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左耳(终结版)(4)

“多久?”她追问。

我想了一下说:“半年。”

其实我还有一年才大学毕业,但是我在心里盘算好了,我可以打工,做生意,或者是跟父亲去要一些,总之,只要能让我心爱的女孩生活得幸福,我愿意付出一切。我相信我也有这样的能力!

“那么好吧。”夏米米说,“半年后,你来接我走。不管你带我去哪里,我都跟你去。”

“你会不会又骗我?”

“不会的,戈壁滩。”她说完,靠近我,在我的脸颊留下一个轻轻的吻,轻声说:“你是第一个抱着我睡觉的男生,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呢。”

外面响起敲门的声音。

夏米米依依不舍地挣脱我:“我得走了。”

我说,“一言为定,可是这半年,我们一定要保持联系。你得给我一个电话号码。”

“我的号码不固定,他们常常会换掉它。你别换号码,我会联系你。相信我。”

我搂紧了她,寻找她的唇,深吻下去,但不知为何,却有一种就要永远失去的感觉。感觉她会像空气一样消失不见,再也握不住的虚无。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夏米米推开我,走到门边。门开了,她走了。

我独自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我走出酒吧大门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夜里几点,冷风一吹,我在路边呕吐起来,我是这么乱七八糟的一个人,不值得任何人同情,连我自己都想放弃我自己。我吐完后,迈开我的腿,想离那个肮脏的地方远一点,我的步子很飘,每一步都不稳。我感觉有几个人聚在我面前,举着木棒什么的,像是要打我的样子,但是我那时候真的很困,我努力想睁开我的眼睛,然后我就感觉到了疼痛。

我被打了,有人在打我,木棒像雨点一样打在我的头上,身上。真他妈的痛。

我倒在地上。看到自己的血,从鼻孔里滴到地上,我不知道鼻孔里原来也可以流出来这么多血,我觉得很好笑,所以我就哈哈地笑了起来。直到我笑昏了过去。

我以为我死了,可是我没有,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躺在一张木床上,全身被绑住,无法动弹,头疼欲裂。

那是一个黑暗的小屋子,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灯。我大声呼喊,无人理睬。

半小时以后,喉咙沙哑的我开始感到恐惧。我知道这是谁干的,我早就应该知道,她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但如果我就这样死在这里,会不会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我开始挣扎,但无济于事。我只好闭上眼睛保持体力,等待转机。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推开门进来。

我惊喜地睁开眼,发现是小凡,她进来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随身带的一把小剪刀替我松绑。那把剪刀不太好使,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让我得以解脱,我摸摸我的头,上面包着纱布。

“你快走!”小凡掏出一个信封给我说,“我替你买好了今天晚上的飞机票,这是你的身份证,里面还有一点钱,你收好它。离开北京,永远都不要回来。”

“我不会放过她!跟她算完账我就走!”

“你别傻了!”小凡冲着我大喊,“你去找她干嘛?你能斗得过她吗,你看看你自己的狼狈样,你还不能领会她的心狠手辣吗,我告诉你,你别再天真了!”

“夏米米出事了。”

我全身冰凉,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出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她拍一条广告,那个搭建的高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塌了。”

我悲从中来,无法控制,只能丢脸地抱住她呜呜地哭。尽管我知道,哭是无济于事的,但是此时此刻,除了痛哭,我别无他法。我就这样抱着她,眼睛看到窗外,北京的郊外深夏的夜空一片漆黑。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引诱我起身,走出去。

我知道我将跌入里面,永远不能回头。

夏吉吉

我们的爱情

染上了尘埃

等待一场风暴的洗礼

0

我最恨的季节,是夏天。

对我而言,所有的灾难,仿佛都发生在夏天,于是这个季节带着油彩般浓厚的挥之不去的哀伤,潜伏在我的记忆里,一旦爆发,便是一场天崩地裂的海啸,足以轻轻松松地带走一切。

可是夏天偏偏还是来了。

赵海生回来的时候,我正在专心地擦着厨房的玻璃门,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扇门,有很精致的花纹,像鸢尾。我已经学会烧麻婆豆腐,那是他最喜欢的菜,起锅后,放上绿色的小葱花,香味直扑鼻孔,令人食欲大增。

赵海生一进门,就把空调开了,窗户关起来,用责备的口吻对我说:“吉吉,不是叫你不要做饭的吗,钟点工呢?”

