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去死》——死不了…也活不了…

「可不是,我從來沒有後悔砍下他們的腦袋。但問題就出在順序——他們先殺死了我,我再跟著殺死他們,所以我們所違反的法律大不相同。他們違反的是強姦罪跟殺人罪,理應被處以十五到二十年的徒刑,但由於我宰掉他們的時候是個死人,所以我違反的卻是『活死人和平法』,按照法律我每殺掉一個活人至少要判五十年,殺三個就是一百五十年。」喬伊若無其事地鏟著土,說:「要不是法官念我其情可憫,殺一個活人最高可以判一百年,三個就是三百。」
「真是太不合理了。」

「誰還管你公不公平,那三個人渣被送到第七號監獄,算一算,再過十年他們就出獄了,我還得在這裡繼續蹲一百三十年……我只希望我妹妹永遠別再遇到他們。」喬伊將鏟子插在土裡,用腳重重踏了一下。
一點也不累,但往事重提,就算是死了也有很多惆悵。
法律最可以看出一個社會的不公之處。
人一死,很多感覺都會無影無蹤。
無飢無渴、千杯不醉、無力性交、冷熱無感、哭或笑都流不出眼淚。
從前幾千年,努力滿足這些感覺是人類生存的目的、各層次經濟體系交互作用的基礎,也是人類文明之所以不斷進步的強大動力。
「感覺」的重要性,在死人爆大量出現後更被凸顯。
雖然還沒有得到「驗證」,但人死後似乎有無限期的時間需要打發,比起來,還活著的人可以感受那些豐富滋味的時間,就顯得微不足道。
為了避免死人危害到活人珍貴的「感受權」,死人攻擊活人的罰則,要比活人攻擊活人還要重,而且重很多——理由是,活人認為死人仗著自己的不死狀態可以作奸犯科的事太多了,如果沒有用重典,根本不足以威嚇死人。

這個法權不平等的現象不僅出現在美國的「活死人和平法」的法規裡,同樣的概念也被其他國家仿效。活人殘暴死人,雖然不再適用「毀損他人屍體」這麼輕的罪,但基本上都不會被嚴懲。反過來,若是死人侵犯到活人的領域,下場都特別悽慘。
在許多集權國家為了控制人口,雷厲風行地實施「強制灰飛煙滅法」。
如果死人犯下重傷害活人以上的罪,不問理由,一律送往焚化爐燒屍,確確實實燒到灰飛煙滅為止。沒有人知道,當一個死人灰飛煙滅之後還有沒有意識,因為沒有人從單薄的骨灰裡聽見聲音——
有人說,灰飛煙滅後靈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但更多人相信,變成一堆無口難言的骨灰絕對比行屍走肉的狀態要難過百倍。
5
還是下雨了。
沒有人會冷,於是大家一起坐在大洞裡聊天殺時間。

一個少了半顆腦袋的活死人扛著鏟子,看著這個反覆挖來填去的大洞,說:「現在活人還是佔多數,法律還是他們說了算。可他們沒想過,這個世界上每秒就有一點八個人死亡,所以每秒就有一點八個人死而復生。平均下來一年總共有五千六百多萬個被天堂拒收的活死人。現在看起來上帝還沒有停止惡搞的意思,從賽門布拉克那第一個活死人開始,五年多過去了,全世界已經有兩億七千多萬個死人,也許還更多,燒也燒不完的。」
「已經有兩億這麼多了嗎?中國那邊不是據說每年都要燒死至少一千萬?」

「印度據說燒更多。」
「別看那些集權國家,就連我們美國也燒了不少。」
「除了政府,其實那些變態的邪教私底下也燒很多,我遇過一次,這隻手就是被那些宗教狂熱份子給砍掉的。要不是我拼命掙扎殺了兩個像瘋子一樣的女人逃走,我早就被燒成灰了。不過我也就因為殺人被送到這裡來……他媽的。」

「邪教就算了,那些毛還沒長齊的小混混也把我們死人當靶子打。」

「你說的是惡靈古堡幫嗎?光聽名字就知道有多幼稚。他們會一邊大喊將死人統統送回地獄,一邊拿卡賓槍轟掉抱頭鼠竄的死人腦袋,超噁心的,我看網路說,他們有時候會靠關係封掉兩、三條街,然後在裡面獵殺死人,就地澆汽油燒屍……真希望他們自己在嗝屁後也會遇到自己同伴的追殺。」
「說起來真不好意思,我以前就是惡靈古堡幫的,哈哈,被送來這裡就是我的下場,對你們來說應該就是正義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死人在這個世界的處境。

有時一起咒罵,有時哈哈大笑。

認真說起來,這裡可是監獄,不可能每個人都是無辜或因為一點雞巴毛大的事被送進來的,當然也有一大堆貨真價實的惡棍。只不過大家的共同身分都是死人,共處無期,這點讓大家的氣氛始終很融洽。
雨持續下到半夜,大家也就坐在雨裡聊到半夜。

波里斯基看著大洞底下的積水,心想,統統都只有死人的地方,原來還挺有歸屬感的。如果這個世界的人都一起死了,也不是什麼壞事。
尤恩用手彈了彈生鏽的鐵鏟片,發出噹噹噹響:「若不是那些活人遲早也會變成我們死人,我們所受到的待遇會更慘。」
「可不是?這就是整件事最弔詭的地方了。」一個看起來很有學問的胖女人說:「他們總有一天一定會變成我們,所以不敢對我們什麼都硬來,就像他們囚禁我們幾百年,也不敢真的逼我們太甚,胡說八道叫我們費功夫挖洞填洞、玩玩我們也就是了。但我們卻永遠也活不回去——這意味著什麼?他們一定會變成我們,我們卻永遠不再會是他們。」
「但我們曾經都是他們,就像蝴蝶都當過毛毛蟲一樣。」喬伊點頭同意。
「嘿,那些活人絕對不會認同你用毛毛蟲跟蝴蝶這段比喻的。」波里斯基笑了。
大家也都笑了。
「出去這裡以後,你們要做什麼?」不知道是誰問了這麼一句。

「我想參加死人國的武力建國計畫,也許投入戰爭也說不定。」
「我也想加入死人國的戰鬥部隊,建立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國家。」
「如果你們真的建立了死人國,我一定會去報到的。不過打仗我沒膽子。」
「我倒是希望外面那些為死人國奔波的傢伙動作能快點,積極點,不要等我們出去加入他們的建國戰爭,而是早就建好了等我們過去。」
「我想找一份不會被歧視的工作,打打雜什麼的都好。我以前是寫電腦程式的,但等到出去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個世紀,技術上肯定被淘汰了。」
「醒醒,不可能那麼好找工作的,現在所有人都死不了,人越來越多,活人一定會拼命保護他們自己的工作機會的。好吧,他們也是對的,我們不必吃喝,但他們還要啊,所以立法保障他們掙錢的工作權也是合理的,只是讓我們整天犯無聊罷了。」
「聽好!聽好了!我想辦一間只收死人的學校,讓那些死掉的小朋友不必跟那些活人小朋友一起上課,白白遭到歧視。到時候我會發起募款,你們可要慷慨解囊啊。」
「呸呸呸!聽說你這個臭死人被判了兩百年,我看用不著等你出獄啊!現在還在外面的那些越來越多的死人自然會把學校弄起來,還等你的鴻圖大志?」

「我的話……先回家看看吧,看看還有哪些家人也死掉了,大家聚一聚。」
「我出去已經是八十年後的事囉,我的家族肯定擴充到上百人了,到時候來張家族大合照,一定相當有看頭。」
「被扔進這個鬼地方前,我有一小筆錢存在銀行裡,放著不動讓複利一直滾啊滾,算一算,等九十七年後我出獄,那筆存款應該滾到了八千多萬啦,到時候我會想辦法把它爽快花掉的,呵呵呵呵。」
「你這傢伙好像不曉得通貨膨脹是什麼意思吧?」
一個世紀以前的人類,絕對想像不到所謂的生涯規劃會變得這麼「有意義」。
大家嘻嘻笑笑討論著七、八十年,甚至兩百年之後要做的事的模樣,實在是太荒唐了。只是不這麼嘻嘻笑笑的話,一定會崩潰的。
淋著雨發呆的波里斯基看著星星。
出去這裡之後,想做什麼?
還要十九年又五個月的時間,這樣的刑期在這裡算是雞毛蒜皮。

但已長到波里斯基無法想像了。
6
又過了五年,世界變化很大。
由於對死亡已無所畏懼,自殺率節節升高,不知不覺這個世界已經有約莫十億個死人在地球上走來走去。這不吃不喝的十億死人,漸漸驗證了拿破崙說過的那句話:「正義站在大砲多的那一方。」
世界各地都有死人對政府發動大規模抗爭,要求將該國某一部分獨立出來,劃作死人自治區,或乾脆一點成立死人共和國之類的。

主權這種事很敏感的,活人怎麼可能妥協?
參與抗爭的死人們被大量逮捕,有的送去燒,有的送去關,世界各地都忙著建造社區焚化爐跟新式監獄,但都遠遠趕不上死人增加的速度。
死人越多,膽子就越大,他們用數量蠶食著支配這個世界的權力。
街頭抗爭很快就演變成零星的真正戰爭。

大多數的戰爭都由活人取得壓倒性的勝利,死人被像手指捻螞蟻一樣被幹掉。關鍵就是死人並未取得優勢武力,活人仗著高高在上的現代兵器,將不痛不癢的屍體部隊打到完全沒有回復的可能,再投下幾顆燒夷彈一次清個乾淨。
不過也有死人靠著前仆後繼的「反正不可能更壞」的精神打贏了戰爭,在資源匱乏的貧瘠地帶成立了自己的小國,收容從各地前來投靠的死人。但那些活人政府懶得打贏要回來的死人國都不值得一提,畢竟他們的根據地都是在一些鳥不生蛋的偏遠區域。
這五年來最值得死人們朗聲歌頌的,就是關島獨立事件了。
□□□
據說事情是這樣的。
負責駐防在關島的美軍總司令,有一天晚上心臟病發作來不及吃藥便翹毛了。
他年事已高,早就考慮到這一天來了會發生什麼事——首先,他會被撤職,總司令轉交給一個年輕有為的活人上將去當,而他則在「活死人和平法」的規範下告老還鄉,除了退休金如何支配外其他的權力統統喪失,變成完全的活死人平民,他媽的還沒有投票權。
於是心跳停止的總司令很快執行起想像已久的計畫。
首先,他叫傳令兵進來,再一槍打死傳令兵。

等傳令兵大夢初醒復活後,總司令再快速曉以大義。
「聽著彼得,我要在這裡成立第一個屬於活死人的國家,成立之後我就是國父,如果你幫我做好這件事,將來這裡就會有一間以你命名的高中。」
總司令拍拍彼得的肩膀,露出慈父般的微笑。
死了便死了的彼得有什麼辦法?他甚至連困惑的時間都沒有。

「這……不會有事吧?」彼得不安地看著胸口的槍傷。

「該怎麼說呢于我們畢竟已經死了。」總司令摸摸他的頭。
彼得換了一件乾淨的軍服後,就著手進行總司令的革命計畫。
首先,他先將友好的幾個同袍給殺掉,讓同樣立場的死人變多,再聯手將一桶生化毒氣滾進總司令部軍營裡的中央空調系統,趁著大家熟睡時一口氣殺死呼呼大睡的兩百多人。
「他媽的我竟然就這樣死了!我真的就這樣死了嗎……」
「混帳,我才二十一歲啊!我打的砲根本就不夠啊!」
「誰幹的……出來!我要宰了他!宰了他!」
那些因為吸入毒氣、窒息而死的美國大兵們在寢室裡演出大暴動,最後被一連串的槍聲給壓制下來。
始作俑者的彼得一臉抱歉地站在寢室門口,與一堆持槍戒備的活死人夥伴宣佈:「想宰了我……真抱歉,恐怕無法讓你如願了。」
在總司令親自演講後,這兩百多個死人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拿著總司令的緊急命令分批進入其他的軍營,重複著施放生化毒氣這一個賤招,讓死人很有效率地變多。

這一場寧靜的革命順利地進行著。

一直到隔天中午越來越龐大的死人軍團,才與突然警覺的活人軍隊發生了戰爭。
但為時已晚,總司令有計畫奪取了主力軍艦的掌控權,死人佔據了優勢武力,在毫不畏懼「同歸於盡」的氣魄下,十幾枚搭載生化毒氣的飛彈將抵抗的活人軍艦一一炸沉,烈焰沖天,馬上又獲得新的夥伴加入——這真是一場不公平的戰爭。
跟戰爭扯上關係的人總是倒楣的,關島上的住民全部遭受池魚之殃。
在生化毒氣的蔓延下,就在同一天,太陽都還沒落下,整個關島已活人絕跡。
遠在天邊的關島宣佈成立「關島解放死人共和國」,並擁有全世界軍力最強大的死人兵團——關島成為第一個從偉大美國領土中獨立出來的國家。
從此關島成為大量死人不斷移民的根據地,明目張膽地支援著世界各地的死人獨立邉印?br> 關島,也成了新的「恐怖主義」的代名詞。
7
在監獄裡匆匆晃過了十年。

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上百次戰爭,獨立出了二十多個死人國。
原本的宗教已經不敷使用,跑出幾百個令人目不暇給的新興宗教。
但還是沒有人能從真正科學的角度,研究出為什麼地球上每一種動物都維持著生老病死的旅程——獨獨人類死不瞑目,用各種狀態苟延殘喘著。
十年可不短。
漫長時光中,波里斯基沒辦法整天打籃球、挖洞填洞。
跟其他死人一樣,波里斯基迷上了閱讀。
打發上百年的時間並不容易,一定得嘗試新鮮事物,許多當年錯過好好上學的死人囚犯們都因為「真的是太無聊了」,在看遍了許多電影跟電視劇影帶後,大家持續將圖書館裡的庫存小說翻爛,情不自禁地有了點活著的時候缺乏的人文氣質。
「尤恩,你出去後想幹嘛?」波里斯基在圖書館的頂樓翻著小說。

「打籃球。」尤恩翻著過期很久了的漫畫雜誌。

「怎麼打?組一個死人聯盟嗎?」波里斯基漫不經心地對話。
「據說巴克利因為一些雞巴毛的事被關在第九號監獄,被判了十五年,比你還輕。算一算再五年他就出獄了。我想他會想辦法的。」尤恩也是隨口而答。

「喬丹呢?有消息說他終於死了嗎?」

波里斯基最近沒看網路跟報紙,都在看小說跟雜文。

「他養生有道啊,看來還得過很長一段日子才會死。」尤恩的視線離開漫畫,似笑非笑地看著天空,說:「而且就算他死了,那些盲目的活人也只能說喬丹終於昇華成籃球之神啊。即便喬丹犯了事,也不可能像我們這樣被關在這種地方。」
「是嗎?那他還是早一點死好了,如果要籌組死人籃球聯盟,由喬丹登高一呼是最有效的了。一枚冠軍戒指都沒有的巴克利差遠了。」

波里斯基起身,裝模作樣地做著一點也不必要的暖身邉印?br>
「你呢?出去後除了打籃球外,要做什麼?」尤恩看著波里斯基蒼白的背。
「學中文吧?然後學日文,也許再學一點法文吧。時間那麼多,試試看自己以前從來都沒想過的事,不然怎麼打發時問?」
「是嗎,我就只想著打籃球。」
「那是你劃地自限。」
迎著陽光,波里斯基踏在頂樓的矮牆上,看著大集合場上反反覆覆的大洞。
很好笑的是,這些對話每個月總會固定發生好幾次,每個死人都很喜歡問,也都很熱衷回答,只是他們每次給出的答案也不見得相同。
8

下午,獄方邀請一個死人作家來到監獄演講,推薦他非常暢銷的旅遊雜記書《去你媽的無盡永生》。由於大家都很無聊,自然將演講會場塞得水洩不通。

「大家好,我叫詹姆斯·多納特,跟你們一樣,已經死去多日了。」

死人作家這番言簡意賅的開場白,引起了熱烈的掌聲。
說起來那個死人作家也是個奇葩,他曾經是一個居無定所、整日買醉的流浪漢,自稱自己就是殺死第一個活死人,賽門布拉克的兇手。

那個流浪漢兇手被逮捕後,意外被查出來多年前犯下的其他命案,遭法院判了死刑。當然了,他被處以毒針死刑,死掉後又迅速復活,是最早期的幾百個死人之一。
復活後他漫無目的地在美國境內到處旅行,尋找他虛無縹緲的「人生目的」。

最後這個流浪漢由於實在窮極無聊,便像許多死人一樣大量閱讀。大量閱讀後大概得到了一些啟發,便開始動手寫作,將他的所見所聞寫下來。
他的暢銷書說出了很多死人的心聲,其中有一大段話尤其發人深省。
那個死人作家用很痛苦的語氣說:「不過在短短的十五年前,常常有人覺得死前那一瞬間是快樂的,這輩子就算是平反了。但很抱歉,沒有那種時刻了。沒有死亡——那似乎是真正的公平,你就是徹底輸了,而且輸到沒有盡頭!
「以前那種追求精神層面快樂的說法,我想,只是懶惰的人說服自己的藉口。所以很多人都不認真工作,懶懶散散打發自己的人生,反正時間到了就會死掉,努力有什麼用呢?不會有用的,亂七八糟地賴活著等待斷氣,反而更加划算。
「但其實馬馬虎虎對待自己人生的態度,跟追求精神層面的快樂一點關係都沒有,活著的時候我流浪天涯,不是因為追求自由,而是我沒有本事安定下來。

「有一陣子我在想,是否永生不死是上帝用來解決人類懶惰的極端武器?是不是上帝要我們在活著的時候就要把握每一分每一秒,努力追求各種值得被追求的物質,因為所有的物質都是可以永恆積累的,所有的追求都是有意義的?

