我就不懂你那套‘柔弱生之途’的无能官僚想法!单凭老庄道家和周易之理,便可以治国么?庙堂之上,所得非人,就可以天下太平么?”

张九龄道∶“挺之,我同你所言,均是待人接物之方,而非为官治国之法。李哥奴是当朝丞相,虽有其私其恶,却还有办差施政之能;我和裴相都渐次在皇上那儿说不上话,要推善政、行良法,皆须有他背书才可,防杜专权用事,这也是我朝多立宰辅之故。这当儿,还不便参劾他--”

“所以你就要与那个小人掺合、共谋国事?”严浚忿然道∶“这又是什么处事之道?”

“挺之!”

张九龄原来还想说几句话劝慰严浚,晓以大义,但他还来不及开口,严浚就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教他愕然地楞在当场,又不得已叹了口气。

因张九龄繇文学进任高官,为人守正持重,而李林甫特以便佞,故得大任,他每每嫉妒张九龄才学出众;加上张九龄的一班好友都对他有成见,还有一个老爱参劾他的严浚,这如芒刺在背,张九龄为其首要敌人,便想阴谋害之。

此时,玄宗皇帝因朔方节度使牛仙客立有军功,便欲实封爵位,张九龄认为不妥,又因李林甫与边将并无交情,便私下拜访了李林甫,希望他在参赞议事之际,能全力否决这道皇帝谕旨。

张九龄谓李林甫道∶“封赏王爵,必待名臣或千古大功,这牛仙客仅仅是一名边将,一晌立了小小军功,怎可遽议封爵?……哥奴,我已联合裴相,要与陛下固争。”

李林甫笑着说∶“张大人,我也认同你的想法,这事情我定会全力支持。”然后许诺不悔。

等到早朝,三位宰相进宫面见圣上,到达勤政务本楼,共商机议;谈到封赏的咨文,张九龄便起而发难,持笏上前,玄宗皇帝见他对诏令有异议,皱着眉头,状甚不悦。

“皇上,臣有话要说!”

“爱卿,你就直陈无隐吧,朕在听着。”

张九龄恺切道∶“微臣以为,牛大人久任朔方节度使,有功在国,是当奖励;然而,不以小废大,以微末军功骄矜边将,是非利反害。倘使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是赏罚不明,其余将士又当如何自处?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陛下与臣共勉之。”

玄宗听他长篇大论,老大不耐烦地转向裴耀卿道∶“裴相,你又有何看法?”

裴耀卿道∶“我与张相意见相当。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将兵睢敬受命,是该论实功封赏,见有不公,是必乱了军令,也寒了边镇守军的心……微臣祈请陛下思之。”

玄宗见他二人一个论调,喃喃道∶“有这等严重么?不过是封赏牛仙客军功,为什么你二人总以为朕这道诏令不妥?”

张九龄极论道∶“‘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是当封赏将士,便当赐予实惠,却不可虚立战功,名不符实,让受者受之有愧,或骄矜自恃,功高震主;所谓‘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古往今来,骄于军功而祸乱国政者,所在多有,这吉凶分际,当由赏罚分明予以辨明,不可妄与。”

玄宗想了想,困惑地沉吟道∶“是这样么?”

张九龄与裴耀卿齐声道∶“望圣上鉴察!”

李林甫抑嘿,退又漏其言道∶“古人说∶‘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张丞相和裴丞相,你们是妒忌牛大人受封入朝么?”

张九龄听了这话,立时怒道∶“李相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依我之见,牛大人骤立军功,又得天心,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李林甫意味深长地讽刺道。“依朋党之私,捐社稷之利,挟权贵之位,歙言于世,规利于己,排他于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此等假惺惺的官僚,看来是所在多有啊。”

裴耀卿也发了火,登时脸皮紫胀,怒道∶“李相之言,是说我二人为着私心和妒忌,才万般劝谏皇上的?”