我说:“她今天休息。”

他坐到我身边,圈住我:“那我带你出去吃?”

我说:“饭菜都好了。”

“也好。今天很累,吃完早点睡。”他放开我,起身去了卫生间。任何人都知道他不再爱我,但他还在装。我见过他的新欢,是个标准的美人儿,据说是个模特儿,她穿了高跟鞋,和一米七八的赵海生站在一块,高矮难分伯仲。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原以为赵海生在对我厌倦以后会喜欢上一个作家,或是艺术家啊什么的,现在他自动降低他的品味,让我失望。

我一直在思考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离开赵海生,是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乖乖地主动让位,还是一语不发,选择神秘地消失。但我深知以上两种方式都是他所不喜欢的,从我跟着他到北京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习惯主宰我和他之间的一切,无论他跑得有多远,我最好是站在原地不动,不然,肯定会遇上麻烦。

我觉得我还没有学会解决麻烦,或者说,生命中一个又一个的麻烦让我无从应付,所以我才这样无师自通地学会安于天命,以不变应万变的吧。

但我爱过赵海生,赵海生也爱过我。

这简直是一定的。

1

十五岁的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赵海生。他是我父亲多年前的学生,那一天下很大的雨,他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打着一把伞敲开了我家的门。雨下得很大,他的衣服湿了大半,但并没有急着进门,而是礼貌地问:“是夏老师的家吗,我从北京来,有过电话预约。”

我连忙请他进来,他跟我要拖鞋,我说不用了,但他坚持要换。于是我只好红着脸找了我父亲的一双旧拖鞋给他。他毫不介意地换上,把伞收到门边立好,这才进到屋里来,我给他拿了毛巾擦干身上的水,并泡了一杯热茶给他,陪他一起等父亲回来。他穿洁白的衬衫,身形挺拔,话不多,有很感染人的微笑,用好听的嗓音问我:“这里一直这么多雨吗?”

“不是的。”我说,“夏天要来前才是这样子的。”

他微笑地看着我,眼神有些专注,我不自在地转过了头去。

桌上放了一幅画,是我没事时乱画的东西,他拿过去饶有兴趣地看,我想去抢回来,却又不好意思。

“你画的?”他问我。

我红着脸说:“瞎画。”

“挺好啊。”他夸我,“以后一定比夏老师更棒!”

这时候房间里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我走过去把门推开,对着里面喊道:“米米,今天别弹了,有客人。”

但米米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琴声继续着,我走进去,生气地替她把琴盖关上了。她仰起脸问:“什么客人这么重要?”

我压低声音:“我知道他,听说他要买爸爸很多画。”

“是吗?”米米兴奋起来,“那我是不是可以换架钢琴?”

我捂住她的嘴。赵海生就在这时候走到门边,他温和地说:“让她弹吧,她弹得很好,我喜欢听。”

我和米米傻傻地看着他。

赵海生也傻了:“怎么你们是双胞胎吗?”

“不。”我赶紧纠正说,“她是我妹妹,比我小两岁,她叫米米,我叫吉吉。”

“米米,吉吉。”赵海生摇着头说,“可是你们长得真像。”

都这么说,但当然我们是不一样的。我比米米要高出两公分,她的眉毛比我浓,眼睛比我大也比我亮,除此之外,我们的性格也是完全不同的,米米像母亲,什么都敢做敢为,外热内冷。而我像父亲,什么都腻腻歪歪,外冷内热。母亲出身于名门,二十二岁的时候下嫁给我在中学教美术的父亲,这件事当年在我们家族里引起轩然大波,世俗总是难免的,如众人所料,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短短的六年,她跟着那个澳大利亚人走的时候,我只五岁,米米三岁。很长时间,我以为我对她的心里只有仇恨,但十岁那年听说她客死他乡的时候,我狠狠地哭了一场,米米却没哭,米米冷静地对我说:“姐姐,人总是要死的,你哭也没用的。”她镇定的样子,让我害怕。我怕她长大后,会变成另一个母亲。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抛弃,自然是没有什么活路可走。