「不,我想不是的。
「現在,什麼人都死不了。表面上,永生的狀態對那些努力追求物質人生的人太有利了,他們可以繼續享受他們在活著的時候所得到的一切東西,一丁點渣渣都不會失去。可是呢,上帝沒有為我們保留吃喝與性交的權利,顯然不認為物質與肉體的享樂特別重要,那些有錢人在死後不過是繼續住在他們努力掙來的華麗大房子裡,其他呢?

「但上帝要我們繼續看這個世界,繼續聽這個世界,繼續思考這個世界,為什麼?是不是看穿了我們在有限的人生裡並無法做好這些事,才給了我們更多的時間?這一場看似胡搞的集體永生,我想,是上帝要我們重新思考存在的意義。」
正當死人作家想下台一鞠躬的時候,波里斯基在底下舉手。

波里斯基大聲問道:「那麼,能否請問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死人作家想了想,很乾脆地承認:
「至於答案,我還沒有發現,我只能用刪去法去尋求解答。」
頓了頓,他又註解:
「也許可以找到,也許不行……無論如何我得繼續旅行下去。」

演講正式結束,死氣沉沉的掌聲響起。

明天起是雙月份,又輪到把洞填起來了。
第三章 『第五號監獄裡的大洞』(完)

第四章 『去你的我媽是琳賽汪達』

上帝到哪兒去了?我告訴你們。我們殺死了祂。

——尼采《歡悅的智慧》
1
「天堂已滿,地獄不收。」
這一句話怵目驚心地貼在這城市每一根電線桿上。
「告訴你!從二十年以前銀座地區這七條街就是我們山荒組的地盤!」
「小朋友,歷史不是這麼算的,歷史得從我們惡鬼組成立那一天開始算。」

「你這個油頭粉面的傢伙,講不講道理!」
「呿,告訴你我們背後還有血山組撐著,人多就是道理!槍多就是道理!」

「比人多,比槍多!我們荒山組也不見得怕了你!亮槍!」
看了看錶,山荒組跟惡鬼組在集町商社裡,已經談判了快半個小時。
拍桌子,大吼大叫,亮出腰際的槍,將藍波刀插在桌上,全部都在虛張聲勢……他們身上攜帶的武器全都殺不死對方,因為大家早就都死了。
雖然日本已經獨立出兩個死人國,但東京還是活人的地盤,可是由活人組成的幫派,在東京照樣無法生存,連基本的械鬥都撐不過五分鐘就全滅。死的流氓就吃香多了,一般老百姓遠遠看了就要知道閃,誰都惹不起不怕死的下流癟三。

活人死了,「仁義」也一併變成了歷史名詞,死人無賴早就在這個島國裡稱王,瓜分勢力,瓜分利益,瓜分怎麼分配還活著的人的生活控制權……活人警察根本拿他們沒辦法,東京政府只好成立專由死人組成的警備部隊加以制衡。
不管是世界各地的哪裡,操,只要是黑社會都差不了多少。
比起來,過去活人的幫派算很有節制了。
我聽師父說,在半個世紀以前大家都很怕死,再怎麼鬥都有規則可循,畢竟大家當初混黑社會的目的不是為了打打殺殺,而是想弄錢弄女人弄輛閃閃發光的好車。
但現在,大家全死不了,真要一拼,場面肯定很誇張。
此刻我正蹲坐在高樓上,輕鬆居高而下,用高倍率望遠鏡窺看這一切。
算算時間,師父也差不多該準備好了。
……真好笑,這個老把戲屢試不爽。
如果他們當中有任何一個人還活著的話,那些從中央空調送進去的瓦斯就不可能瀰漫了整間房卻沒人發現。又,若不是我們還要蒐集那些爛死人頭,只要朝灌滿瓦斯的房間多開幾槍,立刻一次解決。
「師父,接下來就看你表演了。」
我瞇起眼,將靠窗的那個臭死人塞進十字瞄準器的正中央。
扣下扳機,狙擊槍的大號子彈衝射破玻璃,將那個臭死人的腦袋整個轟掉!

火花飛濺,早已瀰漫了整間房的瓦斯轟隆一聲爆炸!

超有魄力的爆炸衝擊啊,我遠遠躲在上面耳膜都快裂開來了。

火焰亂竄,冒煙的泥塊從樓上摔到樓下,七、八具還在鬼叫的屍體被衝擊力道射出屋子,有的撞上對街的招牌,有的表演後空翻轉體兩圈半然後筆直插到街上的柏油路。
真可惜,我在上面無法聽清楚那些死人驚恐的叫聲!那可不是肉體疼痛所發出來的鬼哭神號,哈,而是他們恐懼到了極點所迸發的本能啊!
——這時,師父應該已經衝進爆炸現場裡收割死人頭了吧。

十幾台停在談判地點外面的黑色轎車,被從天而降的石塊跟屍體砸爛,車子裡不約而同衝出雙方人馬,在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下,只好神經兮兮地朝對方開槍。
在餘爆聲跟槍聲中,雙方都有人中彈,但都沒人倒下。

「技術真差。」
我喃喃自語,俐落地扣下扳機,將一個死人的雙腳打爆。
我要做的部分很簡單,就是在制高點上架好狙擊槍,持續將視線內可以看見的腳全都轟爛,讓那些臭死人跑也跑不掉。

可能的話也一併把他們的手給射爆,別讓他們有機會拿穩武器。
最後將車子的輪胎一個一個擊破,毀了他們的逃命工具。
「怎麼回事!到底是從哪放的槍!」
「操我怎麼知道!我的腳斷了!狗娘養的最好是可以接起來再用……」
「老大在上面被幹掉了,要撤還是要幹?」
「幹!當然要幹!就這樣回去一定會黑掉!」
「叫幫手!把人統統叫過來!」
「我好像聽到對面說要叫人?怎辦!要撤嗎!」
「撤個屁!他們有人我們也有!打電話!打電話!」
失去判斷力的臭死人開始打電話叫幫手,這樣正好,越多人越混亂,師父跟我本來就不是來炸幫派老大的……而是想割掉在這裡為非作歹的每一個死人的頭!
我很愉快地開槍,一邊想像師父踩著還在冒煙的屍體砍下腦袋的景象。
等到那些笨死人的子彈都用得差不多,摸出刀子準備互砍屍體的時候,終於高高在上的我也被發現了。無所謂啊其實。

「混帳,原來我們被暗算了!」一個死人對著我大叫。
我立刻賞給他一顆貫穿膝蓋的子彈.他不痛,可跪下了。
接下來他們全都躲在車子後、我槍打不到的地方,對著我這裡開槍。
嘖嘖,從下面往上面開槍,用的又是誤差值超大的手槍,怎麼打得中我?
就在我們僵持不下的時候,最精采的來了。
門撞破,熱氣跟灰煙滾滾竄出,師父揹著一個軍用防火袋從大樓裡衝了出來!
「吼吼吼吼吼!」
師父大跨步跳上一輛車,又一輛,再朝荒山組的死人堆裡衝下。
左手武士刀,將一個混混連手帶頭斬下。

右手快速掄斧,斜斜把一個從正面開槍的混混劈掉。

左手,右手。
武士刀,斧頭。
人頭,人頭!
「這傢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那個人!」
一個死人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手中硬生生被砍斷的武士刀。
再一眨眼,師父快速絕倫地用武士刀斬斷了他的脖子。順勢,右手斧頭從胯下逆劈向上,將一個矮小的死人的身體直接砸成兩半。
左手,右手。

武士刀,斧頭。
人頭,人頭!

濃稠的黑色血水在死人空掉的脖子上搾開,斷手斷頭在半空中飛來飛去,師父淋得全身黑血,連長髮都濕成了一束一束。
比起我在上面放冷槍,師父那種豪邁的殺法才是真男人啊!

絕對沒有人可以像師父一樣,一手拿著武士刀,一手拿著斧頭,兩手並用簡直就是魔神下凡。不到半分鐘,荒山組這邊的人頭都被師父砍下!
一個死人頭在地上滾來滾去,哭喪地嚷嚷:「怎麼辦?我們沒頭了!」

另一個死人頭則破口大罵:「什麼沒頭?是身體不見了!」
暫時沒空管那些笨蛋死人頭,師父吐著熱氣,從這邊又衝到那邊。

超過兩米二的巨大身影像一枚黑色砲彈。
一邊跑,一邊咆哮!
「那個人好像不對勁!」

「是獵人!開槍!」
「開槍!開槍!」
惡鬼組幾個槍裡還有子彈的死人,慌慌張張朝師父扣扳機,但沒有組織,槍法又爛,不是沒打到,就是全給師父身上笨重得要死的防彈衣給擋下。
接下來,惡鬼組碰著了真正的惡鬼。
我放下狙擊槍,吹著泡泡糖欣賞師父大屠殺的模樣。

從頭到尾沒有一個死人可以靠近師父的身體,也沒有一個人認真想幹掉師父——正常人,不管是死是活看見師父都只想著逃。
即使不痛,也不能再死一次,又如何呢?死人在師父面前根本佔不了便宜。
明明就不會痛,那些臭死人照樣喊得呼天搶地,當人的習慣還是改不掉。
氣勢的差異在對決上構成了關鍵性的勝敗,師父一面倒地「宰殺」那些死人,我則開槍將拔腿就跑的死人擊倒……不是我臭蓋,我可是例不虛發的神槍手。
不到一分鐘,惡鬼組的成員統統支首分離。

十幾顆腦袋落在地上,你看我,我看你。
大殺一頓的師父大口喘氣,將武士刀跟斧頭靠地,慢慢坐下休息。
這位值得尊敬的、兩米二的大魔神閉上眼睛,駝著背,彎著腰,低著頭,剛剛狂舞的雙手因過度使力而微微顫抖。

即使遠遠藉著望遠鏡看他,也能感覺到筋疲力盡的困頓之氣將師父緊緊包著。
可惜,也不可惜,師父能休息的時間不會太久。

我看著望遠鏡的深處,黑幫的車子極好辨認。
「師父,援兵來了,大概還有一分鐘就會到。」我對著無線電說。

「……」師父還是閉著眼睛。
「敵人各四台車,我會先攔下他們一波,接下來就看師父的了。」
「……」師父一點反應也沒有,相當認真地休息。
接下來發生的事不必我贅述了。
不過就是我開了幾槍,扔了幾顆手榴彈,然後師父衝過去殺他們雙方一大頓。
夕陽時分,我們在剛剛製造出來的城市廢墟裡撿死人頭,一共五十八點五顆,全部都在噰喳喳講話,十分滑稽。
按照往例,不管那些死人頭怎麼哀爸哀母,我們將那些死人頭包在廉價的透明塑膠袋裡,摑好扔在卡車後面,再用黑色的大帆布蓋起來,免得路人側目。
我開車,渾身乏力的師父呼呼大睡。

2
是時候說點關於師父的事。
在我從血淋淋的陰道裡鑽出頭來、開口喊媽媽之前,師父就在世界各地亂割死人的頭。
……當時他仗著年輕氣盛,單槍匹馬也沒問題。
不過我也沒有真的叫過媽媽,因為我的媽媽在生下我不久後,就把我丟在孤兒院自生自滅。
據說我小的時候缺乏母愛,胡亂認了一隻母狗當媽媽,整天癡纏著牠、學牠便溺、學牠吠、學牠吃扔在地上的東西,想起來就覺得自己很慘。尤其很多孤兒院的玩伴都把這件事當玩笑嘲弄我,更令我無法忍受。
直到我八歲,我將那一隻母狗吊死在孤兒院門口,才讓嘲笑我的聲音停止。
為什麼我會知道自己的身世,這就得歸功於有一天我看到報紙上一個死人女明星的照片。她長得真像我,我一眼就知道她是我的親生母親,不可能錯,尤其比對她當年割腕自殺的時間跟我被扔進孤兒院的時間,對起來剛剛好。
是的,我媽媽是一個匈牙利的大明星,很漂亮,發過三張銷量還可以的唱片、主演過二十幾部電影,大受歡迎。後來我懂事了,自己在網路上查資料,才看見我媽媽曾在媒體上說,她想在最美麗的時候結束生命,這樣才能保住永恆的美麗——有些人到老才死,要用那副又老又醜的臭皮囊度過百年、千年,甚至地球終結的那天,她光想就全身起雞皮疙瘩……雖然她再也辦不到了。
很多大明星都因為相同的愚蠢理由自殺了,我媽並不特別。我只覺得我媽白痴,但不會因此恨她。
但我媽因為不明就裡的因素遺棄了我,連一次都沒有到孤兒院看過我,也沒寫過一封信給我,沒打電話給我,更沒有透過任何方式……任何方式!讓我知道我就是她的兒子,這就讓我不大能理解了。

如果那個時候她肯好好養我,我就不會變成孤兒,我就不會缺乏母愛,我就不會錯認一條母狗當媽被笑得半死,我就不會活在沒有前途的日子裡。
跟現在的命咄耆喾吹模覐男【蜁且粋大明星的兒子,備受寵愛,隨時都有巧克力可以吃,上貴族學校,穿著領子打蝴蝶結的衣服,下車時有管家幫我開門、並提醒我上足球課的時候別踢得太激烈免得受傷,跟朋友談天說地的內容都會是一些超高級的東西。
但去他的!
我現在的人生,連想像談天說地裡「那一些超高級的東西」是什麼都辦不到!
在我十六歲那年,我的怨恨越積越深,越想越痛苦。
除了將孤兒院所有的窗戶都用球棒砸破,我想不到別的方式可以逼自己冷靜。
去他的之後我就被叫到院長辦公室罰站,讓那個老女人嘆氣吐在我的臉上。
「孩子,你為什麼整天愁眉苦臉?」孤兒院院長嘆氣,摸摸我的頭。
「我非得殺了我媽媽。」我氣到全身發抖:「我非得殺了我媽媽不可。」
「孩子,就算你想殺了你媽媽,恐怕也……孩子,你的身世不明啊。」
「我媽媽就是琳賽汪達!」我爆發。

「琳賽汪達?」院長的表情看起來像個失智老人。
「別騙我了!我知道我媽媽就是琳賽汪達!琳賽汪達!」

「可憐的孩子……」

可憐個屁!

我失控地揍了院長一拳,然後大吼大叫衝回自己的房間。
我超憤怒的,即使我弄清楚了真相,我媽媽就是大名鼎鼎的琳賽汪達,也決心要殺了她洩恨,卻連這一點卑微的反撲也辦不到,因為她早就死了!
「這下,我一定要將她扔進焚化爐,把她灰飛煙滅!」我抱著頭大叫。
命呤谷唬籼煳揖涂吹綀蠹埿侣務f,一個禮拜後我媽媽跟好幾個已經死掉了的大明星都會齊聚德國慕尼黑,參加天主降光明教派一年一度的聖啟大會,因為「超神蹟」賽門布拉克會出現在會場,賜福給參與盛會的每一個死人。
別無選擇,我搶劫了幾個路人,好不容易湊足了旅費,日夜兼程到了慕尼黑。

由於參加聖啟大會的死人太多,主辦單位租用了國家體育館當會場。

那天眾星雲集,全德國的大小媒體都到了,鎂光燈從頭到尾閃個不停,我假裝自己是個死人混在讓我作嘔的上萬屍體裡,好不容易,才用望遠鏡看到我媽媽坐在第一排的貴賓席。
「琳賽汪達,妳這個不負責任的賤人!」我咬牙切齒。
正當我盤算著等一下散會後怎麼接近她、綁架她、燒死她的時候,體育館上空突然落下幾十顆手榴彈……
去他的真是一場精采絕倫的大爆炸!!!
屍塊,椅子,講台,鬼叫的頭顱,分不清是誰的奶子,飛來飛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大概每個死人都這麼尖叫了。
當坐在底下的大家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時候,我反而相當冷靜。
我看見會場的圓頂上空攀著一個惡漢,扛著機關槍朝底下亂七八糟掃射,然後懸著、盪著繩索迅速往下落,一下子腳就踏實了地。
爆炸聲間間斷斷持續,機關槍掃聲沒停,徹底壓制了現場。

我注意到那名惡漢的機關槍攻擊幾乎集中在貴賓席跟主講者的方向,強大的火力讓那些只有棍子跟手槍的警衛根本難以接近——就算是不痛不癢的死人,也想保持自己身體的完整啊!
「太棒了,怎麼有這種超人啊!」我傻了眼。
不管這個惡形惡狀的男子漢究竟想幹嘛,他順手將我媽媽隨便爆掉的狠勁,都令我感動得五體投地。

我心念一動,心想這個男子不管在裡面怎麼大開殺戒,最後一定得逃,我的直覺告訴我,像他這種屌人一定沒想過怎麼離開這裡。
是,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決定,我當機立斷擠出會場,趁亂搶了一輛警車,在十二個出口外選了其中一個,等待那名惡漢現身。
——十二分之一的機會,真讓我矇中了!
「快上車!」我開門,大叫。
「吼吼吼吼吼!」師父拿著機關槍對著我大吼。