李林甫冷笑道∶“裴丞相,我可没这么说哦。”

玄宗烦躁地叱道∶“你们别再争了!封赏牛仙客一事,就让朕再考虑几天,再作定夺吧!”

张九龄与裴耀卿忿忿不平地退了出去,原以为这事可以明快解决,但李林甫的突然变卦和态度转向,使得三位丞相私底下的对立也被掀至台面上,渐趋明朗,也添加了变数。

牛仙客隔了一日,便亲自入宫,与丞相李林甫一同面见皇帝,一个百立战绩的军官,却在殿前哭哭啼啼,悲泣不止,而且辞意甚坚,倒教玄宗感到极为诧异。

“皇上,我一介武将,为国小立功勋,是理所当然;至于这封赏诏令,微臣愧不敢收!”牛仙客说得诚恳,脸上却哭得涕泗纵横,看起来真是可怜兮兮。

玄宗听得心软,走下御座,执起牛仙客的双手,婉言相劝道∶“爱卿,你怎么这么说呢?”

牛仙客抬起泪汪汪的双眼,泣道∶“陛下,请勿责难张、裴二位丞相,微臣确无显赫军功,对这封赏受之有愧啊!”

玄宗悻悻然道∶“张、裴二位丞相是多虑了,对边将入朝颇有异议……朕很想赏赐你,但他二人就是极力反对,今早又上了封事,直陈不可,这倒是件麻烦事。”

玄宗皇帝亟欲封赏牛仙客,张九龄坚持不可,还上了摺子,与裴耀卿联名,要皇帝收回成命,他又望了望桌面的奏章,不觉叹了口气。

李林甫言道∶“臣闻王道臣道,仁义为主,义者政理,仁者以除弊兴利为务,政理以去乱为心,或不便于理,或不厌民心,都是为公为国,若患其流而塞其源,病其末而刈其本,未择其正而黜其邪,与其彼农皆黍而独稷,又岂有此理?既然如此,天子用人,何不可者?”

玄宗皇帝听闻此话,对李林甫的话是赞不绝口∶“哥奴斯言,其言也善;为宰辅能不专权、不专断,二位丞相倘若能有你这般胸襟、气度,能事势不专,朝堂上又怎会时时议论纷纷、扰攘不休呢?”

李林甫道∶“微臣但求能辅佐陛下、匡正阙失而已,张、裴二位丞相,也是好的;论古今贤士所以失名丧身倾家害国者,其由非一也,然要其大归,总其常患,四者而已。”

玄宗感兴味地问道∶“是哪四种?……爱卿啊,朕愿闻其详。”

李林甫道∶“所谓四大患,急论议一也,争名势二也,重朋党三也,务欲速四也。若使急论议,则无端伤人;争名势,则败坏友侪;重朋党,则蒙蔽主上;务欲速,则易进退失据,失德于人。张相与裴相二位,是犯着这四大忌,急于议决、与牛大人争名势,又成朋党,比而不周,便使国务欲速,难达协调……微臣恳请陛下宽贷他二人,并加以疏导启示为荷。”

“哥奴这番话说得真诚!”玄宗皇帝赞誉道。“那就照朕的旧章,由爱卿你发布诏令,封赏牛仙客吧!”

听皇帝允诺要封赏他,牛仙客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举袖擦了擦眼泪,呜咽道∶“谢圣上恩典!”

由是玄宗皇帝愈益疏薄张九龄与裴耀卿,俄与政务专任李林甫,又打算封牛仙客为宰相;这当儿,三宰相在位,正是上朝时,张、裴二人磬折趋,而李林甫在中间,处理国务轩骜跋扈,任事又无稍许让步,见牛仙客按己意受封赏,李林甫喜津津出眉宇间,骄恣无已。

旁观的大小官员有人窃窃私言道∶“看二相对抗李哥奴,就如一只大雕挟制两只小白兔,根本斗不过啊!”

“寤寐念之,谁知我情?”