但我还是疼米米,特别是睡觉的时候,她小细胳膊小细腿地缠上来,我的身体里就有一种天然的母性在滋生,发誓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米米患有气喘,体质很弱,常常生病。她喜欢音乐,母亲留下的旧钢琴是她最大的宝贝,但后来我们没有钱再请老师授课,米米只好毫无章法地自己练习。她无师自通的都是些伤心的曲子,高高低低的来来回回,我不喜欢听。钢琴放在我们俩的房间,抵着床头,父亲画不出来画生气的时候,我俩通常是躲在那个小房间里,米米趴在琴上,轻声问我:“姐姐,怎么办才好呢?”

我用一支笔在一张纸上乱涂乱抹着,当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很多年,母亲走后,家里的画廊关掉了,卖掉了,城里的那套房子也卖掉了,父亲从原来教书的学校辞了职,带着我们搬到海边这个小房子里来,我和米米也进了海边一所新建的中学读书,母亲活着的时候,还有钱寄来,自她走后,生活每况愈下,父亲仍是画画,或是酗酒,天命之年的他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仿佛钱和米可以从天上掉下来。

最忧愁的时候是学校要交钱。

那一次,是赵海生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他用一大笔钱,买走了父亲几十幅画,说是要把它们都带到北京去,卖给别的人。父亲兴致很高,他带着我们三人一起去镇上吃饭,点了一大桌子的菜,一定要请客,感谢赵老弟的知遇之恩。

父亲那晚自然是酩酊大醉,赵海生扶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米米睡着了,我们好不容易把父亲扶到床上,我低着头对赵海生说谢谢。他说不用,并给我一个地址和电话,让我定期寄父亲的画给他,说他会定期把钱寄过来。

我把那张名片小心地收在口袋里。

米米就在这个时候开始咳嗽,她咳得很厉害,脸色发紫。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子咳过了,我冲进去找药给她吃,可慌乱中我什么也找不到,赵海生已经从厨房里倒了开水来,他扶住米米,提醒我说:“别急,别急,好好想想药在哪里。”

我还是没找到药,赵海生当机立断地把米米往背上一背说:“走,我们去医院!”

那一天,赵海生背着米米跑了二十几分钟的路,我们才好不容易找到一辆车子,把米米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我们要是再晚去五分钟,米米可能就没命了。

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一直抖动一直抖,抖得身子像一片落叶一样,站也站不住,赵海生在后面扶住我说:“吉吉,没事的,你看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米米睡着了,我们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等米米醒来。赵海生说:“吉吉,我终于看出你和米米的不同来了。”

我知道他是在逗我说话,于是我也配合他:“哪里呢?”

“眉眼。”他说,“米米是个孩子,而你不是。”

我看着他:“你是说我老吗?”

“噢。不是!”他慌忙解释说,“我是说,你和很多孩子不一样。”

“那就还是老呗。”

他笑:“我说不过你。但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谢谢你,赵叔叔。”我由衷的,要不是他,我真不知道米米现在会怎么样。

“我有这么老吗?”他笑,“等米米病好了,你还得帮我一个忙。我得把那些画弄到邮局去寄掉它,我没法把它们全带走。可是,我明天中午的飞机,我得一早赶到市里,我怕那时候邮局没有开门呢。”

“那我周末去帮你寄。”我说。

他递给我几百块钱。

“不用。”我摇摇头,“米米的医药费都是您垫的。”

“收好,吉吉。”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夏老师是我敬仰的老师,当年他在城中教美术,我贪玩,打破别人的头,是他拿钱替我给别人治病,我才没被我爸打断腿。”