「我是活的!」我立刻張嘴咬下手上一塊肉,鮮血噴出。
就這樣,我們成功逃了。
後來據師父說,他因為過度憤怒太早扔手榴彈了,只看見一個人在大家的掌聲中走上講台,卻沒看清楚他是不是就是他想幹掉的對象。
萬分可惜,沒能炸死即將在稍後出場的賽門布拉克。

——那可是師父最接近成功灰飛煙滅賽門布拉克的一次機會。
3
我很尊敬師父。
不是因為師父破壞死人屍體的強大力量,而是他努力鍛鍊自己,不讓這股兇殘力量油盡燈枯的決心。

他老了,今年已經七十九歲,卻選擇不屈不撓地活下去。
如果師父隨便結束自己的性命,進入「不死不活」的世界,他照樣可以「屠殺」死人,而且絕對更兇更猛。但他極度痛恨那些臭死人,絕對不想自己成為他們其中之一,無論如何也想用活人的姿態跟那些臭死人戰鬥下去。
不過幸虧也因為師父老了,灰飛煙滅賽門布拉克的壯志未酬,否則依他沉默寡言、難以相處的惡霸個性,一定不會允許我巴著他。

「要是你不幸死了,我第一時間就燒了你。」師父惡狠狠地說。

「沒問題,我也不喜歡當個行屍走肉。」我信誓旦旦地保證。
如同蝙蝠俠需要羅賓,體力越來越差的師父也需要我幫他控制場面,在他忙著割頭的時候幫他解決漏網之魚、觀察敵人支援、規劃逃亡路線、補充火力、療傷、幫師父找妓女等等。

為了讓自己可以幫得上更多的忙,我展開了射擊特訓。

當年搞我媽媽琳賽汪達的男人一定是個槍擊好手,我在這方面擁有傑出天分,只要狙擊槍校準正確,就算是三百公尺外正在交配的蝴蝶我都可以一槍打爆,就算三百公尺外正在交配的野貓我也可以一槍爆掉公貓的屌,就算是三百公尺外正在交配的男女我也可以一槍爆掉男人腫大的陰莖……所以我也常幹這種缺德的事當練習。
話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像我們這樣獵殺死人的活人,扣掉一些心理變態的個人犯罪者,大多數的「獵人」都是一團一團的,很有組織,火力強大,才有本事實踐他們「不允許死人繼續活著」的宗教理念,像我們這樣的獨行俠少之又少。
但師父的名號,可是威名遠播。

半個世紀前,他是日本格鬥摔角史上最傑出的天才。
半個世紀後,他是令全世界死人聞風喪膽的大怪物。
「師父,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呢?」有天,我忍不住問道。

「為了確實收拾賽門布拉克。」師父用日本腔調的怪英文說。
果然如此。
人類怎麼死也死不了,距今也有五十年,在獵人的圈圈裡漸漸出現一個無法證實的傳說——歷史上第一個活死人,賽門布拉克,如果他遭到「灰飛煙滅」,那麼全世界的活死人都將同時安息——再也不會骚擾這個世界。
賽門布拉克的行蹤,一直被信奉他的天主降光明教派嚴密保護著。
想暗殺賽門布拉克的獵人團一直很多,要不找不到賽門布拉克,要不就是被天主降光明教派擁有的「國家級武力」給擋了下來。師父那一次罕見地接近得手,震撼了黑白兩道,但也讓往後的刺殺行動變得更加艱難。

我跟師父一起行動,追蹤所有關於賽門布拉克真真假假的消息,輾轉世界各國,一路練習消滅死人,好保持「隨時都有事情做」的感覺。
豐功偉業說起來嚇死你!
在迪羅特的首都布拉格,炸掉全歐洲最大的死人整形醫院,我們幹的!

在隆布朗特共和國的首都馬賽,讓地下鐵出軌,砍了三百多名死人旅客,我們幹的!
在法國的新首都巴黎二號,潛入隆布朗特共和國的外交使館大殺一頓,我們幹的!
在日內瓦第一死國的首都坦特貝拉,毀掉由死人主辦的第一屆室內奧邥覀儙值模?br> 在梵蒂岡宣佈成立賽門布拉克神蹟研究院的那一天,將各國禮車隊盡數爆掉的那一場華麗屍塊煙火,也是我們幹的!
早在兩個禮拜前,我們聽聞天主降光明教派下個月,將藉著「永垂不朽的NBA傳奇盃籃球表演賽」在日本開打的機會,在東京巨蛋進行萬人宣教。
籃球表演賽的活動空前盛大,超神蹟賽門布拉克也可能跟著一起來,受邀表演賽的開球儀式。

「師父,這一次也幹了吧!」我熱血沸騰。
「……」師父捏緊拳頭。
於是我們就先搭飛機到台灣,再雇船偷渡到日本。
早一步到東京,當然要先殲滅幾個死人黑幫當作練習。
三天前我們在池袋略施詭計宰了一票死人暴走族,今天我們在銀座閹了兩個自以為屌的暴力團。比起以前的大場面,這兩次在東京幹的都只是暖身邉印?br> 老實說我對死人並沒有太大的意見,畢竟我跟師父不一樣,我一出生,這個世界就長得這副模樣,我沒什麼不能接受的……不就是人類擁有無限期的「生命」嗎?只不過前幾十年人類擁有感覺,然後某一天斷氣了就永遠失去感覺罷了。
大家都一樣,去他的我也一定是。
但我的人生除了把我媽媽再殺一次外,胸無大志,將來要做什麼也說不上來。
既然我師父無意間幫我了卻了心願,那麼,我厚著臉皮「分享」師父豪壯的志向,應該也不打緊吧?
4
完全按照規劃,我將卡車開到東京市郊的樹林裡。

師父兀自呼呼大睡,我先下車,將上衣脫掉,抄起鏟子在林子裡挖洞。
挖洞的時候,我將蓋在卡車後面的大帆布掀開,讓那些被塑膠袋弄得很悶、卻悶不死的死人頭,仔細看看我在做什麼。
「他在挖洞?是挖洞嗎?」
「你擋住我的視線了!快點把你的死人頭移開!」
「……挖洞幹嘛?天啊不會吧!」
「挖洞?他真的在挖洞?看到的人快點說一下!」
「我說小哥,打個商量怎麼樣!別把我們埋進洞裡……」
「別把我們埋進洞裡!這麼缺德的事,會有報應的!」
報應?

據說在我出生以前,有一個叫佛教的教還是世界上三大宗教之一,他們主張「因果報應」跟「生命輪迴」,在亞洲很盛行。

可人死不了之後,第一個垮台的舊宗教就是佛教,因為「生命輪迴」已經被三十億的臭死人證實完全不存在。佛教垮了,「因果報應」的理論也跟著變成了口號。
「聽好了,我會挖一個很深很深的洞,把你們埋進去,再用土紮紮實實地填起來,沒有人會聽到你們在地底下鬼吼鬼叫。」
我揮汗如雨,笑嘻嘻地掘著坑。
「接下來發生的事先告訴你們吧。你們不會腐爛,但你們的眼睛鼻子舌頭還是會被不挑食的螞蟻吃掉,頭蓋骨會被樹根慢慢穿掉,蚯蚓會爬進你的鼻孔裡鑽來鑽去。一
我的鏟子在汗水中跳舞。

「是,你們是不會痛,但你們還是堅忍不拔地活著,最基本的恐懼感會逼迫你們去體會這一切。」

我滿身都是土屑跟泥巴,扛著鏟子喘氣。
「對了,這個恐懼的期限是!沒有期限。」我大笑。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那些死人頭大哭大叫求求我不如一把火將他們灰飛煙滅了,也不想被我埋在洞裡。有人願意付一億,有人出到五億,有人喊到十億。
我非常享受被哀求的感覺,更喜歡板著一張臉孔拒絕他們。
他們一下子求饒,一下子詛咒我,搞得我挖洞的情緒非常高亢。

洞挖好了,我把師父叫醒。
「師父,師父,你最喜歡的部分到了。」我搖搖他沾滿灰沙的巨大身軀。
「……」師父打了一個很臭的呵欠,揉著眼睛起來。
累了一天的師父當作是做收心操,跟我一起將那些死人頭一顆一顆丟進洞裡,然後將土一鏟一鏟扔在那些憤怒的死人頭上面。
直到土覆蓋平整後,我趴下來,將耳朵牢牢貼在地上。

極細微的,那些死人還在絕望深處裡咆哮著。
這個變態的處理死人方法當然是我獨家想出來的。
在有我幫手之前,師父凌虐死人哪有這麼費事,只不過是將那些死人的頭砍下,然後一個一個踏碎讓他們永遠無法復原罷了,如果太累,師父會澆上汽油,硬是把他們燒進名額爆滿的地獄。
虐待死人頭這種事,我最行了,我的變態很快就傳染給師父,他放手讓我去幹這些事,有時候還會跟我一起回到當初挖洞的地方,再把洞重新掘開來,看看那些死人頭過得怎樣——然後再把洞填滿。
超好玩的!
□□□

我一邊發動引擎,一邊挖掉沾在耳朵裡的沙子。
「對了師父,我又想到一個好點子。」
「……」
「下次我們可以把一堆死人頭泡在廢棄的游泳池裡,然後丟一大堆食人魚下去啃他們,哈哈,要他們看著同伴一點一點被吃掉,絕對超恐怖的啊!」
「……」
5
我們在河邊痛快洗了個澡,將戰鬥的痕跡抹去。

我開車進城,找了一間由活人經營的小旅館休息。
接下來幾天我們好好在旅館裡養精蓄銳,白天師父持續他永無止盡的體能訓練,而我則蒐集下一次作戰的情報、在網路上跟黑市交易需要的火力。
為了打發時間,有時晚上就打電話召妓。

性這種事,死人幹不了,師父跟我搞起來就起勁了。
我搞起來像瘋子,師父搞起來就像在殺人。
完全沒事幹的時候,我就在網路上胡亂尋找可能是我爸爸的人。
各屆奧叩牟欢ㄏ蝻w靶射擊金牌得主,近三十年來最出色的幾名射箭高手,各國職業籃球裡百步穿楊的三分線射手,大聯盟防禦率低於二的優質投手,每一個都有是我親生父親的嫌疑。
我一個一個比對他們的年齡跟長相,幻想他們跟我媽媽做愛時射精的模樣。
不容易啊。

這份名單我前後湊了好幾個月,光是第一波還沒結束的名單裡,就有一百二十五個人涉嫌搞過我媽媽,讓我十分苦惱,我無法決定我要當誰的孩子。
如果我媽媽琳賽汪達還有剩一顆死人頭就好辦了,我可以整天虐待她直到她吐露全部的真相。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我得靠自己的力量。
現在地球的人口已經來到七十億,裡面有三十億個死人,四十億個活人。
乍看之下我們活人以四比三佔有優勢,但去他的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我查了一下維基百科,活人的國家維持在一百九十七個,死人國則一路暴增到五十六個,今天早上看新聞,去去去,昨天晚上竟然從英國北部又獨立出一個新的,叫什麼名字還沒決定,看有多隨便。
全面性的戰爭幾乎已經看不到了。

畢竟活人老打不贏死人嘛,且白痴都知道,不管仗怎麼打,戰爭的結果就是無條件擴張死人的版圖啊。
打久了,拿砲的活人都改用割地棄權的方式跟拿槍的死人交涉。
在某些由活人掌權的國家,政府為了拉攏死人或防止死人作亂,死人甚至也被施捨投票權,甚至還當選議員或市長什麼的,真的是超爆笑。
撇開師父對死人的成見,死人其實是相當環保的新種人類,他們不需要吃喝,不吹冷暖氣,也不吐出二氧化碳——去他的超減碳,緩和地球的溫室效應就靠那些死人了。
話又說回來,為什麼死人會復活?
儘管半個世紀過去了,愚蠢的人類還在爭論不休。
由於科學在這件事——人類歷史上所遭遇到最重大的事件,無法提出像樣的解釋,科學的勢力漸漸邊緣化。順理成章啊,取而代之的當然是宗教的版圖急遽擴張……願意臉不紅氣不喘向群眾扯謊的人,永遠都不會欠缺的。
我提過佛教第一個被自己的理論給放倒,基督教則是第二波被自己的神蹟說給消滅。不意外,既然每個人都可以復活,耶穌基督看起來也還好嘛!
過去的三大宗教只有伊斯蘭教還苟延殘喘著,可信的人同樣越來越少,現在大家都往這個世紀才被發明出來的新興宗教靠攏。
例如,主張其實「大宇宙主宰」就是塔克拉馬星人,而人類正是受到塔克拉馬星人飛碟散出來的「永生電波」才得以不死的「塔克拉馬星教派」。他們預測再過五十年,某一天數百萬台飛碟會來到地球,射下傳輸光束,將人類移動到另一個永生不死的星球。
這種乾脆將妄想跟科學結合起來鬼扯一通的新興宗教還有很多。
比如「火星科技復興教派」強烈主張人類應接受火星人的冥感教導,全力發展太空移民,因為人類的體質已經可以適應各式各樣惡劣的外在條件,就算是上百年的長途旅行也不打緊了。
印象深刻,十年前有個組織還乾脆跳出來,聲稱人類今日之所以死不了,都是因為他們研究中的「零時物質」失去控制,一下子從組織的基地中擴散到全世界。而「零時物質」在擴散的過程中受到不明的原因產生突變,將人類身上的時間機制做了微妙的改變,在人死亡的瞬間,時間機制也一併停止……嗯嗯……嗯嗯……
去他的「零時物質」是什麼東西啊!!
繼續猥褻基督教教義的教派也不少,有個教派很扯,他們說上帝在與魔鬼的萬年戰爭中終於同歸於盡了,上帝死在西太平洋底下(去他的為什麼是西太平洋啊!),魔鬼被一舉擊飛到月球,搞得全世界的活人在死後無處可去,只好賴活人間——解決方式就是大家一起到西太平洋底下打撈上帝的遺體,用集體崇拜的力量促使上帝復活。再問問大夢初醒的上帝現在該怎麼辦。
目前勢力最龐大的,就是擁有賽門布拉克這個「超神蹟」的天主降光明教派。
他們放話說曾經預言賽門布拉克這第一個活死人的降世,因此大受歡迎,主要的論點是「在世永生」——不用等待最後審判,停止輪迴轉世,人類被賜予無限長的生命,是為了無限期榮耀大光芒上帝用的,而總有一天大光芒上帝將會向世人展現七大災難、七大奇蹟,之後有十分之一的臭死人會分享到大光芒上帝的力量!
哪十分之一?
去他的當然是最虔瞻徒Y他的那十分之一啊!

大方向定是定了,但細節的內涵教義常常順應狀況變來變去,因為那個華裔胖主教「謙虛」地宣稱來自「大光芒上帝」的指示變幻莫測,他唯有透過賽門布拉克進行超感應,才能勉強與大光芒上帝取得聯繫。
不管哪一個新興宗教所提出「人類接下來該怎麼辦」的答案,都越喊越大聲,但聽在我這個活人耳朵裡,那些理由都越來越貧弱。

我沒有信教,我唯一信的是師父。
師父心情好的時候會教我一些摔角的技巧,我們就用臭死人當作練習對象。

我遠遠沒師父魁梧,但只要是跟犯罪有關的東西我都有點天分,幾年後摔角的技巧我全都上手了,也試探性幹掉過幾個落單的死人小孩,可是也被他們打得很慘,我想我還是比較適合在安全的地方放冷槍、在安全的地方引爆炸彈。
亡命天涯對死人來說可能沒什麼,但還活著的我超愛這種刺激感。

在到處獵殺死人的旅行中維持活著,是相當奢侈的一件事。
我很珍惜。
有東西吃的時候我一定大口吃大口吞,有酒喝我就一瓶接著一瓶,撞見漂亮的女人我就省下追求的過程,直接把她勒昏就拖進車子裡強暴。

對啦對啦,我是個人渣。
所以我常常爆掉一些臭死人,當作是對這個世界的道歉啊!