裴寒竹坐在东厢房的卧榻上,手中缝着女工,不小心又刺了手指一下。

天气渐凉,她作着孩子的冬衣,想着夫君,又念着他多日不归,心里反覆思念着,想他此时不知在忙于政务,亦或是到了西厢找爱妾英霙……这念头一起,她禁不住又咳嗽了,胸口也痛了起来。

房门一开,她怀着多年来不可解的思慕望向门槛,只希望是丈夫前来;然而,当她看到儿子踱进门时,又略感失望地长长叹息。

“娘!”严武冲到她床前,还是那急性子的模样。

“季鹰,”她心疼地抚摸儿子的乱发,一如往常地问道:“你的书念得如何了?”

他嘟着嘴,闷声道:“都读啦!”

“你还没背好‘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吧?”她笑问:“看你这一身,弄得脏兮兮的,许是又贪玩没念书了?”

严武不耐地撇撇嘴:“我讨厌骆宾王,那文章文诌诌不说,又臭又长的,真教人烦死啦!”

“季鹰,听妈妈的话,教你念书是为了你好;再者,这篇檄文是将永垂千古,你若能明了其义,就不难背诵了。”裴寒竹耐心地说。“人之立身行事,无不锐始而工于初,至其半则稍怠,卒而漫澶不振也。你要再犯,小心你爹爹拿了家法,揍得你哇哇叫哦!”

“爹爹?”严武皱起眉头,说道:“我都一个月没见到他人啦!”

裴寒竹听儿子这么说,也晓得是事实,心情也沉重起来。

平常在家时,夫君每每待在英霙那儿,偶尔会看看儿子,却鲜少主动见她;都一个月了……在这东厢,几近于无人造访,就她的儿子常来,她人在这个家里待着,就觉得分外寂寞、分外凄凉。

就为何,夫妻反目会反目至于此?离弃至于斯?

这个念头教她忍不住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娘,你怎么了?”严武忧心忡忡地问道:“你不舒服么?要不要我请大夫来诊病?”

“不要紧的,”她禁不住泪,低泣道:“娘没事,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严武幼时便性格豪爽,年龄渐长,开始一点一滴了解到家中的不谐何在。“是爹爹惹你心烦?”

“不是,”她吸吸鼻子,红着眼眶道:“娘不怨任何人,也不想恨谁--”

今年他刚满八岁,前些时候生日,父亲没帮他庆生,连个问也没有,严武只觉得爹爹根本不在乎他母子二人,成天跟那个妓女搅和,心里早不舒坦了。

这时,见母亲裴寒竹染上风寒,长期病弱,却不为父亲所答;爹爹独厚待其妾英霙,加上英霙又接连生了严绶、严澈两个儿子,看在他眼里,颇觉不是滋味。

他实在忍无可忍,怪问母亲道:“娘,爹爹老不来探望你,你一天到晚哭,是为了二娘么?”

裴寒竹躺卧病床上,只道:“季鹰,别怨你爹爹……”身子晃了两下,往床头一靠,泪水便又滚滚而下,无可遏抑。

“我就知道是那女人害的!”严武见母亲又哭出来,虽则在片刻间勉强收住了啜泣声,但兀是抽噎不止,忙抢上前扶住,忿忿不平道:“你等着,娘,别哭了,看我去料理那个贱婢!”

裴寒竹见儿子眼露凶光,忙劝阻道:“别,季鹰,别做傻事……”

但严武正在气头上,哪里还听得进去?

他奋然冲出裴寒竹的卧室,在马房里找了支修蹄的铁锤,直奔英霙的寝居。

其时刚过午后,英霙用完午膳,正在房里午睡,严武直接破门而入,一锤就打碎了英霙的头,床铺上血肉横飞、脑浆迸裂;可怜的英霙还在睡梦中,也没来得及呼救,便就此香消玉殒了。

这当儿,严浚正与惠义在后花园品茗,聊着聊着,忽见一名掌管马厩的小厮慌乱地跑过来,便问道:“怎么慌慌张张的?”