我相信,父亲是这样子的人。

同时我也信,赵海生此番前来,不为父亲的画,只为报恩。

他走了,只随身带走一张画,是父亲画的《丫头》,画上是我和米米,我安静地坐着,米米在我身后,调皮地笑着。

2

再见到赵海生,又是夏天。

我没说错,夏天对我而言,总是多事。如预料中一样,我高考落败。父亲忽然住进了医院,而米米的哮喘也复发,家里乱得一团糟。赵海生从天而降,租来的房子没装电话,他按我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我家,那时候我正在煮一锅粥,准备送到医院给父亲。透过木窗户看到他推开院子的门的一刹那,我拿着勺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眶忽然就湿了,门很低,他弯腰进来,用熟悉的声音喊:“请问是夏老师的家吗?”

躺在床上的米米尖叫起来:“夏吉吉,夏吉吉,你的赵叔叔来了哦。”

赵海生进屋来,拍拍米米的头说:“难道我不是你的赵叔叔么?”

米米咧着嘴笑。她的病已无大碍,但医生说要休息。

我给赵海生沏了一杯茶,问他:“怎么忽然回来了?”

“出差,顺道来看看你们啊。”

我说:“您坐会儿,我去医院给爸爸送饭去。”

“怎么夏老师住院了吗?”他说,“我陪你一块去吧。”

我们到了医院,医生表情严肃,正在等我们。赵海生跟随医生去了办公室,十分钟后他回来,对我说:“吉吉,你要有心理准备,夏老师是肝癌,晚期。”

我用掌心捂住脸,不让自己在他面前掉眼泪。但我最终还是熬不过灾难的苦痛,哭倒在他的怀里,他的怀抱,是暂时的抵挡,唯一的选择。

父亲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只撑了十五天。这条人生的路,他走得太累,得知可以休息,仿佛放下心中大石,轻松吐掉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这期间赵海生一直陪着我们。父亲在学校是临时执教,不享受医保,我们家也根本没有积蓄,所有的钱,都是他花的。事隔三年,他忽然上门,好像就为了专门揽上这一大麻烦。米米还是没有哭,但她好像一夜间长大,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们蹲在那里收拾父亲的遗物。

3

可我最终还是成为赵海生的情人。在我迈向十九岁那年的那个春天。

到了北京,我才知道赵海生原来那么有钱。他把我和米米安置在一套新房里,替我们买了所有的生活用品,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墙上挂着的,竟是多年前父亲画的那张《丫头》。

“你们安心住下。”赵海生说,“我已经让人替米米联系学校,很快可以去上学。”

“那我姐姐呢?”米米问。

“吉吉?”赵海生看着我说,“随她,她想读书也行,想工作也行,想玩也行。”

虽然赵海生借我们住的房子有很多房间,但那晚,米米还是和我挤在一张床上。床很大很软,窗帘拉开,就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星,米米嘻嘻笑着说:“就像是做梦呃,姐姐。哗啦,一下子就掉进仙境里。”

她跟我真的有很大的不同,对这天上掉下来的一切并无不安。

“你安心读书吧。”我说,“我会去找事情做,不能这样子靠着别人活。”

“他是心甘情愿的!”

“你别这样讲!”

米米在我耳边大声喊:“他就是心甘情愿的,他喜欢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从他第一次到我们家,我就看出来啦!”

我把耳朵堵起来。

米米喊完,倒头就睡。

到北京的第一个夜晚,我彻夜末眠。我明白,我只是一个灰姑娘,捡到一双水晶鞋,十二点一过,王子公主都要离场,我还得回到脚踏实地的生活。

在赵海生的帮助下,米米很快进了新学校读书,是贵族学校,但她比较争气,进校时考得很好的成绩,被分到优等班。赵海生给她买了新手机,她用手机拍她穿着校服的样子,传到赵海生的手机里。赵海生给我看,教育我说:“你要学习米米,快速适应新生活。”

“我不能像她那么不懂事。”我说,“赵先生,你对我们姐妹如此大恩,我真不知如何报答。”

“多见外。”他说。

我笑。

“放轻松些。”他说,“和米米比,你的心事太重。”

“我和米米是不一样的。”我说,“也许我没她识相。不是吗?”