6
為了確認賽門布拉克到底會不會到日本,我將電視二十四小時開著。
關島解放死人共和國的國父潘乃德總統,在剛剛接見天主降光明教派的華裔肥教主時,公開發表了全世界矚目的一場演講。
「永生人的價值,就是人類價值的無限延伸。

「人類社會的不斷進步,就在於知識與經驗的傳承,在過去,教育是不可或缺的環節,是培養人類競爭力無可奈何的機制。
「是的,無可奈何。因為人終將一死。

「我們絕對無法否認,過去數千年來人類痛失無數英才,倘若達文西未曾死過,我們今天的世界肯定不一樣。倘若愛因斯坦未曾逝去,我們今天的世界肯定是另一番面貌。倘若梵谷終於等到了他被這個世界認同的時代,他今日的創作又會呈現出哪一種驚人的神采?
「現在,每一個偉大的學者專家都將無限期地存在下去,藝術家都能持續創作一百年、一千年,寫歌寫一千年,唱歌唱一千年,演戲演一千年,導戲導一千年,小說連載一千年,漫畫連載一千年。
「除了從無到有的教育,人類的智慧更在每一個學者專家藝術家的腦袋中無限期積累下去,進步,將不再是循序漸進的,將會是大跳躍的,大突破的,人類的歷史將隨著永生人的出現更加輝煌!」
全場死人起立鼓掌。

那個癡肥的華裔胖教主更緊緊擁抱了那個國父,將氣氛炒到更高點。
「……原來,現在臭死人有另一個超好聽的新名字,叫永生人啊。」

我喃喃自語,不屑地轉台。
為了制衡囂張的臭死人,全世界的活人都卯起來生小孩,但自殺的比率也一直屢創新高啊,一增一減下,我們活人越來越少,處境越來越不利。
現在連永生人這種響叮噹的名字都出現了,自殺率又會往上飄升了吧。
我覺得自己的心情應該變差但其實沒有,卻想裝出一點憂心忡忡的樣子,於是走到師父房門外,告訴師父我想出去外面走一走,順便買幾罐啤酒。
「……」我只聽見一大串像是不如殺了我吧的女人鬼叫聲。
師父忙著在房間裡幹女人,沒空答理我。
想想,也好,待會到外面買啤酒,順便找個女人弄弄吧。
7
比起死氣沉沉的歐洲,深夜的東京還是很有看頭。
大量流浪漢橫七豎八睡在街頭,對任何人來說,他們是死是活從沒什麼分別。
營業到天亮的居酒屋這時正是人聲鼎沸的高點,我喜歡那種純粹由活人叫嚷出來的糜爛氣氛,整條街都是,我刻意挨近走了一段路。
無關景氣,色情產業總是生意興隆。
上門尋歡的有活人也有死人,接客的也有活人跟死人。
我對沒辦法勃起的死男人戴著假陰莖、硬要玩活女人讓她們受罪這種事,無法忍受,但對擁有戀屍癖的活男人興高采烈點死女人來搞,就多多少少可以想像——褻瀆死者這種事我可是佼佼者。

皮條客大剌刺在街上拉客,我從其中一個手上拿了幾張照片看。
漂亮是漂亮,年輕是年輕,奶大奶小都有。
問晅是……
「都是活的嗎?」我皺眉,用從師父那裡學來的生疏的日語問。
叼著菸,皮條客頗有深意地打量我這個外國人。

嫖死人在這個注重倫理的國家「目前」還是違法,要是被檢舉,罪判得不輕。
不過這條爛法律隨時都可能被修改,反正這個世界越來越爛。
「要死的也有喔。」
皮條客左顧右盼,從懷裡掏出一份型錄給我。

這份黑色型錄上的照片,琳琅滿目都是死人。
死法不同,屍體保存狀態不同,也不見得每個死者都動過屍體美容手術……要知道,會找死者做的尋歡客都有點與眾不同,有些人就是喜歡自然一點。種種狀態,價錢也不一樣。
「我要這個。」我點了一個被繼父活活餓死的少女。

「下面還有很多喔,也可以下去再挑。」皮條客隨口說道。

「不用,我就要這個。」我堅持。這種死法實在不多見!
「品味很好,這個要二十萬日幣,手續費五萬另收。」
我數了一疊不斷貶值的日幣給他。
皮條客拿起手機打了一通電話,壓低聲音跟店裡交代我的要求。

過了兩分鐘,皮條客還在溝通,語氣焦切。

我開始害怕我要的那個少女被訂走了。
正當我考慮放棄、要改訂另一個被暴走族亂刀砍死的胖女人時,皮條客掛上電話,用如釋重負的語氣對著我說:「跟我走。」
皮條客帶我到一條小巷子裡,打開一扇密門叫我沿著螢光指標往下走。
「兩個小時。」他拍拍我的肩膀,用蹩腳的英文說:「Two hours fuck.」
「OKOK.」我豎起大拇指。
適應著昏暗的燈光,我走到冷氣開到讓人寒毛直豎的地下室。

為了遮掩奇怪的氣味,空氣裡充滿了濃郁的脂粉味跟香水味,幾個暫時沒人要的死者排排坐在吧台看電視,死狀五花八門,一下子就讓我燃起堅挺的性慾。
環繞著中間的吧台,至少有十間小砲房。
一個服務生接手領著我,打開其中一間房要我進去。

房間裡早有瘦得只剩一副皮包骨的少女,赤裸裸打開腿在等著我。
領了我的小費跟中指,服務生微笑關上門。
「你好。」少女微微點頭,她的屍體微微發黑,真是極品。

我迫不及待脫下衣服褲子,跨上床。
少女面無表情拿起一大罐潤滑劑塞在陰部,擠了擠,再將凹掉的潤滑劑放在地板上。坦白說那個動作真是粗魯到了極點,卻讓我更加興奮。
就開始做了。
「我問妳,妳死了,又不用吃喝,搞了也沒感覺,幹嘛還做這個?」

我咬著她乾癟的胸部。
我故意咬得很大力,反正她不知道。

「你管我這麼多。」她瞪著天花板,像是回答過無數次。
嘻嘻,什麼管這麼多,問答遊戲才正要開始哩。
「妳繼父性侵犯過妳吧?是吧?」我抓開她兩條腿,用力挺進。
「……」
「一定是了,怎麼可能沒有呢?新聞上看多了,嘖嘖。」

「你可以專心做就好了嗎?」少女板起臉孔。
不行。
不然我去搞活的就好了,幹嘛姦屍呢?
「不過就算他不侵犯妳,妳也會勾引妳繼父吧?」我鍥而不捨。
她怒氣騰騰瞪了我一眼,想說什麼又強忍了下來。
「不過他幹嘛不給妳東西吃?真奇怪。真奇怪不是嗎?」
「……」她撇過頭去。
我注意到她的眼皮被剪掉了,所以無法閉上眼睛迴避我的視線。
可見她一定老是不看著客人做愛,跟客人很不愉快過,才被店家剪掉眼皮懲罰。
「對了!妳一定是不乖,妳繼父才沒有給妳東西吃喔。」我大叫。

「我哪有不乖!」她咬牙切齒地說,指甲抓得我肩膀好痛:「做完了快走!」
嘻嘻,真有趣。
用惡劣的語言戲弄死者,我最會了!
「活活餓死,是什麼感覺?」我衝擊著,衝擊著。

「……」她還是瞪著天花板,連假叫幾聲都不願意。

我將她的雙腳架在我的手臂跟肩膀上,一鼓作氣抱起她。
鼻子碰鼻子,我用舌頭撬開她冰冷的嘴唇,徹底享受侵犯死者的快感。
亂搞了一陣,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血管在發燙。
「喂,我問妳活活餓死,是什麼感覺?」我快速抽擊著。
「很餓。」她的聲音很冷淡。
但我聽得出來,她的冷淡裡壓抑著一股巨大的激動。
——到了說出關鍵垃圾話的時候了!
「活活餓死,死了以後卻吃不了東西,很不甘心吧?」
我哈哈大笑,毫無保留在少女體內射了出來。
「……」少女怔住,呆呆不發一語。
我將她摔回床上,慢動作穿上衣服褲子,欣賞著這個崩潰的死人。
關上門,哼著歌離開。
8

我走在大街上,愉快地回憶剛剛那半個小時。

我偶爾喜歡跟死人做,師父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畢竟我得照顧師父保守的心。
其實師父知道了會不會責備我或看不起我,我也不曉得,說不定師父會覺得我超猛的,說不定他會覺得我在虐待死人上的境界又高了一層,也想試試看?
總之,真經典啊!

我竟然對那種背負不幸身世的死者說那種沒良心的話,真的是太人渣了我!
哈哈哈哈,這下子我又得多解決幾個敗類臭死人才能跟這個世界道歉了……

忽然,我就失去意識了。
醒來的時候,四周一片昏暗。
應該是巷子之類的地方吧?
我看到的第一個清楚的畫面,是刚剛那少女死者的臉。
脖子還很痛,剛剛一定是被棒子之類的東西襲擊了。
「我賣身四十五年,你是第二個讓我想這麼做的人。」
被活活餓死的少女冷冷地對著我,手裡拿著一把刀子。
「妳想幹嘛?」
我緊張地動了動身子,卻發現動不了。
雙手雙腳都被反綁著,依這觸感好像是塑膠繩。
更讓我吃驚的是,我的胯下一片冷颼颼的,竟然沒穿褲子。
「你該不會,想讓別人知道,你被割掉老二吧?」

「等等,妳有什麼毛病?」我奮力掙扎,卻只是在原地蠕動。
「我只要十秒就可以切掉你的老二,你再怎麼叫也來不及。」
「……」
「不想被別人知道你被活活割下老二,就咬住這個,別亂動。」
被活活餓死的少女將我自己的內褲塞在我的嘴巴裡。

「!」我別無選擇,只能用力咬住。
接下來,那個臭死人開始她莫名其妙的報復。
由於自尊心的關係,我忍痛接受了這一刀,一聲都沒叫。
我痛到眼淚都流了出來,差點連舌頭都咬斷了。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忍耐到這個變態臭死人走掉為止,然後想辦法解開綁在手上跟腳上的塑膠繩,再捧著被切下來的陰莖去醫院做緊急縫合。
等我痊癒之後,我再跟師父去剛剛那間店裡表演瘋狂割頭秀!
「別急,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那個瘋女人將我翻了過來,繼續朝我的胯下一陣沒人性的亂搗。
不用想也知道我的陰囊也遭殃了,睪丸被挖了出來。
鮮血像爆炸的可樂一樣從我兩條大腿間噴射出來。
我滿地打滾,拿頭撞地,拼命忍住大吼大叫的衝動。
萬一被路人看到我這副德行,不見得會送我到醫院,卻肯定拿手機拍下來放網路,標題差不多是:「剛剛被閹掉的外國人」。
我絕對不允許自己這麼丟臉!我最痛恨丟臉!
不!絕對不允許!
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被活活閹割」更能貼近形容被活活閹割的劇烈疼痛,我用各種姿勢在地上滾來捲去,脖子都快抽筋,大腿就真的抽筋了。
我快發瘋快發瘋快發瘋了。
如果我再不進急允遥业南麦w大量飆血,一定撐不住的!
「小朋友,活活被閹割,死了以後卻搞不了女人,會是什麼感覺?」
那個臭死人在我的耳邊笑著。
「有空記得回店裡告訴我,我很想知道。」

□□□
失血過多竟然也是一種好處,幾分鐘後我用昏倒取代了要命的痛苦。

像做了一場惡夢,醒來,就只看到地上一團被踩爛的東西。
就算我把地上刮乾淨,也沒辦法將那些渣渣拿去醫院做任何事。
「……」
不意外的,我也不痛了。

我花了一個多小時咬開綁在手上的塑膠繩,再迅速解開腳上的繩子。
用和著口水的內褲將胯下仔細抹個乾淨,輕輕鬆鬆穿上牛仔褲。
走出巷子,找了一台放在路邊的賓士,對著車窗玻璃的反射整理一下頭髮。
「人模人樣的。」
我拍拍臉,點點頭。

我想起剛剛出門的時候,轉角街上就有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整形店。

沒別的想法,我摸了一下牛仔褲後面,那鼓鼓的皮包竟然還在。
一輛計程車遠遠駛來,我舉起了手。
9
不會錯。

電視新聞都報導了,報紙也登了,天主降光明教派也買了大篇幅廣告,一星期後「超神蹟」賽門布拉克就會抵達日本,在東京巨蛋為了永垂不朽的NBA傳奇盃籃球表演賽」開球。
「不簡單啊……只有那麼大的活動才能把賽門吸過來。」
一邊聽新聞,我一邊在房間裡檢查今天下午交易到手的點爆式新型狙擊子彈。
這種子彈威力強大,只要目標被打中……不管打中哪裡,基本上就炸開約一個籃球大小的窟窿,射中肚子,有一半的機會屍體就直接斷成兩截,射中脖子,頭一定掉下來,直接射中頭嘛,就等於現場灰飛煙滅一具屍體。

缺點是火藥用量更多,彈頭更沉,去他的瞬間後座力很威!開槍時那一震,子彈常常就偏離軌道,就連我這種天生好手開十槍也有五槍打在不是我想要的位置。
但我說過了,威力強大嘛!即使是射歪了一點點,只要給削到一下,即使目標是個死人也得面臨屍體支離破碎的窘境。

這幾天我想得很透徹,要灰飛煙滅賽門布拉克,最簡單就是找到他下榻東京的飯店,用火箭筒突破一下,就可以衝進房裡砍下他的頭。問題是不曉得他真正住在哪裡,有爭議的名人常常會搞一些障眼法,一口氣訂下東京最好的十間飯店也不奇怪。

與其去幻想賽門布拉克會住在哪裡,不如將思緒集中在最原點。
——還是得大鬧東京巨蛋才行。
為了防止像我跟師父這種人亂場,當天東京巨蛋會場的警戒一定空前嚴密,政府支援的武裝直昇機在空中巡邏就不必說了,最基本,門口一定會有金屬探測器,想攜帶武器混進去完全不可能。
當然了,師父是人肉坦克啊,就算是赤手空拳也拆得了賽門布拉克。要讓一個不打算使用槍械跟炸藥的肉體暴力王通過安檢,再怎麼困難也有限度,問題是……我也想參與啊!
我上網下載了東京巨蛋的建築設計圖,認真做了點研究。
現實世界不像電影跟小說講得那麼複雜,畢竟東京巨蛋不是設計來抵擋攻擊跟預防刺殺用的,而是給觀眾進去看表演看比賽用的,要偷渡狙擊槍跟火藥進去並不困難,只要從八條主要的下水道偷偷摸到巨蛋底下,再往上撬開一些雜七雜八的管線跟阻礙就可以,甚至我還可以租一台迷你快艇停在巨蛋下面,一旦得手就循原路閃人,那些臭死人一定摸不著頭緒我們怎麼消失的。
「師父,基本上你光明正大進去就行了,我的部分,會自己想辦法。」
「……」
其餘那天師父該做什麼,我只跟他講了個大概。
至於怎麼做到,師父自有他的辦法。
事前的準備功夫很重要,這就是專業的犯罪者跟一般流氓最大的差別。
隔天我租了一台迷你快艇,開著大燈,在黑漆漆的東京下水道系統裡摸索了八、九個小時。

這一趟下水道之旅確認了很多事情,我不只用螢光噴漆在重要的管壁上做了記號,還在幾個重要的據點安裝了無線電發射器,幫助我用手機在下水道裡做定位。(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之後我每天都來回練習一次路線,越來越熟,速度越來越快,還可以在下水道裡玩快艇甩尾。
畢竟事後的逃亡功夫就更重要了。
死心眼跟目標同歸於盡是很次等的作風,代表規劃的能力不足、執行的能力不足、專業的能力不足。
去他的師父跟我可是高手!
慣了路線,我便開車到山區練槍,熟悉新型子彈的後座力。

先是打樹、打石頭,再來就是打會動的任何東西。
看到那些倒下就不再爬起來的野生動物,我實在搞不懂為什麼無害的牠們就得面對死亡,而對地球有害的人類卻享有繼續爬起來的特權?
「因為你們比較倒楣。」我只能這麼說,然後繼續開槍。
到了動手的前一天,我先是將一輛裝滿汽油又附贈遙控炸彈的廂型車開到巨蛋外的公共停車場,再駕駛著迷你快艇到下水道預定的位置。
將快艇停好,撬開該撬開的東西,一路往上,摸進了籌備比賽中的東京巨蛋。我將拆好了的狙擊槍、兩大盒子彈跟五個遙控小型炸藥裝進旅行袋,放在隱密的地方。

我換上髒兮兮的工作服,大大方方在東京巨蛋裡逛來逛去,將實際走過的地方跟從網路上下載到的結構圖做了印證。
最後,我帥氣地直接從巨蛋裡走出去,攔了計程車回旅館。
10
大日子到了。

「我們就是死了,也想打籃球!」
這熱血聳動的標語化作旗幟,飄揚在東京巨蛋每個可以插旗的地方。
前來捧場的大概有超過五萬五千名活人跟死人,將東京巨蛋擠得水洩不通。大部分都是死人,因為只有那些老東西才會記得那些即將上場打球的老古董,即使他們並不信仰天主降光明教派,也很樂意從全世界各地買機票來看這一場「不可能的經典賽事」。

我一身休閒,舒舒服服坐在一個月前就預訂好的貴賓包廂裡,拿著望遠鏡等待比賽開場,還點了一份其實我只能欣賞的海鮮大餐。

這段期問,工作人員彬彬有禮地用金屬探測儀掃描過房間裡的每個角落,然後堆滿笑容走了出去。
「白痴。」我冷笑,對著關上的門豎起中指。
比賽還有二十五分鐘就開始了。
不急,我是高手。
我從容不迫地走到藏槍的地點,提了那一大袋亂七八糟的東西回貴賓包廂,沿途將那五個小型遙控炸藥黏在足以讓人嚇一大跳的地方。
現在,我還有兩分鐘可以把狙擊槍好整以暇組合起來,將子彈填好。

比賽開始前,賽門布拉克在熱烈歡呼聲中出場致詞。
我用鑽石切刀在玻璃上劃了彼此間隔十公分的三個圈圈,將狙擊槍從中間那一個採出去,瞄了一下可以捕捉的範圍,在腦中假想一下狀況。
話說賽門布拉克走路的模樣真奇怪,姿勢超不協調。
據說他曾經為了跟大光芒上帝發生「靈動感」,從一百多層的高樓往下跳過一次。就算他死不了、那一摔也幾乎將他撞散了。後來送醫拼湊屍體費了很大的功夫,其中一隻腳跟一隻手再也不屬於他……真夠白痴的。

我在十字瞄準器中,壓抑著扣下扳機的慾望。
如果我願意,在賽門長達一分鐘的簡單演講裡,我已經可以轟掉他的頭十次。
可師父唯一的原則,就是得由他親手擰爆賽門布拉克的腦袋。
我信師父,所以我把揚名立萬的機會讓給他。
終於賽門布拉克廢話完了,燈光一暗,全場跟著焦躁騷動起來。
啪地一聲。

快燒起來的聚光燈打在白隊的入口處,照在一個高大癡肥的老黑人身上。
「首先登場的是,號稱地球有史以來最強的中鋒——俠客歐尼爾!」
全場爆出令我難以理解的激動吼叫聲,惹得我立刻就想將那個老黑人射倒。
司儀用誇張的語氣介紹選手陸續入場,全場觀眾的吼叫聲幾乎掀飛了巨蛋頂。
「攻守無敵,無所不能的長人——凱文賈奈特!」
「單槍匹馬取敵首、絕不手軟的戰神——亞倫艾佛森!」

「改寫所有天才定義的絕對天才——科比布蘭特!」
白隊的四名球星登場後,頻頻向觀眾揮手致意,在球場上方一共有十六面巨大的螢幕即時轉播,那些球員看起來又老又醜,哪有一點明星風範?