小厮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少爷杀了英霙夫人啦!”

严浚与惠义互望一眼,二话不说,就急忙跟着那小厮奔向英霙的寝室;一进门,便见英霙的尸身好端端躺在床上,但整张脸却被砸得血肉模糊,看是没得救了。

眼见爱妻死得如此凄惨,严浚在悲恸之际,只默不作声地闭上双眼,站定了好半晌。

蓦地,他厉声道:“季鹰……那个逆子在哪里?”

那小厮吓得发抖,嗫嚅道:“少爷在佛堂里等您。”

严浚怒不可遏,便大步踱向大厅去了。

一进大厅,严浚见儿子跪在佛堂前面,双手合十,似在祈祷。听到脚步声,严武回过头,大刺刺站起身,唤道:“爹爹。”

“原来你这小兔崽子早在这里候着了!”严浚怒冲冲道:“季鹰,你知罪么?”

“不知!”严武脾气甚拗,冲口顶撞。

“好你个不知者不罪!”严浚怒气冲天,拔出长剑,便欲砍向儿子。

这一下变起仓促,眼见这一剑来势甚猛,严武矮身坐地,身子迅即往后一缩,哭喊道:“妈妈,妈妈,爹爹要杀我啦!”

就在他正要挥剑斩下来时,裴寒竹拖着病体冲出来挡,她无视于那寒光彻骨的凌厉长剑,跪在丈夫身前,含着泪哀声恳求道:“别……挺之,他终究是你的儿子啊!”

“你叫我饶了他?”严浚怒目相向道:“这孩子逆伦弑母,该当何罪?”

“那你就杀了我罢!”裴寒竹心一横,将脖子抵着剑尖,心里却释然地感到一股惨烈的快意:“相公最好是杀了我,我本就不想活了,杀了我就一了百了了!”

裴寒竹心中毫无半分茍活之意,丈夫若因而一剑刺死她,她反而会觉得说不出的平安喜乐;虽曾无数次想英霙死,现在算是如愿了,但丈夫也未必会因此回到自己身边……她只觉得活在这尘世好苦,总是难以忍受的寂寞凄凉,丈夫若能亲手结束这一切,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你……诶!”严浚见妻子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情,忿然扔下长剑,詈骂道:“我待你母子二人一向不薄,你心里清楚,为何这孩子会胆敢戏杀二娘?”

严武读书一向不甚究其义,躲在母亲身后,撒赖地回嘴道:“哪有大臣厚妾而薄妻的?春秋云:‘宋人夏父之会,无以妾为夫人;齐桓公誓葵丘曰:【无以妾为妻。】此圣人明嫡庶之分。’儿子杀英霙,是出这口怨气,才不是玩游戏呢。”

严浚冷笑道:“真是我严挺之的好儿子哪,今天我真见识到了!裴寒竹,他读的什么书?这就是你教的好儿子啊!”

“我……”裴寒竹接不上口,只是哭泣,紧紧搂住爱子。

严武说:“读书有什么好?爹,你读了那么多书,不也不明事理么?”

“住口!”严浚怒火难遏,道:“来人,把这逆子锁在后院,饿他一天!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给饮食!”他收了剑,即命下人禁敕严武,没再看这母子二人一眼。

至于杀人之罪,他倒没隐瞒,自行写了罪折,用重重绳索绑了儿子,还带了那支作为凶器的铁锤当证物,急如星火地报上了刑部;不久,这事草草结案,严武因其年幼,有司以为他是黄口小儿,无心为过,加以当朝宰相张九龄、裴耀卿力保,仅仅申诫片刻,便放了严武回家,交由他父亲严浚严加管教。

可是,英霙之死,却始终是他心里的痛,长久难以平复。

严浚失去英 ,心里总以为是裴寒竹教唆孩子所为;这一天,正是英 的七七祭日,他心情颇差,多年来滴酒不沾,这晚却独自连饮数巡而喝醉了。

他跌跌撞撞地踅到裴寒竹的卧房,脚一踹,把她的房门硬生生踢开,穷叫道∶“丈夫来找奶了,身为妻子,焉能不来迎接?”