此话我说出口,就知道我说错了。赵海生起身告别,我送他出门,他连再见都没说就开车离去。我整日整夜地在翻报纸找工作,不停地去面试,赵海生当然明白我都做过些什么,不过并不阻拦,老谋深算的他等着我伤痕累累,碰壁回头,安心接受他所有的安排。

所以,那日走后,他多日不联系我。我很快在一家快餐店找到了工作。有一天,我从快餐店下班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出门的时候,看到赵海生的车子等在外面。

他摇开窗户唤我:“吉吉。”

我们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没见面。那一刻我很恍惚,我以为他已经忘掉世间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他问我:“你在快餐店干得开心吗?”

“嗯。”我说。

他笑:“嗯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的笑里有讽刺的意味,心里就像忽然破了一个洞,本想用力扯回来,却越拉越大,不可收拾地失落。

“吉吉。”赵海生说,“这些天,是我特意留给你的,你感受一下生活,也不见得是坏事,但从明天起,你不许再去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说,“我已经联系好一家美院,你可以去做旁听生,我一直觉得,你在画画上面比你父亲更有天赋。纸,笔,颜料,电脑,我都替你准备好了。”

“我不想画画。”我看着窗外说,“我讨厌画画。”

他慢悠悠地说:“你听好了,你没有选择,必须画。”

我咬着牙问他:“你凭什么管我?”

“你一定要知道吗?”

我说:“嗯。”

他俯身过来,拉我入怀,不由分说地吻了我。

然后,在我狂乱的心跳声里,我听到他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吉吉,我爱你。”

我觉得我像是淹进了海水里。小时候有一次去海边玩,掉到海水中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我以为我已经死了,却又意外逢生,那一次,拉我起来的人是母亲,她拍拍窘迫而后怕的我说:“吉吉,你要学会游泳,要知道,妈妈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在你身边的。”赵海生亲吻我的时候,我第一次那么清晰地回忆起了母亲的脸,她是那么美,美得令人窒息,她在很远的地方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吉吉,这就是宿命。”

4

在赵海生的安排下,我到了一所大学的美术学院学画画。大学生活只是掩人耳目,我准确的身份是赵海生的情人。

画画之余,我最大的爱好是做饭,我喜欢做饭,看赵海生或是米米狼吞虎咽地吃下它们。米米每个周末回来住,赵海生每个周末回去住。所以很长的时间里,米米并不知道我和赵海生的关系,直到有一次,她回来得较早,她是想给我一个惊喜,结果推开门的时候,看到赵海生在吻我。

我们慌乱地分开,米米并没有尖叫,她吐了一下舌头,冷静地把门替我们关上了。

赵海生多少有些尴尬,他拍拍我说:“没事,她迟早会知道的。”

我还是觉得很不安,催促他快走。赵海生走的时候,米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很轻快地说:“赵叔叔再见!哦,不对,姐夫再见哦!”

赵海生回头笑了一下,把门关上,走了。

“姐姐,”米米说,“你等一等,我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呢。”

“嗯?”

“你保证不生气我才说。”

“说吧,我保证。”

“我不想参加高考了。”

“为啥?”我急得差点跳起来。

“都说了不生气的。”她把嘴嘟起来,“你再这样,我怎么敢继续说下去呢?”

在米米继续说话以前,我已经在大脑里做了无数的猜测,很多个念头在我心里上下跳跃,翻滚,但,都远不及米米说出来的话让我震惊。

她说:“我想去唱歌。”

在我的反对下,米米还是去上海参赛了,出钱资助她的人,是赵海生。

我知道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米米在机场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千万莫生气等她凯旋,随即就关了机。我赶到赵海生的办公室,那是我第一次去他的公司,我在公共汽车上捏紧了我的拳头想,我一定要当面告诉他,他也许有权决定我的一切,但米米的将来他却不能,他无权,无权!路上很堵,公车摇了半天才到站。我赶到他公司楼下的时候他已经下班,带一个女人正在上车。

“噢,吉吉。”他神色稍有不自然,“你怎么来了?”