我看節目宣傳單上說了,今天的比賽全都是由死而復生的球員擔綱演出,真好笑,不過就是把一些被時代遺忘的老傢伙湊在一起打敬老盃慈善大賽罷了。
「最後,死人的英雄,拼命骚擾活人NBA總冠軍賽的——」
全場等不及,起立鼓掌歡迎這個連我都如雷貫耳的怪咖。
「杜瓦波里斯基!」
一個白人揮舞著雙手笑著進場。
他很年輕就因心臟麻痹嗝屁,讓他在外表上佔不小的便宜。

掌聲足足聒噪了一分鐘才停,死人的手掌不會痛這一點真的很機歪。
接下來換「歷史更悠久的」紅隊出場。
司儀一個一個唱名,觀眾每一個都扯破喉嚨大叫那個死去球星的名字。

「創下無數神奇紀錄的,NBA史上最偉大中鋒!威爾特張伯倫!」
「今晚不想再當悲劇英雄的悲劇英雄——派崔克尤恩!」

「從地獄裡硬是丟出妙傳的——魔術強森!」
「讓當今所有射手黯然無光的!賴瑞博德!」
這四個同樣蒼老的死球星穿著紅色球衣,肌肉都鬆垮垮的像是在吊豬肉,向觀眾揮手的模樣看起來就像重症者,但滿場的死人卻給予比白隊膨脹十倍的掌聲。
他們都死得太久,在我出生前都翹毛了,加上我對籃球沒什麼研究,這一切看在我眼底真是莫名其妙。

不過當然了,接下來出場的這個死人我也聽過。
他的存在可是世界級的常識。如果被我查出來他在死前有可能搞過我媽媽琳賽汪達的話,那他就是最有嫌疑當我爸爸的人。
司儀也忍不住用大吼的聲調叫出他的大名。

「如果上帝會打籃球,那麼,祂一定就是——麥可喬丹!」
是啊,全場起立鼓掌嘛。
熱烈歡迎那個在死前垂垂老矣、拄著枴杖,在死後卻照樣灌他媽的老飛人。
只見喬丹在掌聲中走向白隊的波里斯基,摟著那位受寵若驚的白人肩膀。
環顧四周,喬丹用感性的語氣說道:「四十年前,我在電視機前面觀賞活塞隊對湖人隊的總冠軍賽,在史戴波中心球場進行的關鍵第五場,我看到了讓我淚流滿面的畫面。」

波里斯基低下頭,靦腆地笑著。
喬丹繼續說道:「波里斯基在滿場的噓聲裡,視而不見無數砸在他身上的汽水瓶跟熱狗,視而不見對手跟夥伴對他的憤怒與不諒解,視而不見計分板上殘酷的事實,他說了一句話……」
停頓了兩秒,全場怔住。
喬丹大吼:「他說了一句話!」

全場觀眾彷彿重新有了呼吸,一齊大叫——

「就算死了,我也想打籃球!」
暴動了。
可真是暴動了。

真不愧是喬丹加上五萬五千人的力量,連高高在上的我都震懾不已。

「今晚,人類歷史上最優秀的兩代球星將在這裡分出勝負,一百年後的某個晚上,我們會跟不甘死亡的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球星較量,看看誰才是史上第一,史上第一!史上第一!」喬丹舉起波里斯基的手,氣氛沸騰。
球賽隨即開始。
歐尼爾跟張伯倫跳球。
球彈到了博德手裡,博德隨手丟給強森,強森晃過艾佛森,正要上籃取分卻面臨賈奈特跟波里斯基牢不可破的聯防。
「!」只見強森一個奇怪角度的妙傳,球到了喬丹的手裡,喬丹單手灌籃得分。

全場鼓掌。
波里斯基控球,吸引喬丹的防守後將球傳給布蘭特,布蘭特隨即在三分線外自幹跳投,球沒進,籃板被歐尼爾狠狠抓了起來,再用他癡肥的屍體將球暴力灌進。

全場鼓掌。
除了大螢幕大畫面的即時轉播,每個球星的嘴角都貼了一片袖珍麥克風,可以將他們在場上講話的內容廣播出來,這讓比賽更加生動有趣。
強森控球,一閃眼丟給博德,博德在距離三分線還有一大步的距離出手。
球進。
「布蘭特,這才是投球。」博德故意摸摸布蘭特的頭。
觀眾大笑。
艾佛森控球,本以為立刻就要傳出去的,卻見一頭白髮的他像一把刀子切進敵陣,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下將球放進籃框裡。
「怎麼?老傢伙都跳不起來了嗎?」艾佛森哈哈大笑。
觀眾大笑。

接下來,喬丹一記高抛球,張伯倫在半空中接到,第一時間雙手灌籃,將試圖攔阻的歐尼爾給撞倒在地。
「大傢伙,別忘了你的時代裡,沒有我。」張伯倫伸手拉起歐尼爾。
觀眾大笑。

接下來是一連串目不暇給的超級混戰。
尤恩蓋了賈奈特的火鍋,波里斯基抄截了喬丹的咔颍瑲W尼爾在張伯倫的防守下亂投不進,尤恩搶到籃板快傳強森,強森大吃小艾佛森上籃得分。
「你叫戰神是吧?學著點!」強森笑笑將球拋給艾佛森。

觀眾又是拍手又是尖叫。
布蘭特連續自幹,連續不進都有歐尼爾跟賈奈特抓到籃板,最後在喬丹面前表演一招向大師致敬的後仰式跳投,球進。
「我故意讓你投的。」喬丹哈哈一笑,咧颉?br> 「……少來了。」布蘭特表情尷尬。

喬丹將球抓在手上,用高傲的表情說道:「現在輪到你讓路了。」

「?」布蘭特還反應不過來。
只見喬丹單手持球像砲彈一樣衝出,在場所有球星都往旁站開一步。
毫無意外中的天大意外啊,年邁,不,是死去的喬丹從罰球線起跳!
一道扣人心弦的紅色弧影逼近底線,將球塞進籃框。
巨蛋裡爆出掌聲,喬丹英雄般高舉雙手,接受再接受。
「兩次咔虬。@球之神!」艾佛森不服氣,但記分板上可不這麼認為。
——畢竟,喬丹嘛!
接下來還是好戲連連,博德在三分線外連續砍進三球,張伯倫蓋了賈奈特三次火鍋,強森遞出五個妙傳,尤恩如願以償在歐尼爾面前灌了兩次籃。
但白隊也不是省油的燈,波里斯基主導四次漂亮的快攻、分別讓布蘭特跟艾佛森上籃得手兩次,賈奈特回敬張伯倫跟歐尼爾各一次火鍋,歐尼爾開玩笑似衝出來蓋了布蘭特一次大火鍋,娛樂效果十足,惹得五萬多死人大笑不止。
「搞什麼啊?」布蘭特向歐尼爾的大屁股踢了一腳。
「很意外嗎?我一直都看你不爽啊!」歐尼爾做出很賤的表情。
忘了說,這場比賽沒有板凳球員,因為這些上場的先發死人毫無體能問題,每一分每一秒都呈現出他們的巔峰狀態,死不像死。
他們盡興地打,不管球到了誰的手裡,觀眾都是一陣驚嘆。

「喂,波里斯基。」布蘭特將球丟給波里斯基。
「?」波里斯基將球丟給艾佛森去自幹。
「當年真是對不起。」布蘭特伸出拳頭:「總冠軍是在你不在場的時候得到的,變得一點意義也沒有。」
「哈,都死了還能怎樣!」波里斯基也伸出拳頭。
兩拳相疊,全場又是一陣感動的掌聲。
11
球賽進行到一半,紅隊以七十八分領先白隊的六十五分。
中場休息時間,主辦單位宣佈,為了向中國當局提出「反對強制灰飛煙滅法」的立場,下一場「永垂不朽的NBA傳奇」經典賽事,將轉移陣地到中國的北京死人特別行政區去打。
……明明就是看上了那裡的商機可觀,偏偏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啊。
死人不必上廁所,到了休息時間也沒什麼人走來走去。
死人也不吃不喝,當然賣熱狗跟賣啤酒的小販生意就差了。
不論死活,大家都全神貫注地欣賞穿得很暴露的美女啦啦隊表演。
就連那個不知大禍臨頭的賽門布拉克,也坐在第一排貴賓席鼓掌。

我則將狙擊槍重新探出玻璃外,等待約定的時刻。
啦啦隊表演正精采時,此次活動的吉祥物也翻著筋斗登場。
三個吉祥物在疊羅漢,三個吉祥物在熱鬥街舞,三個吉祥物在表演花式雜耍。
其中一個在雜耍的吉祥物——肢體擺動的模樣特別不協調。
「師父,動手吧!我會全力掩護你撤退的!」
我瞇起眼,十字瞄準器對準賽門布拉克身邊的魁梧護衛。
只見那頭動作古怪的吉祥物東張西望,大步走向坐在第一排的賽門布拉克。
「一點也不想掩飾了嗎?」我感到一陣過度緊張而來的興奮。
賽門布拉克疑惑地看著來到他面前的巨大吉祥物。
他身邊的巨漢保鑣緩緩站起,正要推開那頭走錯方向的吉祥物時——
砰!

我扣下扳機,巨漢保鑣的脖子炸離身體。
吉祥物一把抓起表情呆滯的賽門布拉克,頭對著頭,猛力砸下去!
第二個、第三個保鑣站起來,幾乎要掏出槍來。
我開槍,又開槍,第二個跟第三個保鑣毫不含糊地身首異處。
吉祥物這一記猛烈的頭鎚將賽門布拉克的腦袋毀掉,但在約定的關鍵十秒裡,他還有五秒的時間——於是吉祥物用力擰住賽門布拉克的脖子,像玩弄嬰兒一樣。
我繼續開槍,開槍,將賽門布拉克身邊的警衛與保鑣又射倒了五個,威力強大的狙擊彈確確實實地將他們阻止吉祥物的能力給奪走。
第十秒,吉祥物硬生生扭下了賽門布拉克的死人頭。
勝利!
我毫不猶豫按下了炸藥遙控器,A。
位在第五號出口的自動販賣機大爆炸,衝擊力足以將二十公尺之內的屍體炸碎,那一炸,將滿場的尖叫聲的音域又提昇了五度。
更重要的是,讓現場秩序徹底大亂!
抓著賽門布拉克的死人頭,師父偽裝的吉祥物衝進混亂的人群裡,幾個警衛慌慌張張朝師父開槍,我看十槍有九槍打到了旁邊顧著逃命的觀眾,其中真正打在師父身上的那一槍,恐怕也被師父穿的剪切增稠液態防彈衣給擋下。
我持續朝湧進的警衛開槍,這時已無法顧及到中槍的部位,反正打了就有分。
但不能戀戰,我將狙擊槍設定在自動定時擊發的狀態,轉身開門就走。

現在場面超級大混亂,是任何人都能逃走的良機,我邊走邊按下遙控器的B,將第八號出口的男廁炸掉,又引起了死人更恐慌的情緒。
然後是C——轟!第一號出口變成人間煉獄。
D,轟!服務台變成一團張牙舞爪的火球。

E,轟!紀念品中心的地板整個往下垮掉。
大爆炸這種力量所製造出的恐懼感永遠都很酷,就連死人也會迷失在騷動裡啊!
等到我在最後關頭脫離崩潰決堤的人潮,走到跟師父約定的地點時,師父早就站在那裡等我,身邊還躺了十幾個腦袋被砸爛、在地上學蟲爬的警衛。
師父來不及將該死的吉祥物裝扮脫下,只摘掉頭罩,扯下手套,雙拳沾滿過期的黑色血跡,賽門布拉克慘兮兮的死人頭在他的手中大叫:「我錯了!那天晚上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你的老婆!我只看到她一個人!」
我覺得不大妙。

師父的臉色蒼白,身上至少有二十幾處槍傷,就算有防彈衣還是不夠看啊!

「別擔心,撐得住。」
我說著口是心非的話,但現在想什麼都是多餘。
我帶著師父快速從預先規劃好的路線一路往下,按部就班來到下水道,跳上前一天停妥的快艇。
發動引擎的那一瞬間,我同時啟動最後一個炸藥控制器。
停放在東京巨蛋外停車場、裝滿汽油桶的那輛廂型車,此時此刻大概衝到了半空,驚天動地的大火連帶燒乾了附近所有的空氣吧……那裡可都是停了數百輛汽車的好地方,搞不好來個超經典的連環大爆炸。
等等回到旅館,一定要第一時間打開電視看新聞。
「師父,你怎麼樣?」我駕駛快艇,瞥了一眼師父。
「……」師父沒力氣說話,也沒閉上眼睛。

如果是五年前的師父,這點槍傷只要靜養兩個月就沒問題了,現在歲月催人老,師父連自己脫下吉祥物的衣服都辦不到。
我要專心駕駛快艇,只能大聲鼓勵:「師父,撐住!你說過在宰掉賽門布拉克之前,你是不會死的!」
……等等,這種話好像不是現在應該說的?

只是賽門布拉克沿途一直鬼叫,一下子求饒,一下子求師父灰飛煙滅,一下子為我聽都沒聽過的奇怪往事道歉,一下子就瘋狂咒罵。很吵,吵死人了!
但師父好像很享受,我也只能說:「喂,我說賽門啊,你要嘛就專心求饒,要嘛就專心求我們一把火燒了你,要不就勇敢一點狂罵到底啊,都死這麼久了,別三心二意的。」
師父近五十年來一直都想幹的事,今天終於圓夢了。
我很替師父開心,真的。
失血過多,他看起來很疲倦,表情卻也很安詳——平時師父就連睡著了都沒露出這樣的表情過。
我心念一動:「師父,你是不是死了!」

「……」師父瞪了我一眼。

「哈哈,我就知道師父能撐!」我哈哈大笑。
就在快艇即將駛出下水道的時候,師父巨大的身軀突然斜斜往旁倒下,快艇重心登時一傾。我一看,師父有半顆腦袋都浸在髒水裡。

我趕緊停下快艇,將半昏迷的師父扶正,用力拍拍他的瞼。
師父霍然睜開眼睛。
「到最近的焚化爐。」師父罕見地使用語言。
「師父!你要相信自己的身體!你跟怪物一樣啊!」我大吼。
「……」師父用超狠的眼神看著我。
□□□
是了,終於到了最後約定的時刻。

這是師父收容我跟他一起行動的唯一條件。

12

快艇出了下水道,我攙扶著有夠重的師父到車上。
一開門,師父立刻摔躺在後車座,手裡緊緊抱著賽門布拉克沮喪的頭。

打開東京市地圖,距離這裡最近的人道焚化爐,大概有十分鐘車程。
「那麼,就請師父不要睡著了,免得……」我踩下油門。
抵達人道焚化爐管制區的時候,師父身上笨重的吉祥物衣服已完全漬紅了。
我先下車,從側座的置物箱拿出手槍,大刺剌走進去管制區。
「請問有什麼事?」一個戴著眼鏡的辦公室小姐起身,微微鞠躬。
「燒東西。」我點點頭。
她太快死掉馬上復活就麻煩了。

於是我朝她的肚子開了一槍,再將桌上的電話線扯掉。
「什麼聲音?」一個掃地的老先生探頭出來。
「槍聲。」我朝他的肚子也打了一槍。

陸續幾個聽到槍響衝過來的工人,我也是一人一槍,全打在肚子上。
搞定,再將師父硬拖下車。
「!」師父的頭先著地,讓他整個醒了。
他踉蹌站起,不忘抓著賽門布拉克的死人頭,辛苦地跟著我的腳步。
賽門布拉克的頭看著我說:「請你幫我告訴艾琳,其實我最愛的還是她。」
「不要。」我嗤之以鼻。艾琳,誰啊?