由于冬日天寒,稍微受了凉,裴寒竹正发着烧,躺卧床上。

她见丈夫闯入,忙披衣起身,关上房门,恭谨道∶“相公,请问您找我有事?”

严浚一身酒气,步履不稳,见妻子依旧那副庄重自持的模样,他心里就有气。

“奶这什么话?作丈夫的就不能来找他老婆么?”

裴寒竹见丈夫酒后失态、口齿不清,便道∶“相公,你醉了,我扶你回房歇息……”

“这儿就是我的房间,还回哪里去?”在醉眼朦胧之际,他蓦地望见她外褂上别着的素麻,忿然道∶“奶这贱人,竟敢毫无愧色地为英 服丧……真是居心险恶,加以手段毒辣凶残……把她害死还不够么?”

裴寒竹悲哀地流下眼泪,泣道∶“我没有,相公,你明知我不是那种女人--”

“奶就是这种卑鄙下流的贱人!不是奶唆使孩子杀她,还会是谁?”

裴寒竹觉得胸口剧痛起来,丈夫的指责有如刀子在剜 她的心口一般;严浚怒不可遏地瞪着她,她眸中莹然水光,眼底的神色难以捉摸,似悲似苦,似是情意真挚,又似黯然神伤。

严浚就讨厌她这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忿然说∶“奶这什么脸?……使黑心、耍花样又心怀险恶,奶这丑脸,这番丑态,真教我作呕!”

她含着泪,幽幽地道∶“新人及故爱,意气岂能宽?你心里就只有崔华菖和英 ,夹在前妻与新妾之间,我又算是什么呢?”

“奶……”

听到此话,严浚益发光火。

他怒不可遏道∶“总算见真章了啊!奶就是怪我冷落,才无所不用其极!…好!既然奶嫌我作丈夫的冷落人,奶倒是好好作个妻子看看!”

她见丈夫眼露悍然之色,直往后退,哀求道∶“不要……不要!”

严浚气极,狠狠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裴寒竹推倒在床上,粗暴地撕破她的单衣和里布,不顾她闷声挣扎,硬是扒光她的衣裙;裴寒竹知道丈夫只想发 怒气,骤然放弃反抗,她裸身躺着,任由他为所欲为,眼泪簌簌滑下她无助的脸。

完事之后,严浚醉醺醺地沈沈睡去,她悲惨地躺在一边,觉得自己的心,已有如死去一般。

第二天一早,严浚自宿醉中醒过来,正茫然不知怎么着,迷迷糊糊坐起身,就看到背对着他、裸裎躺在旁边的裴寒竹。

他起初记不清昨晚的事,但见她散乱枕上的长发,随便扔在地上的破碎衣衫,他开始一点一滴地回忆起喝醉后的事。

酒才过三巡……酒色财气,君子当戒;真是禽兽不如啊,他悔恨地闭上双眼,感到头痛欲裂。

不几时,他自床沿站起身,换上衣裤,还替妻子盖好棉被。

一晌间,他似乎瞥见她的肩头颤抖了一下,在这尴尬的情况下,他闷声说了句“对不起”,便匆促离开了;但就在他关上房门时,却仿佛听见了她压抑的哭声。

之后几个月,严浚又和惠义搬到慈恩寺长住。

在家面对裴寒竹和那个逆子,他千万个不愿;但其实,经历了那些风风雨雨,他常思念英 ,午夜梦回,心境更寂寥了。

这天早晨,他独自在佛殿打坐,忽地,一名沙弥告诉他有访客,他一见那送交的信函上缚了枝菖蒲,心一乱,忙不迭冲出门迎候,诚如他所料,崔华菖等在寺院外。

长相思,久离别,美人之远如雨绝;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数年之旷别。

他再度得见佳人,心情激动已极,唤道∶“华菖!”

