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廚的故事:酸筍念故人

我是開平人,三歲的時候,母親從鄉間帶我來香港,經濟條件很差,一家人在中環必列士街租個床位,老竇老母床,細佬妹床邊,我排最大,就要去樓梯。

為了幫補家計,我十歲左右就去中環大金龍酒家做門僮。那時我生得又瘦又矮,成個差利款,所以人人叫我差利仔。我雖然細粒,但都算醒目,一見客人的車到,就會趨前開車門,那時幫襯的貴客很多,像周錫年、周竣年都是熟客仔。那時有一個客人,很喜歡長衫,他一到,我便自動自覺幫他抽長衫上落樓梯,他見我細心,每次打賞都比別人多。

未幾,我轉到陸羽茶室當點心學徒,希望學得一技傍身。那年頭做點心很辛苦,早午茶之外還有夜茶,由天矇光五六點一直做到晚黑十一點,睡覺就睡在茶樓宿舍,一個月搵十零蚊,打十號風球都冇息休。

有次下午落場,我百無聊賴在茶樓閒蕩,忽然又撞到那個長衫的客人來飲茶,他一見我,如遇故知,問:「咦?乜呢度做呀?」接便和經理說:「呢個叻仔,俾多機會佢啦!」我得到他的鼓勵,心很興奮,人忽然像找到了方向一樣,拚命的學,幾年間做點心的技藝也真的進步了不少。

之後,我考進社會福利署的大廚房做廚師,專門做賑災大鑊飯。做了半年,又轉到監獄署教少年囚犯煮飯。未幾又轉到緝私部,專門隨船出公海煮飯。那時在公海,見水多過見人,一有空閒就和幫辦賭錢,結果個個月出糧得個空糧袋,羞愧到不敢見家人。那時我見港督府請三廚,覺得一來是個機會、二來可以戒賭,就入紙申請。但入港督府的考試相當嚴格,心整日忐忑不安。

一天,我在中環閒逛,又撞到那長衫客人。他一見我就問:「阿炳!最近搞乜呀?」我便隨口跟他說了入紙港督府的事。他聽了,沉吟一會,我回家等消息。未幾,家中收到港督府來的信,說已取錄了我,我才猛然醒覺,又是他幫了我忙。

結果,我在港督府做了十多年,服侍過戴麟趾和麥理浩兩任港督,還結婚成了家,人開始成熟過來。

七十年代,我離開港督府,過檔那長衫客和賭王葉漢的私人會所做大廚,後來還受聘到賭王葉漢家中當家廚。那葉漢,年紀雖一把,但目光凌厲,雙眼一盯,會令人不寒而慄。還記得第一日返工,怕自己點心出身,難當廚務大任,便膽粗粗向葉漢申明。怎料葉漢一聽,拍大罵說:「我生出識賭錢呀?唔識咪學!」此後,他請了著名老師傅陳浮回來教我煮菜技巧,一教就是兩年,我的廚藝也在這兩年突飛猛進。葉漢見我好學又坦白,生了好感,無聊時常找我陪他賭十三張,每次一萬蚊本錢由他出,贏了歸我,輸了歸他,但結果我由始至終只贏過兩次。

日子如飛的度過,一天,我如常在廚房忙碌工作,突然傳來一個消息,說那長衫客人在中環香港會跌倒,送了去醫院。我聽到消息後憂心不已,未幾就傳來他的死訊。

我心百感交集,一時間想起少年時許多的軼事,和他對我許多的恩惠,徹底不能眠。出殯那天,我一早便回廚房,靜靜的煮菜,把他最愛吃的都煮好拿去靈堂。蛋黃蓮蓉包、梅菜芯蒸肉餅、雞粒鮮蝦粉果……還有他生前最愛吃的酸筍蒸魚雲。

不經不覺,他過身已廿多年,至今他的遺孀和後人也常來店鋪捧我場,言笑晏晏之間,一切情誼彷彿都像昨天一樣,沒有改變。

他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恩人,把我從一個小人物變成大廚師,改變了我的一生。容許我在這鄭重說出他的名字。他叫鄧肇堅,這名字將銘存在我心中,直至老死也不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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