我打開裡面最大的一座焚化爐,點燃了火。

拿著死人頭,師父默不作聲走進去,沒多再看我一眼就從裡面將門拉上。

趁還活著的時候把自己燒掉,一秒也不想當個臭死人,這就是師父人生第二個願望。他說過,也許他永遠也宰不了賽門布拉克,但卻絕對不想成為像他那樣的人,如果萬一他不幸重傷,就算是在他身上澆汽油,我也要毫不猶豫點火。

「……」我看著這逐漸開始加熱的爐子。
離別了,原來是這種感覺。
我有點想哭,可沒辦法,只好做個樣子擦擦眼睛。

一想到從此以後我只能一個人到處放冷槍、搞爆破,就覺得怪怪的。

合作無間的雙人組,聽起來比獨行俠還要酷,為什麼要剩下我一個呢?
以後我也只能一個人挖洞埋死人頭了,沒人知道我多狠,真的很怪。
「師父,不如你出來吧!」我用力拍著焚化爐。
師父是個鐵打的硬漢,就算身陷烈火也只是發狂地大叫,沒嚷著後悔要出去。
「師父!下個月就是三十幾個死人國要模仿聯合國,簽署條約成立『永生大聯盟』的日子,我們何不去把那些臭死人炸到外太空呢!師父!你死了不打緊,我不會看不起你的!」

漸漸,師父不出聲了。
我再也忍不住。
「師父,其實我前幾天就死了!」
我不知怎地和盤托出,對著焚化爐大吼。
「其實死了也沒什麼太壞的地方,就算沒有老二也不要緊,我自己裝了一條最流行的死人專用電子陰莖,功能超級豐富的,旋轉震動抽插基本功能都有,冷熱溫控,會發光,會假射,還可以聽音樂!就算死人也被我搞活了!師父!出來吧!出來吧!」

我大吼大叫,立刻脫下褲子,對著焚化爐展示我的七彩陰莖。
砰!

此時,焚化爐的門從裡面打開……
全身怒火的師父倒真的爬衝出來,可他像木炭一樣的屍體嚇到我了。
「哇嗚!」我大叫一聲往後退了一步。

燒得亂七八糟的師父舉起冒火的賽門頭,作勢要砸我。

可師父才踏出焚化爐,一踏地,他燒成炭的腳就當場粉碎。

他摔在地上,又將半個身體跟一隻手也跌碎了。賽門的頭也碎成了黑灰。
「……那,還是算了吧。」我很傻眼。

弄成這個樣子才曉得後悔,不如還是灰飛煙滅了吧。
我來不及穿上褲子,就撈起師父怪吼怪叫的腦袋,將他丟回焚化爐。
門關上。
我振作精神,穿上褲子,朝地上的賽門黑灰補了一腳。
接下來漫長的人生裡,我得找到搞過我媽媽琳賽汪達的男人,然後幹掉他。
「就算死,也逃避不了我的懲罰。」我自言自語。

上次說過了,預備入選的第一波疑似我爸爸的名單,還沒列完就有一百二十五個人,每一個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算了,統統都殺掉,死了再徹底灰飛煙滅一次吧。
有了目標,我不禁有點高興。
我朝著焚化爐微微鞠躬,然後邁向新的人生。
第四章 『去你的我媽是琳賽汪達』(完)

第五章 『一百年只屬於自己的快樂』

高貴的靈魂,是自己尊敬自己。
——尼采《善惡的彼岸》
1

一百年前跟一百年後的人類世界,在外表上幾乎沒什麼兩樣。
時間考驗了很多事,讓很多專家親眼看見他們的預言成了放屁。
沒有可以飛上天的汽車,因為沒有人說得上來要讓汽車飛上去做什麼。
手機也沒有出現立體影像通話的介面。

機器人還是沒有真正的思想。
石油依然是最主要的能量來源。
複雜的氣候從未被任何科技力量控制過。

當然了,移民火星還是科幻小說裡的夢想,只是已經很少人寫小說。
癌症跟愛滋病也沒有新的療程或特效藥,從事相關研究的人都被視為笨蛋。

……擁有最好腦袋的科學家花了太多時間在發呆,就跟其他人一樣。
□□□
醫院的候源髲d,大家圍繞著一個正在哭鬧的小孩子。
小孩子活蹦亂跳的,一下子吵著要看卡通台,一下子想要喝可樂,圍觀的大家都感到十分新奇,爭著要摸摸捏捏小孩,七嘴八舌討論。

「好久沒看到小孩子了,真有活力呢!」
「要喝可樂啊?想喝就買給他啊!不過就是冰糖水嘛,印象中很好喝的。」
「哈哈,上一次看到小孩是什麼時候,我都沒印象了呢。」
「叫什麼名字?乖,告訴阿姨你叫什麼名字?小強?好可愛喔。」
「是生什麼病呢?牙齒蛀了,安心啦,蛀了還會再長嘛。」
「來!叔叔抱抱!哈哈哈這小孩這麼不怕生啊……哈哈哈哈哈……」

不一會兒功夫,醫院大廳的電視早切到動畫史瑞克,而小孩子的身旁堆了可樂、汽水、零食跟一大堆小玩具,樂得不吵不鬧。

其中一個圍觀的民眾,張嬸,不禁感嘆……
如果曾曾孫跟曾曾孫媳婦願意生小孩,她就不必擠在這裡看別人家的孩子。
不管是一百年前還是一百年後,年輕人都有年輕人的想法,管多了就生氣。
在五十歲那年過世的張嬸,今天只是依循著過去五十年的習慣,回到以前工作的醫院「閒晃」,接下來要晃的地方還有公園,之後才是回家。
認真計算起來,今年是張嬸第一百四十九歲。
張嬸年輕不懂事,十七歲就懷了老大,酒沒醒就上工的丈夫又在她懷老三的時候,不幸在工地墜樓過世。
年紀輕輕她就失去丈夫,靠著白天在早餐店幫忙、在飯店裡整理床鋪洗被單、晚上在醫院裡拖地洗盤子,獨自扶養兩個兒子跟一個女兒長大。
她很努力,子女也都很爭氣,三個都上了大學,其中一個還飛到美國拿了博士學位,當了教授。
在么女跟么女婿選好日子結婚那天,張嬸在醫院裡昏倒了。
醒來的時候,等待她的是血液報告跟核磁共振圖,還有一個噩耗。
「張嬸,很抱歉告訴妳這個結果。」醫生嘆氣。
同樣都在醫院工作,就算沒說過話,看也看熟了。
醫生知道張嬸的身世,非常同情。但除了同情,醫生也無能為力。
「請先不要通知我的家人,我想參加我女兒的婚禮。」張嬸懇求醫生。

那晚,賽門布拉克登上了全世界媒體的頭版。
張嬸落寞地讀著報紙,真希望這樣的奇蹟也發生在自己身上。
為期一年化療很辛苦,張嬸瘦了二十公斤,憔悴了。

倚仗著一定要看到孫子的毅力,張嬸千辛萬苦撐了下來。
就在張嬸病危前一個禮拜,醫院裡所有該斷氣的人全都奇蹟似甦醒過來,據說這個現象同時出現在世界各地,造成巨大的恐慌。
一開始張嬸從護士那裡聽到這個新聞時,還以為是兒子女兒串通護士騙她,直到她自己看到電視上各新聞台的報導,她才燃起希望。
「媽,妳放心,妳一定會復活的!」
大兒子抱著剛出生的孫子,輕輕摸著張嬸的臉頰。

「媽,沒道理其他人都復活了就妳不行,妳一定要有信心。」
二兒子緊緊握著張嬸的手,激動地流下眼淚。
「醫生?」張嬸眼神迷離地看著醫生。
「我……我無法保證。不過,過去七天以來,在本醫院過世的病人、車禍送命的傷者,在死後甦醒過來的機率是——百分之一百!」醫生微笑,不知道在臭屁什麼。
「我,好想看到我的小外孫喔。」張嬸摸摸女兒鼓起來的肚子。
「媽,妳一定可以親手抱抱他的。」女兒擦掉眼角的淚水,微笑。
三個小時後,張嬸在家人的陪伴下闔上眼睛。
心電圖剩下一條沒有反應的線。
家屬痛哭,祈叮妒菑垕鹪诒娔款ヮハ卤犻_眼睛。
心電圖還是僅剩那一條死氣沉沉的線。
「我……好像又活過來了?」張嬸呆呆地說,難以置信。
原來,剛剛那一刻短暫的無意識沉睡,就是死亡?
2
台灣政府規定,「實際存在年齡」超過一百歲的人,禁止從事任何勞力工作,以保障活人跟部分永生人的工作權。
這個規定的作用不大,因為鮮少有永生人對勞動性工作還抱有熱情,尤其是實際存在年齡超過一百歲的永生人,根本不可能有人對工作有任何興趣。
辛苦拉拔孩子長大成材的張嬸常常回到醫院,偶爾幫點忙、替偷懶的清潔人員掃掃地,不過是因為日子無聊。
現在的醫院不比當年,屬於活人的那一半空間都很冷清,屬於永生人的那一半蚤g生意就好得多,很多永生人會來美容他們的臉孔與身體、訂做漂亮與多功能的義肢、從胃部抽取他們因過度懷念而吃喝進肚子裡的食物殘渣與酒水。
至於來看病的活人都在看一些芝麻蒜皮的小症狀,感冒、牙痛、針眼、喉嚨痛、胃痛、視力減退、口臭、腎結石、尿道發炎、疝氣、包皮過長、盲腸炎、經痛、幻聽、關節炎、偷竊癖、說謊、抄襲成癮等等。
面對絕症之類的重病,若治療過程太痛苦,病人肯定毫不猶豫放棄。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在台灣有三千萬個死人,兩百五十萬個活人,法令也配合廣大的民意變得很有彈性——任何人在面臨特定、巨大、不可抗力的痛苦的威脅下,可以向醫療機構請求「自由永生死」,除非出於個人的宗教因素,接到請託的醫生不得拒絕患者的要求。
不只是絕症,因種種意外被送進醫院急缘膫撸袝r也因為不想被截肢而快速簽下「自由永生死」的強制執行申請書,這些人有很大的機會在死後還是可以控制他們原本要犧牲的肢體。
無病無痛,自然亡故的老死恐怕是最不划算的死法,任誰都不想在死後拖著一副毫無魅力的老朽屍體「過活」吧!
「那麼,就請將我永生死吧。」

八十年前,張嬸的大兒子在被驗出食道癌時就這麼跟醫生說。

「那……就……麻煩……醫生……了……」
七十五年前,張嬸的長媳婦在二度中風時還保持基本的禮貌。
「還等什麼?當然是快點一針打過來啊!」
六十年前,張嬸的長孫在罹患肝癌末期時也跟醫生這麼說。

「算了算了,現在就讓我死了吧。」
二十年前,她那重感冒的曾孫竟然也這麼說……當然被張嬸一巴掌打醒了。
「你這個傻小子,人生沒有那麼簡單!」張嬸沒好氣地訓誡著。
活人輕率放棄生命造成了一些社會問題,「尊重生命」便成了在野黨聯盟一貫的政治主張,幾個立法委員援引幾個先進國家的法律,制定出「生命完整法」——為了教導新生的活人兒童正確的價值,所有一切為了個人興趣、為了外表的青春常駐、為了打賭賭輸之類的自殺行為仍屬犯法,會被判處一年以上、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當然囉,這個「生命完整法」不過是一個象徵,多的是漏洞可鑽。
對很多新新人類來說,癌症治療變成了一種「體驗痛苦的人生經驗」,可要,可不要。
此外,從去年的癌症相關醫療統計數字裡可以發現很多有趣的事實。
在台灣地區,超過四十歲以上的男女,願意接受完整癌症治療的比例只有百分之三,跟國際水準差不多。多數願意挑戰化療、重傷急救的病人,百分之五的人是捨不得美食佳釀。百分之三的人是因為自己還太年輕、不願以過於幼稚的面貌永生。百分之九十二的人是為了延長體驗性愛的時間——是的,這一點尤其重要。
二百年了,全球各國都習慣了「永生人的存在」這句話,文法有很明顯的毛病,擺明了是寫給一個世紀以前的活人看的。
實際上,在地球上永生不滅的人類達到了一百二十八億,活人僅剩三十五億。
應該被習慣的、被包容的,是微量出生的活人。
不僅人類的醫療行為改變了,保險公司的制度也變了,法律的精神與形式都變了!債權法、遺產法、刑法的度量等等,全部都變了。

絕大多數的永生人對活人非常友善,畢竟看見活人,就等於看見了過去的自己,永生人總是告訴活人,沒關係的,放輕鬆,一切都會很好很好的。
3

「小強,跟叔叔阿姨說再見。」一個女子向眾永生人微笑。
「叔叔阿姨再見!」蛀牙的小孩跟大家揮揮手。
醫院候源髲d的電視,從卡通頻道又切回即時新聞。
比起上個世紀,現在的新聞平靜太多了。
零星的打架兇殺勒索強暴偷竊虐待當然還是有的,但不過就那麼幾件,彷彿人們對犯罪的想像力也降低了。尤其不管是活人對活人,活人對永生人,還是永生人對永生人,大規模的軍事戰爭都成了歷史。
也許是好事,人類的劣根性在生命永恆的狀態下,很大程度被遏止了。
「還爭什麼呢?美國就剩這麼大了。」這是美國總統無奈的口頭禪。

人類這種糟糕透頂、病毒般的生物數量太過龐大,照理對地球是很驚人的負擔,但永生人不吃不喝也常常沒事幹,總體消耗的能源卻沒有增加。

唯一惡化的是地球的氣候,因為自發性申請「人道灰飛煙滅」的永生人不少,政府到處興建的焚化爐一直都沒有停止過排放屍煙,地球暖化的趨勢始終停不下來,這一百年來北極冰層融化,淹掉了三個活人國、二十一個永生人國,還有四個永生人國今年夏天就得面臨舉國遷徒的壓力。
……算了,那些不過是世界大事,張嬸想管管不了,也沒興趣。

張嬸最大的樂趣,就是跟幾個同樣逛醫院成癮的老朋友,一起在醫院大廳閒話家常,聊聊一個世紀以前人類社會的模樣。

跟所有的永生人一樣,一堆永生人眾在一起最常聊的話題,就是感嘆現在的活人生活沒有力氣,跟自己還活著的時代實在差多了。
一個模樣四十幾歲,實際上已過世四十年的陳太太說:「我那孫子,你們一向知道的,他都三十幾歲了,就整天窩在家裡打電玩、上網聊天,前幾天我叫他去找份工作,認真為自己的人生打算一下,沒想到他竟然說算了吧,反正最後死了就不用吃喝,只要給他一台電腦人生就能夠繼續下去了!」

馬上就有人附和,白髮蒼蒼堅持活到老死的江先生猛搖頭,說:「真無賴啊,抱歉這麼說妳孫子。我以前每天晚上開計程車開到半夜才回家,為的不就是給小孩更好的環境嗎?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打算生小孩了,難怪沒有動力打拼!」
「不是因為沒有小孩所以沒動力打拼,是不想給自己壓力,所以乾脆不生小孩。」十年前才脫離活人世界的胡大媽說來就有氣。
「對!就是這樣!」眾人齊聲稱是。
「別說孩子了,我現在覺得養一條活潑潑的拉布拉多,都比跟我家那兩個活小孩相處要有朝氣多了。他們就光是躲在房間裡,整天不曉得在做些什麼,音樂開得很大,不讓我們聽到他們在裡面的動靜。」非常囉唆的江嫂摸著她停止十八年的心臟。
「唉,要是我能乾脆睡著的話,我就不必擔心那麼多了。」當了八十年公務員的盧先生說。
「說到睡覺,我老是叫我們家還在念高中的小寶貝不要熬夜念書,想睡就睡,免得將來死後想睡一下都沒辦法啦。我啊,別的不想念,就惦著能像以前那樣睡一下……睡一下下也好……」外表還很年輕的蔡小姐幽幽地說。

「他們真的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天天看著他們沒把桌上的東西吃乾淨,心裡多難受啊,這不是說要節儉什麼的,而是……唉,你們大家都知道的。他們還搞什麼節食、減肥呢?有那種毅力跟心思的話,不如放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吧!」胡大媽又是一陣義憤填膺。
大家七嘴八舌的批評,一起了頭就說了個沒完。
這個話題跟活人或永生人不大有干係,其實是長久以來長輩對後輩的不滿。
不論在哪個時代,長輩都熱衷看扁後輩,認為晚生的一代禁不起挫折、缺乏鞭策、抗壓性不足、所受到的阻礙遠遠沒有「過去的年代」來得巨大,過往的優良價值在晚生的一代身上正面臨消逝的危機。

自上帝冬眠後一百年的今日,同樣話題已變形為永生人對活人的憂心忡仲。
張嬸也插了幾句碎嘴的話,但張嬸只是想讓大家知道她與所有老朋友同在,並不是真的對她的孩子、孫子、曾孫、曾曾孫不滿。她擁有過的已經太多了。