又指着旁边的美女对我说:“我太太。”

原来他有太太。

我喘着气:“米米……”忽然就失语。

“米米有她的理想,你为什么不让她去试一试?”赵海生微笑着说,“你放心,我派了人陪她去,保证她安全回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他。

“对不起,吉吉。”他说,“这是米米的意思,我要尊重她。”

赵海生美丽的太太一直微笑。

我转身就跑,他没有跟上来。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收拾好我的东西,准备离开。我知道赵海生没做错什么,他有太太,我早该想得到,他为米米做这一切,无非也是为了我。但我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也不想领这个情。他没有错,一切的耻辱都是我自己给自己的,我感觉自己像一根绷紧的弦,就差断的那一刻。我只知道,我必须走,不论如何,走掉,永远不再回头。

我把箱子合起来的时候门打开了。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赵海生。

他快步走过来,在后面圈住我,问我:“吉吉,你要去哪儿?”

我不说话,眼睛叭嗒叭嗒往下掉。

“你走不掉的。”他把我的身子掰过去,逼我面对着他。

“看着我的眼睛。”他命令我。

我不敢,却只能与他对视。

“你是我的女人,”他说,“从你十四岁的那年起,你就应该明白,你今生今世只属于我一个人,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回来,不然,你可以试试的。”

5

第二天,我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决定去推销我自己的画。

那是一间不大的画廊,就在我们学校的旁边,画廊的名字叫:最初。

写得典雅古朴的两个字,小小的挂在那里,不经意你都会看不见。我抱着我的画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终于有个小姑娘走出来问我:“要买画吗?这里的画都是美院的学生们画的,又好看,又便宜。挑一挑吧。”

“不是。”我说,“我想来卖画。”

她把我手里的画拿过去,端详了一阵,摇摇头说:“你这种类型的画,怕是不好卖啊,来这里的买画的人都是学生,送男女朋友,要浪漫一些比较好呢。”

我的那幅画,我叫它《一只不会飞的鸟》。不美的少女,鸟的身子,红唇似血,黑发如瀑,插一朵淡白的菊,她抬头看着诡异的夜空,眼神里是绝望的孤单。

倒也是,这样的画,我怎么能指望有人欣赏呢。

我正要从她手里收走我的画,另一只手从我的头顶上拿走了它。

“我买了。”取走画的人说,“请问多少钱?”

我抬头看,拿着我画的人是个男生,高高的个子,很黑的眉毛,戴了顶鸭舌帽,冲我坏坏地笑着。我觉得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于是呆在那里。

“请问多少钱?”他第二次问。

“噢。”我有些慌乱地说,“您看着给吧。”

“一块钱够吗?”他扬起眉毛问我。

这真是个“不错”的价格。不过想想,有知己也不错,总比被人丢到垃圾堆里好。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像是怕我后悔似的,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递过来给我。我摊开我的手心,那枚硬币掉进来,晶亮的,在手心里跳一下,不动了。

“谢谢噢。”男生好像很开心,他拿起画,吹了一声口哨,跟我挥挥手,走掉了。

就这般,如做梦一样,我卖掉了我的第一幅画,挣了一块钱,连画纸钱都没收回来。

那晚我躺在床上,捏着那枚硬币,想那个强行买走我画的奇怪的男生,我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真的。但我也真的是想不起来了。我在一张纸上画他的模样,那张脸在笔下越变越清晰,吓得我赶快用笔把它涂掉了。

我把那枚带有体温的硬币塞到枕头底下,愿意相信它是一枚幸运之币,或许我的生活会因此而有转机,新世界面对我哗的一下拉开窗户,此夏吉吉从此非彼夏吉吉。

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