崔华菖回头向他一望,淡然颔首,神情颇有忧色,容颜苍白,略显憔悴。

“奶……怎么会来这儿找我?”严浚问道,心情起伏不定。

崔华菖欲言又止,像有难言之隐,挣扎了半晌,缓缓道∶“挺之,你得帮帮我…”才开口,她就忍噤不住,哭了出来。

“怎么了,华菖?”严浚见她未语泪先流,心中一紧,忙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崔华菖珠泪涟涟,颤声道∶“年来彼此不通消息,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委实教人悲羞说不得……我丈夫王元琰,现下官居蔚州(今河北蔚县)刺史(州长),因为坐赃,被拘提至大理寺(司法院)交付三司审讯……他是无辜的,挺之,求你救救他!”

当前京官犯赃者,皆处以重刑;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只一尺(布匹长度)便杖责一百,十五匹判处绞刑,严刑峻罚,自不用说。

严浚沈思片刻,原没打算去淌这趟浑水,斜眼一睨,但见崔华菖一张秀丽绝俗的脸上毫无血色,长长的眼睫间闪动着泪光,哭得梨花带雨之际,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晓露,委实楚楚可怜之至。

他心里不忍,考虑再三,便冲口答应了。

“奶放心,华菖,果真如此,我会尽可能帮他脱罪。”

崔华菖破涕为笑,握住他的手道∶“谢谢你,挺之。”

严浚虽说应允此事,其实心里却百般不愿。

帮前妻去救她的后夫,他可没这个胸襟;但一看到她哀伤的模样,听到她恳求的声音,他却在所不惜;只不过,他心底始终有个疙瘩,说好说歹,他倒想见见那姓王的小官。

首先,他去了刑部调阅案卷,知道那王元琰被羁押在大理寺候审,又接连查核相关事证,更确定了此人的无辜。

可是,当他抱了一堆案卷回家研究时,却见好友张九龄早等在门廊,面上是不甚赞同的表情。

张九龄开口道∶“挺之,你先别认为是愚兄对你有成见,华菖的事倒该如何?……我不敢说你闺阁之内的是非,上次季鹰杀母,有我与裴丞相力保,皇上是勉为其难撤销案卷;这次你要相救那崔氏后夫,愚兄切切以为不可。”

严浚听了好友的劝谏,想起英 之死,便道∶“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之以姑息,我要救的,并非是‘崔氏后夫’,而是那无罪的王元琰;他既非赃官墨吏,却遭人诬陷,我要救他,自是理所当然……这跟那小畜生杀他二娘,完全是两码子事!”

张九龄叹息道∶“季鹰是你的骨肉,你怎么把他跟出妻和其后夫相比?”

严浚怒目相向道∶“子寿,你这话太过份了!”

张九龄又长叹口气,说道∶“我这么说,的确是羞辱了你;然则他人要怎么想,你却又能如何?……非善不喜,非仁不亲,交游以方,会友以文,是朋友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是情谊之许;善则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恶则忠告善诲之,君子不为可弃之行,不患人之遗己,信有可归之德,不病人之远己也!”

严浚怒气冲冲地说∶“子曰∶‘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我作严父,作循吏,配天体物,谁人又可以说嘴?他小子杀害二娘,又不尽孝道,你说话,该是责怪季鹰,怎么就骂到我身上了?”

张九龄凄然地苦笑,说道∶“愚兄为你感到悲哀,挺之,你总是好其所好、爱其所爱,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求诸人而不求诸己,偏袒己见,真教我伤心啊……”

严浚见张九龄说完话便转身离去,对着他的背影忿恨不平地喊道∶“子寿,我是爱好凭己所念所忿,但这次我是禀持中道行事,非为一己之私!”

但张九龄只是摇摇头,再不回顾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