話題稍歇。
一個最近幾年很少發言的鄭先生罕見地站起來,用微笑吸引大家的目光。
「對了,很快我就要跟大家告別了。」鄭先生微微一鞠躬。
大家都愣了一下。
「什麼意思?」胡大媽出口。
「我活得夠久了,昨天我已經申請到了人道灰飛煙滅的號碼牌,下個月五號,我就要離開大家了。」鄭先生露出堅定的微笑。
「你不是才……死了三十年嗎?」張嬸幫他算了一下。
以鄭先生五十六歲因胰臟癌英年早逝,即使以一個世紀以前的計算方式,現在不過是八十六歲。
八十六歲……難道八十六歲就滿足了嗎?
「夠了夠了,再活下去我也不曉得做些什麼,每天都這樣過下去,昨天跟今天一樣,今天跟明天一樣,明天跟一百年後的某一天也一定差不多,可以了,我很滿足。」鄭先生的談吐很有禮貌,但態度卻很堅定。
「你有我們啊。我們不是常常聊得很愉快嗎?別忘了你還有家人呢。」盧先生語氣很惋惜。
「……家人嗎?我跟我的妻子、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是一起申請人道灰飛煙滅的,其實我們不是找不到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只是日子一成不變地過下去,心都厭了。」鄭先生用平淡的聲調繼續說道:「就跟那一個《去他媽的無盡永生》的作者一樣,最後他寫了二十五本書去探討永生的意義,最後還不是沒有結論,只能選擇繼續旅行下去?」
「人生的意義啊……」胡大媽有點困惑了。
「我想,或許人生真的沒有意義吧。如果人生真的一定要有意義,那就留給需要人生意義的人繼續去尋找,我呢,只知道……足夠了,我可以沒有意義地離開這個世界,沒有關係。」鄭先生看起來,似乎已經將這件事想過無數次,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大家一時無語。
不管離開的理由是什麼,常常碰面的幾張面孔,又要少一個……
蔡小姐打破僵局:「或許灰飛煙滅之後,靈魂才能真正從這個身體裡解脫出去吧。那就祝福鄭先生吧。」
鄭先生微笑:「謝謝。」

盧先生也加入鼓勵的行列,握著鄭先生的手說:「聽人說,說不定灰飛煙滅後就能飛昇到另一個空間,也許是天堂!」
鄭先生微笑:「也許吧。」
也許吧。

也許吧。
看著鄭先生輪流跟大家握手道別,張嬸心裡,真有說不出的空。
她的口袋裡,也有一張號碼牌。
4
天空很藍。
在公園散步了兩個多小時,張嬸的腦中一直重複著鄭先生那一席道別。
比起鄭先生,張嬸在這個世界「停留」的時間要長得多,多了六十幾年。
在這多出來的六十幾年裡,自己的確就像鄭先生所說的那樣,一日又一日地重複一成不變的生活。這樣有什麼不好,自己也說不上來。
鄭先生以前是在政大教書的教授,過的是有理想的生活,寫了好幾本評價不錯的教科書,學生也很有成就。像這樣的知識份子一旦人生跟理想脫節了,就漸漸無法忍受,寧願灰飛煙滅掉自己也不想沒有目標地過下去……
這大概是一種自己向自己表達尊敬的一種方式吧?
看看自己,張嬸從年輕時就沒什麼重大的抱負,每天一起床,就是將三個孩子從床上趕去刷牙洗臉,然後開始炒蛋、煮稀飯。

騎機車四貼送孩子到學校上課後,張嬸就去學校對面的早餐店打工,幫忙做三明治、烤吐司、煎蛋餅。十點後她就騎機車到飯店報到,準備客房清潔的工作。
孩子放學,張嬸一定回到家裏做晚飯,吩咐孩子快點寫作業,命令長子負責教次子功課,命令次子要盯著么女寫功課,誰不乖誰就皮繃緊一點。
晚上七點,張嬸準時出現在市立醫院,拖地掃地,洗碗洗盤子。
九點半回到家裡,張嬸仔細檢查孩子的作業、簽聯絡簿、調停孩子間亂七八糟的紛爭、打電話跟老師道歉、幫忙孩子的美勞作業、為孩子剪頭髮、叫孩子趴在她的大腿上挖耳朵。偶爾打孩子、偶爾抱孩子、偶爾被孩子氣哭。
偶爾,孩子笑嘻嘻幫她搥搥背,說媽媽我愛妳。
「媽媽絕對不讓別人說,你們沒有爸爸就不學好。」張嬸總是邊哭邊說。
辛辛苦苦真的不算什麼。
睡眠不足真的不算什麼。
早出晚歸真的不算什麼。
不就是母親偉大的本能嗎?讓三個孩子平平安安長大,每個都完成大學學業、都擁有美好的人生,就是張嬸這輩子最簡單也最完整的期待了。
認真說起來,那樣簡單的期待,在張嬸被醫生宣佈死亡前就已經達成了。
不管活的死的,公園裡多的是無所事事的人。
張嬸看著躺在草地上看著天空發呆的十幾個永生人,不由自主也抬頭上望。
……那麼,過去這一百年,自己的人生又是什麼呢?
難道自己只是單純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所以才茫然地存在下去嗎?
5
張嬸從沒想過自己也會坐在這個地方。
位於大街小巷的永生人心理諮商中心,數量跟密度跟便利商店一樣多,但上門求助的永生人其實很少,有時一天還遇不到一個需要輔導的永生人客戶。
窗明几淨、裝潢雅緻的諮商中心之所以開得這麼多,跟政府積極進行擴大內需的經濟政策有很深的關係。政府認為提供不需要工作、卻想要藉工作打發時間的永生人一些工作機會,對社會安定很有幫助。

「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坐在沙發上的張嬸,立刻提出這個問題。
面對這個無疑是人類史上最重要的問題,諮商師完全沒有一點遲疑,立刻從永生人心理輔導訓練營發下的講義裡,反問出這麼一句:「那就要看妳所擁有的是什麼,想追求的又是什麼,也因此每個人的答案都不會一樣。」
在張嬸繼續發問前,諮商師遞給張嬸一張紙,上面有一百個選擇題。

「這一百道選擇題,還請張太太先填完,電腦分析後會有精確的報告。」
「好的。」

大家的時間都很多,張嬸耐心地花半個小時填好密密麻麻的百題問卷。
諮商師將問卷放進電腦掃描儀中,機器發出嘟嘟嘟的聲音。
張嬸還真有點緊張,儘管只是一份心理測驗,但對她來說這跟考試沒兩樣,不曉得自己答題答得夠不夠好,分數高不高。
不到二十秒,電腦就列印出一份性格檢測。
「還可以嗎?」張嬸侷促地問。
「從這份問卷的分析看來,張太太的情況是屬於典型的鞠躬盡瘁之他我滿足型。這個類型的永生人非常多,尤其在亞洲社會裡更常見,張太太不必太過焦慮。」諮商師將性格檢測表的結果倒轉,遞給張嬸自己看。
「那是什麼意思?」張嬸有點尷尬。
鞠躬盡瘁應該是個好詞,但整串名詞聽起來怎麼有種「生病了」的感覺?

諮商師微笑,示意張嬸放鬆心情:「張太太,妳習慣對其他人付出,並從中得到很大的滿足感,妳這種型的永生人長期處於滿足其他人快樂的狀態,久而久之變成其他人快樂妳就快樂了,於是妳便忽略了自己、不習慣自己尋找快樂,在妳過世後又無法從感官中得到傳統的刺激與滿足,例如吃、例如喝、例如魚水之歡。在感官並無匱乏的狀態,滿足的手段也變少了,對很多鞠躬盡瘁之他我滿足型的永生人來說都是很大的困擾。」
似懂非懂,張嬸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的確啊。」
「張太太,不如請妳說說妳過去到目前為止的人生吧。」
「好的。我年輕的時候都在為孩子的人生而努力,從早到晚都在工作,不工作的時候就關心孩子的功課,雖然假日還是要工作沒辦法帶他們出去玩,但我相信我們母子之間的感情很好,他們都很體諒我這個單親媽媽的苦衷……」
諮商師耐心地聆聽張嬸的過去。
實際上,這些諮商師對解決這些永生人的疑難雜症起不了多大作用,多數只是打發自己的時間。大部分的情況下,前來求助的永生人也不過是想找「專家」開示一下,並鉅細靡遺地聊聊自己的過去、排遣心情。
政府一直保密沒有公開過的統計資料裡,這些長期面對對自己無盡人生感到困惑的永生人的諮商師,申請人道灰飛煙滅的比例一直是所有職業裡最高的一項。原因太多太好想像了。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

張嬸成功地耗掉九十分鐘的人生,而諮商師也成功地打發了九十分鐘。
「張太太,從剛剛到現在,妳都只提到妳的三個小孩跟妳的幾個孫子,卻沒有提到過妳的曾孫……」
「是嗎?也許他們跟我相隔太久,有那個……代溝了吧?」
「當然不排除這個可能。但也有可能,是妳的曾孫在妳的生命歷程裡扮演了不是很重要的角色。」
「怎麼會不重要呢,他是我的寶貝曾孫啊。」
「張太太,妳過世不久後還幫忙帶過妳的孫子,對妳的孫子付出過很多的時間、很多的愛,但妳的孫子的孩子,卻是由妳的兒子跟妳的兒媳婦帶的,是不是?」
「……的確啊。」
「這就是典型的鞠躬盡瘁之他我滿足型的行為感受。張太太,妳對需要妳的人特別有感情,因為妳在他們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生存的價值,妳的三個兒女在人生的歷程中不能沒有妳,因此妳對三個子女付出最多,對他們的愛也最多。」
「……」
「在妳過世後,妳又馬上從幫忙照顧孫子的生活裡,找到了死後人生的意義——亦即,儘管妳的兒女不需要妳了,但妳還是找到足以令妳不斷持續付出的對象,也就是孫子。」

「但我的曾孫就不需要我了?」
「也許只是需要的形式不一樣了,但,可以這麼說。」
「那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

這個當了四十年的諮商師可不是幹假的,立刻搬出熟練到不行的語訶。
這就要看你思考這件事情的角度、這個答案要問你自己、每個人對這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樣、如何看待它要由你自己的價值觀決定、我想這就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了、這就得看你怎麼從中取捨而定了、你看待問題的角度決定了你處理事情的態度、轉換得失的立場會讓你看到事情更多的面向……
這些擁有最大包容尺度的句子,乍聽之下充滿了賢者的智慧,但都缺乏一個充滿力量的指示——很遺憾,都不是張嬸想要的。
「能給我一些建議嗎?」張嬸眉頭皺得很久了。
「從娛樂的角度,可以多看電影,打打麻將,打打撲克牌,玩電視遊樂器。但要持續提昇心靈上的快樂,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多看書。我們有很多永生人因為不斷看書、廣泛涉獵上個世紀的經典好書,而得到了心靈上的滿足,迴響很好。」
其實迴響很好是諮商師訓練手冊上的一貫講法,根本沒有實際的統計資料。
「有沒有推薦的書單呢?」
「這就要看張太太妳的個人興趣。」
「我個人……沒有特別的興趣。」

張嬸有點尷尬,其實是完全沒有「興趣」。
於是諮商師從電腦裡下載了政府推薦的永生人優良叢書書單,列印了一份。
張嬸接過,這厚達十幾頁的書單肯定夠讓自己消磨時間了。
「對了,張太太,下個禮拜國際知名的永生人暢銷作家,詹姆斯·多納特,會來到台灣演講生命的意義,時間許可的話不妨去聽聽看。書單裡也有很多本推薦書都是由詹姆斯先生所寫的喔。」
時間許可嗎?
時間肯定是許可的。
只是好耳熟的作家,張嬸好像在今天什麼時候,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可是我聽不懂英文。」張嬸直覺地說。
「沒關係的,詹姆斯先生已經在旅行的過程中學會十七個國家的語言,全程都會用中文演講。十五年前詹姆斯先生也曾來過台灣,錯過這次,下次想聽到詹姆斯先生演講就得更久了。」
「謝謝,我會考慮的。」
或許,學習各國語言也是打發時間的好辦法?
6

沒別的要緊事,張嬸乾脆拿著書單到附近的書局,一口氣買了十幾本。
回到家,客廳的電視還開著。
主臥房裡不斷傳來爭吵的聲音,張嬸嘆了一口氣,坐在沙發上看書。
張嬸的長子跟長媳住在北投,開了一間生意不怎麼好的花店。長子的大兒子跟他的妻子住在台中,除了養了十七隻貓什麼也不做,整天閒晃。長子的二兒子跟老婆、二老婆早早離婚了,現在跟第三個老婆住在土城開二手衣店。
張嬸的次子跟他的大兒子、大媳婦住在三峽養狗,次子媳則跟她的二兒子、二媳婦住在花蓮永生人行政特區整天看海,偶爾租船在海上瞎逛。次子的三兒子跟他的老婆則在去年搬到台北永和四號公園旁,過著每天吵架的生活。

張嬸的么女與么女婿離婚後,在大陸經營皮革加工廠。么女的長子曾經是職業籃球的明星後衛,是家族裡最有名的人,現在旅居美國,他的兒子也打了職籃,成績卻不出色,後來當了教練反而闖出名聲。么女的兩個女兒感情一直很好,在過世後五十年,一起住在大高雄永生人安養中心度日子。

張嬸排行第一的曾孫移民到美國教書,排行第二的曾孫在大賣場當經理等退休,排行第三的曾孫在當職棒教練,排行第四的曾孫女在設計窗簾,排行第五的曾孫女在會計師事務所上班,排行第六的曾孫現在應該在第二北海道做科學研究。曾外孫同樣浩浩蕩蕩。
就像台灣很多的長者,張嬸輪流到各個子女、孫子家、曾孫子家住,現在輪到跟次子所生的第三個孫子一起住,也就是每天跟老婆吵架的那一個。
張嬸先翻了一下那位備受推薦的作家詹姆斯先生寫的流浪心得書,開頭精采,但接下去的情節就索然無味了。於是放下,又拿起另一本書。
其實也看不下去,因為張嬸聽見他們夫妻倆在房間裡吵架的每一句話。
「什麼想尋找愛情?妳跟我之間難道不算是愛情嗎!」次子三孫大叫。
「算!但那已經是過去式了。現在孩子大了,甚至孩子也死了,我待在這個家也夠久了,我想出去追求屬於我自己的幸福,有這麼難理解嗎?」次子三孫媳吼了回去。

「出去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妳當妳在演連續劇啊!」
「我知道你捨不得,但你自己清楚你也不愛我了,你只是找不到其他人去愛,就不准我想辦法去愛別人,也不准我想辦法讓別人愛上我,這不公平!」
「妳愛上了誰?說啊!說啊!」
「我沒有愛上了誰,但我知道,如果我繼續待在這裡,我也不可能重新愛上你。醒醒吧,我對你沒有感覺了,只是這樣,沒有別的理由。」

「但我對妳還有感覺。」
「不,你沒有,你對我沒有激情了,你只是不想承認。」
「我不承認。」
「我們之間已經足夠了,該一起度過的也一起度過了,該一起快樂的也一起快樂了。白頭偕老,我們也真的白頭偕老了啊。我膩了,我們都需要換個人愛,不然眼對眼再耗一百年有什麼意義?」
「……妳就這樣走了,承諾算什麼!」
「承諾不是用來禁錮我們的關係用的!」
「我在問妳,承諾算什麼!妳說要愛我一千年算什麼!」
「我怎麼知道真的要愛一千年!我反悔了行不行!我說話不算話行不行!」
「不行!」

主臥門砰地打開,次子三孫媳氣急敗壞地衝出來。
她看也不看坐在客廳的張嬸一眼就穿鞋出門,還摔了好大一聲門。
次子三孫沮喪地跟在後頭出來,懊喪地坐在客廳。
「奶奶,小佩還是想跟我離婚。」
滿頭白髮與老人斑的他,看起來比張嬸還要蒼老許多。

唉,這種爭吵不曉得重複了多少次,張嬸聽也聽倦了。
「如果小佩想走,就讓她走吧。」張嬸拍拍他的背:「都那麼久了,有什麼不能看開的呢?」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捨不得啊。」他捧著臉。如果能哭他一定哭了。
張嬸沒有繼續勸話,只是耐心拍拍他,揉揉他。
過了許久,次子三孫說要出去走走。
□□□
日夜無別,張嬸繼續在客廳看她買的新書。
這類心靈成長主題的書,不管在哪個時代都賣得很好。
寫心靈成長書的人不見得心靈富足,但心靈不富足的買書人肯定很多很多,於是寫書的人荷包就富足了。荷包富足了,心靈富足的機會就大大增加了——這個關鍵,每一本心靈成長書都不會寫在裡面。
冠冕堂皇的話很多,平庸無奇的大道理也不少。

倒是有一句話問得好——
「請你回想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刻,是什麼時候呢?」
張嬸想了很久,將近一百五十年的時光細細咀嚼了一遍。
她看見子子孫孫一個個學業有成、事業有成、人生有成。找到愛情、失去愛情、賺取財富、失去財富。枝繁葉茂的下一代又下一代又下一代,都是從她一大早醒來催喚著三個小鬼快點起床刷牙的那一幕開始。
但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刻,不就是躺在病床上,三個擁有美好人生的子女一齊在床畔,陪著她,牽著她,看著她慢慢閉上眼睛的那幾個小時嗎?
「但,那個時候我真想看見外孫的出世啊。」
張嬸闔上書,嘆氣:「如果沒有看見外孫的出世,一定很遺憾啊。」

這本心靈成長書最後一頁寫道:
人生,是不可能沒有遺憾的。
但就因為不想遗憾,才有時時刻刻將人生活得更精采的動力。
最幸福的時刻已經擁有過了,該滿足了。
一百年了,當然明白兒孫自有兒孫福的道理,卻從未替自己著想過。
沒問問自己喜歡什麼、能為自己做什麼。
張嬸看著手上的號碼牌。
「……再給自己一百年的時間吧。」

7
那些專為永生人寫的心靈成長書,張嬸一本都沒再看過。
埃及的日落有一種壯闊美,張嬸用了十年去感動。
東京的夜,比台北更讓人目不暇給,張嬸用了十年慢慢適應。
北海道的雪景美不勝收,吸引張嬸去排行第六的曾外孫家裡打擾了十年。
在威尼斯永生人帝國永遠淹沒在水底的前十年,張嬸在那裡談了一場戀愛。
號稱擁有全世界最完整永生人福利制度的關島解放死人共和國,張嬸在那裡交了很多新的好朋友,一起搭船到歐洲玩了十年。
第六十年,長子與張嬸在隆布朗特共和國的地鐵大爆炸遺址會合。
「媽,我很想妳。」長子抱著張嬸。

他們一起在大歐洲用腳旅行了十年,走遍了名勝古蹟。
第七十年,次子跟么女也笑嘻嘻帶著行李,突然出現在張嬸與長子面前。
「媽,我們都很想妳。」次子與么女團團抱住了張嬸。

於是他們在澳洲活人絕跡的地帶旅行了十年。
某一個流星如雨的夜裡,四個人圍著營火回憶起以前小時候的日子。
原來老大常常模仿媽媽的筆跡在不及格的考卷上簽名、次子的功課總是沒寫完挨揍、么女其實在高中時就偷偷交了男朋友、大家最喜歡吃媽媽打一顆蛋在剩菜剩飯大火快炒出來的香噴噴宵夜……
有說有笑。
「媽,妳是我們所有人的起點。」么女說。
那夜張嬸明白了,這也是她漫長人生裡最幸福的一刻。
第八十年,長子告別了母親,先行回到台灣與家人相聚。
第九十年,次子告別了母親,再行回到台灣與家人相眾。

第一百年。
這個世界,依舊是既豐富,又寂寞。
么女陪著張嬸回到了台灣,重新認識這個大家族的新成員。
「叫阿祖就對了。」張嬸摸摸剛上國中的小孩子的頭。
這一百年,又一百年。
一百年前跟一百年後的人類世界,在外表上幾乎沒什麼兩樣。
時間依舊考驗了很多事,讓很多專家再度親眼看見他們的預言成了放屁。
沒有可以飛上天的汽車,還是沒有人說得上來要讓汽車飛上去做什麼。

手機也沒有出現立體影像通話的介面。為什麼要?

機器人還是沒有真正的思想。為什麼要?
石油依然是最主要的能量來源。為什麼不要?

複雜的氣候從未被任何科技力量控制過。為什麼要?
當然了,移民火星還是科幻小說裡的夢想,只是完全沒有人寫小說。
癌症跟愛滋病也沒有新的療程或特效藥,尤其愛滋病很久沒聽說過了。
……擁有最好腦袋的科學家都早早選擇了灰飛煙滅,就跟那些藝術家一樣。
日子到了,整個家族都來送行。
沒有人哭,沒有人難過,他們都知道這一天終將來臨。
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們也會選擇同樣的旅行。
□□□

號碼牌是今天的第三百六十七號。
張嬸一個一個叫名字,一個一個擁抱,一個一個摸摸頭。
最後在三個孩子的親吻下,張嬸來到人道焚化爐前面。
她微笑。
「媽媽真的很高興,能好好再愛你們兩百年。」
張嬸說完這句話的瞬間,捏著號碼牌的手忽地鬆了。
動也不動了。
第五章 『一百年只屬於自己的快樂』(完)

第六章 『火山吹笛人』

上帝是虛構的。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自那一把刀插入賽門布拉克的心臟後,整整兩百年。
上帝像是醒了。
還若無其事打了個噴嚏。
某天,夏威夷沉寂已久的火山爆發,規模不大,卻出現奇妙的現象。
在當地為數八百萬個永生人,像是失去意識般朝爆發中的火山前進。
那些失控的永生人花了三天三夜集體灰飛煙滅,場面平靜而壯觀。
某天,菲律賓的馬永火山爆發,數千萬永生人緩步走向灼熱赤紅的岩漿。
某天,西西里島埃特納火山爆發,至少一億永生人走向熔化自己的無言旅程。
某天,美國黃石公園的火山爆發,吸引了三億永生人前仆後繼走向兇暴的火焰。
「火山吹笛人效應。」少數的活人這麼稱呼。
這個名詞被發明出來後,接下來一個月裡,全世界一共有一百座火山爆發。
沒有人覺得恐怖,他們只是下意識地走向它。
一個月以後,火山同時裝聾作啞。
□□□
一分鐘。
就僅僅一分鐘。

□□□
吉隆坡,第一百九十九屆「永垂不朽的NBA傳奇盃籃球表演賽」。
現場寥寥無幾的觀眾,看著魔術強森神乎其技一個妙傳給麥可喬丹。
喬丹大跨步閃過布蘭特,又晃過提姆鄧肯,切入單手灌籃得分。

沒有喝采,只有欲振乏力的鼓掌。
「別得意,我們立刻回敬!」波里斯基從場外將球丟給布蘭特。
布蘭特一接球,怱然覺得球怎麼如此沉重。
跑在他前面的麥可喬丹,也恍恍惚惚軟倒。
全場一點驚呼聲都沒有。

□□□
悠揚的鋼琴伴奏聲中,佈道場上正進行著悼念賽門布拉克的祈稌?br> 癡肥的教主先是斥責一百五十年前活人恐怖主義的橫行,作為開場。
掌聲過後,臃腫的教主對現場寥寥數十個数徒做了重大的預言。

「堅持到底的永生人有福了。火山一個接一個爆發,終於印證了我在兩個世紀以前的預言,七大災難中最大的災難終於降臨了。不要害怕,不要恐慌,不要疑惑,我可以感覺到,大光芒上帝正在醞釀一場更驚人的神蹟!十分之一的永生子民啊……我有預感!我有預感……」
說著,他便不說了。
當著眼神呆滯的教徒,他震驚記起了現在這一瞬間的感覺。
依稀,這是疲倦?
□□□
第一百年,櫥窗裡琳琅滿目、功能繁複的人工陰莖為他帶來巨大的財富。
……卻沒有為醫生帶來過貨真價實的性快樂。
第兩百年,忽然那些假快樂也不被需要了,醫生感到十分困惑。
「還是只有布拉克先生最識貨,是永遠的好客人啊。」
每當醫生想起賽門首次裝上劃時代電子陰莖的燦爛笑容,就感到無比驕傲。

他赤裸著下半身,站在櫥窗前對著上百條人工陰莖精挑細選。
今天晚上醫生申請了人道灰飛煙滅,他想裝一條最滿意的作品走進火焰。

「就你了!」他看著第一條賽門絕品紀念版的、擁有MP3功能的七彩陰莖。
正要伸手出去,醫生打了一個遲到百年的呵欠。
□□□
烈日當空,萬里無雲。

一輛笨重的大卡車停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中央,百顆死人頭哭天搶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妄想要灰飛煙滅?求我啊?求求我啊!」
一個裸體瘋子站上大卡車的載貨廂,將一顆又一顆死人頭往沙坑裡踢。
「我把你們埋在沙漠裡,看你們怎麼長腳去灰飛煙滅!」
扛著槍,得意洋洋地抬頭,陽光異常刺眼。

瘋子感覺一股強大的暈眩。
□□□
永遠存在著選擇。
許多永生人花了兩個世紀的儲蓄,選擇了昂貴的太空彈射,將自己射到月球或宇宙深處,暢快地自我毀滅。這也是詹姆斯·多納特最後的流浪。
「再見了,我無法理解的世界。」

詹姆斯躺在高速噴射的太空膠囊裡,看著巨大的藍色星球。
忽然,他感覺到久違的睡意。
□□□
沒有人知道上帝在想什麼。

將永生不死的權柄無私分享給每一個人,肯定想大幹一場。
吧?
前面的不死鋪陳彷彿是山雨欲來,後著必定霹靂雷霆。

……現在收拾殘局的方式卻虎頭蛇尾。

火山接二連三爆發過後的一分鐘內,全世界一百八十億永生人也睡著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或許過一陣子有些人會大膽提出解釋,並發明新的宗教。

或許過一陣子有些人會努力蒐集理論,並歸納出他們需要的意義。

無論如何,剩下的人得重新打理他們的人生。
第六章 『火山吹笛人』(完)

後序 舉杯朝天大笑的十件事

大概在七年前,我寫了一個故事,叫「零時月台」。
我在將零時月台投稿去倪匡科幻小說獎前,很是躊躇,因為第一名的獎金有二十萬,好多,但除了第一名之外的獎金都挺不夠看的。如果沒有得第一名,零時月台在我心中便算是投稿失敗,還不如直接落選。
「別想太多,反正一定是首獎。」我怎麼看,怎麼喜歡這一篇。
評審結果公佈,果然連個屁都沒有得到,失敗中的失敗。
我這個人有個要命的缺點,就是非常喜歡自己的作品,如果評審無法欣賞,那便只是評審跟我的腦波不合,沒有別的解釋,我也不需要任何解釋。反過來,我也不會去批判或質疑評審在想什麼、怎麼沒看出來這篇作品裡的大器呢?
哈,不過是個獎。

幾個月後,我將「零時月台」刪了幾千個字,改投給東海文學獎。這只是個校園文學獎,對手遠遠沒有來稿數千件的倪匡科幻文學獎又多又怪又強,但零時月台照樣敗北敗到爆炸,連同情感強烈的佳作都摸不到邊。
「賽咧,有這種事啊。」我也只能這麼註解自己。
哈,不過是個獎。
比獎更重要的是,好的作品,連原創作者都深深被啟發。
零時月台在我的腦袋深處盤了根,越長越深。
後來有一天,我突然在電腦裡的靈感資料庫寫下這麼一段話:
我無法提供終極的答案甚至是方向。
每個角色的人生狀態都提供了他們不同的感觸與答案。但可怕的是,即使他們發現了自己的生存意義,他們還是不會死。這個結果,顯然不是上帝安排的試題,更接近惡魔的遊戲。一份寫對答案的考卷,並不會得到獎品。
是否,上帝在戰爭中已經敗給了撒旦,才導致今日的局面?

是否這是上帝用來解决人類懶惰的極端武器?
檔案名稱,就叫「社會學大作,屍體復活記」。
往後一有突發奇想,便多寫幾個想法塞在這一段話的後面。
不僅僅於此,零時月台還啟發了很多有趣的屔髌罚两癯掷m積累在靈感資料庫裡。

未來某一天他們對我性騷擾的話,我就一個一個將他們揪出來。
大約四個月前,我還在二水鄉服役時,著手寫一個計畫已久的愛情故事,也在網誌上預告了那篇小說即將誕生。
我很重視那篇小說,為了應該採取第幾人稱的觀點下去寫比較好感到很苦惱。又,應該從男主角的角度去寫?還是女主角的視野出發?前後我甚至修改了三個版本,改寫了兩次,總算確定了說故事的方法。
當時還很感動自己怎麼那麼龜毛。
我寫著寫著,寫了三萬多個字時,不大對勁了。
由於我將這個故事想得太仔細,什麼時間點會發生什麼事件、重要的對白該在什麼時候被說出來、男主角的過去、女主角最後的決定等等,寫著寫著,竟有種我在執行一份工作細目表的感覺。不是不快樂,而是缺乏挑戰——缺乏挑戰,寫作的樂趣就大大降低了,讓我有種不是在跟自己玩泥巴摔角,而是在「把一件該做好的事好好完成」。

也許我比較貪心吧,我始終不想把寫作當成是我的職業而已,我還想把「我很快樂」的意志貫徹到底。
我說過:「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完成了什麼。而是如何完成它!」
把小說寫好、寫得好看,不是現在我最重視的事,而是我在寫小說的時候,能不能一直保持自我挑戰的慾望,有沒有充滿樂趣——也就是,熱情!
所以我斷然暫停了那一篇愛情小說,不寫了,暫時不想寫了。
張三丰教授張無忌太極拳時,要張無忌先記熟了太極拳的要旨跟招式後,再要張無忌將太極拳忘得一乾二淨,之後方與強敵對陣。我也應該這樣吧,等到我充滿挑戰的精神後,再重新對陣一次那個愛情故事才能飽滿創作的樂趣。
做出這個決定的當天,我在電腦裡的靈感資料庫尋找想要挑戰的對象,很快,我就鎮定了「社會學大作,屍體復活記」。
我對著它,拼命思考了兩個多小時後,立刻動手。
真是太棒的寫作經驗了。
每個章節的故事,我會想像一個模糊的結尾,就迫不及待開始出發,沿途遇到的風景又會改變我自己的想法、寫法,遇到的障礙我不是攀過去就是鑿過去要不就是繞過去,很有趣,挑戰性十足。
我原本的構想是,每一個新故事,一定要比上一個故事要短,越來越短之下,最後一章就可以順理成章來到我最期待的《火山吹笛人》篇(此篇極短,卻最吸引我》。不料,卻在我寫到硬要認琳賽汪達當媽媽那個瘋子時,我不由自主寫了一座小山,破壞了預定的、越來越短的小說格局。
那就……算了吧!也就只好如此了,誰叫瘋狂就是我最熱愛的角色特質呢!
我寫得很快樂。
其實每次看到自己的版稅細目,愛情小說的銷售一向是其他種類型小說的好幾倍。如果我想複製自己成功的經驗去複製鈔票,沒有比一直寫愛情小說更快的方式了。
——但,別人可以,我辦不到。

因為我想要快樂,還堅持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快樂。

回到這次的故事。
故事裡的活死人或者說永生人,雖然不算是真正的長生不死,但也非常接近了。當人類終於實現這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卻發現這個夢想跟他們的期待產生重大的差距——那麼,該怎麼辦呢?
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

我很度爛那些專家常常說的:「這件事,就要看你自己囉!」
但很可惜,專家這次的廢話說對了。
要看你是什麼樣的人,你想追求的是什麼!跟你真正想追求的是什麼!
很多人以為自己喜歡跑車,但其實喜歡的是別人覺得你很拉風很有型。
許多人以為自己喜歡創作,但其實喜歡的是創作受歡迎後帶來的名與利。
很多人以為自己喜歡正妹,但其實喜歡的是別人覺得你跟正妹在一起好爽。
——等等!我還是覺得跟正妹在一起很棒啦!哈哈!
到底追求到了什麼,可以讓人生圓滿呢?
一下子就追求到了的話,人生真的就會變得重複繁瑣,枯燥難耐嗎?
我原本沒有蒐集任何漫畫,因為我很喜歡泡在租書店裡打發時間。
某天下午,我在新竹租書店看到海偻醯倪@一段故事時,在位子上不斷飆淚。
Dr.西爾爾克在雪山頂上,坐在充滿敵意與訕笑的軍隊前,瀟灑地飲酒。

「人……究竟什麼時候會死?」。Dr.西爾爾克自問。

「是心臟被槍打中的時候嗎?……不是。」
「得到不治、之症嗎?……也不是。」
「那會是喝了……劇毒香菇湯,之後嗎?當然不是!」
「而是——被世人所遗忘的時候!」Dr.西爾爾克大聲道:「即使我消失,我的夢想還是會實現。那個東西,一定可以拯救國民生病的心!」
軍隊裡的將軍,多爾頓流下了眼淚。
「你為什麼要哭?多爾頓?」Dr.西爾爾克看著他。
「……國家也可以一併得救嗎……?」多爾頓問。
「那就要看……有沒有『繼承者』了……」Dr.西爾爾克微笑,心中想著。

(放心吧,喬巴,你的香菇殺不死我。)
Dr.西爾爾克舉杯敬天,燦爛大笑!
「我的人生,實在過得太充實美妙啦!」
炸藥啟動,雪山山頂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爆炸!
我看了,很感動。
從此開始蒐集海偻酢?br> 也想像Dr.西爾爾克一樣,在死前舉杯朝天大笑。

電影「一路玩到掛」(The Bucket List)裡面,摩根佛里曼跟傑克尼克遜兩個罹患癌症的老人,列出死前非得完成的十件事,然後瘋狂去幹,不留遺憾。
那麼,我們來模仿那兩個老瘋癲,寫下自己生前一定要完成的事吧!
我的話,嗯嗯……
一、寫完九百九十九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要快快樂樂完成。
二、在採光很棒的窗戶邊有一張大書桌,老婆畫畫,我寫小說,孩子寫功課。
三、到日本觀摩真正的AV拍攝現場!
四、幫助心愛的人實現他們的願望。

五、在非洲大草原上看獅子交配。
六、到真正的冰天雪地裡吃火鍋。
七、幫周杰倫填一首歌的歌詞。
八、成立一家真的有生意的廣告創意公司。
九、作品被改拍成好萊塢電影,九把刀用漢字寫在片頭。

十、完成了以上九件事後,再找十件事再接再厲!
你呢?
不管你列了哪十件事,別以為做完了就沒事幹了,統統都要有跟我一起列第十項的覺悟,畢竟這個世界這麼大這麼好玩,我們在劃掉前九項必做的事時,也一定會遇到更多的好事。

——發現更多的可能!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