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E座614

还是昨天的报纸,没劲。秦水把面前一堆灰黄的报纸卷起来扔进垃圾桶。
这年头,连送晚报的小伙子都学会了没口齿,当初订报的时候拍胸膛保证,一定在下午四点送到,着急要表明决心,差点没指天发誓。那天秦水觉得他信誓旦旦的样子特别像男人在床上才有的表现,就又好笑又心软,订了一年晚报。回头还拿给老板娘报销,没少招白眼,但毕竟是给报销了。本来么,在书店坐柜台最无聊,生意清淡的时候双目朝天,难道让人去看那些厚如砖头的正经书?
秦水耐心不够,文化也不够,看不懂,她宁愿用报纸的花边新闻来消遣一顿不咸不淡的晚饭。
只是没想到送报小男人也会背弃,他看上去那么嫩。

到了五点,墨绿色自行车悠然而至。秦水正等得发渴,转身去喝一口水,就听得他叫“芙蓉书店,晚报!”
她没出去接,冷着眼睛看他把报纸递给新来的柜台小姐王琳,他递了报纸还不走,努力搭讪,笑眯眯。
老板娘是个蠢货,她给王琳加薪,以为打美女牌可以招徕顾客,可是有几个人——买书的人——会看在颜色的面子上多买几本书?秦水暗自好笑,她也不看看王琳的档次,读书的人胃口附庸风雅,根本不会钟情这款牛仔裤松糕鞋。肤色再白眼睛再黑又如何,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的柜台小妹。
她只吸引送晚报的小伙。
秦水走过去拿报,小伙子目光转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笑什么,秦水烦,她知道他笑什么,小孩子泡妞的把戏被大人看穿,有些害羞,都这么笑。
他已经把她当过来人。

秦水有些愠怒,报纸啪地一声扔柜台上,坐下来用力翻。
其实她也还不老,28岁,也有过娇艳的时候,柳月眉,桃花眼,只是很快,就残败了。
那年冬天她去了趟医院,只求把一些东西去掉,万没有想到青春也随同一并去了。她灰头土脸,要投诉医生,男医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开玩笑:“小姐,青春在家里等着你呢,快回去休养吧。对了,会连续流血一个星期,你不要害怕。”
那时候秦水有点怕血。

遂读报纸。
“广州警方近日摧毁一个特大抢劫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并破获利用色情活动进行抢劫的案件20宗……”团伙没有不“特大”的,秦水皱着眉扫一眼,扔到一边。
今天的新闻不精彩,抢劫和色情活动全都没有新意,看得多了,她知道是因为没有更刺激的新闻,只好用其来填充版面。记者们也懒了。

快下班又未够钟,这段时间最难消磨。
而当下班时间到,转头一望,王琳已经抓起背包半条腿踏出门外,还不忘毕恭毕敬地跟秦水说:“秦姐拉门好么,我有点事先走了。”她声音甜得发腻,秦水把嘴角一扯,点头笑笑。
拉门拉门,哪天不是我一个人拉门,你天天有事!那么笨重布满灰的铁门,你以为我钟意拉得满手铁锈?
想归想,还得干活。
这些年经济不景气,人人以力争养活自己为最高目标,可不容易呢。秦水只得初中文化,站柜台,算个数,找个钱,拉个门,脑力体力并用。已是幸运。
她举起手抓住铁门边的把手,用力往下,铁门呼啦啦降了一半。

正要继续用力,觉得右边墙角有什么晃了眼。她停下来一看,竟是个小女孩,蹲在小人书的柜台角落里,可能是因为看书累了,她就蹲那,小小的身子紧紧贴着墙。
那么小,顶多四岁大,很可爱的样子。秦水心里生出些爱怜,走过去,也蹲下来:“爸爸妈妈呢?”
她方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睛对着她,声音弱得听不到:“不知道。”
秦水好奇怪,家长们怎么如此粗心疏忽,心肝宝贝也弄丢在书店了。她想了想,又问:“小妹妹,你家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小女孩真的可爱,睫毛很长,小小的嘴唇像蝴蝶,这嘴唇——秦水忽然想起了他,那个男人也是蝴蝶一样的嘴,在床上令她好舒服——秦水心软了半秒钟。
小女孩却还是贴着墙,一动不动望住她,也不说话,也没有表情,但她生得好看,还扎着两条嫩嫩的羊角辩。她决定送她回家,又问:“小妹妹,你家在哪?”
“我不回家,家里没人,我孤单。”
秦水嗤一声笑了,这么小的年纪,按理应该只会说“我怕”,没想到她用“孤单”这个词。
“快告诉姐姐,你看天都黑了,一个人会害怕的哦。”
她竟不为所动,冷静得让人不安。甚至毫无音调地说:“天黑了才好。”
秦水一惊,脑里一片空白。
小女孩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声音缓慢:“我家住怡苑小区E座614。”
秦水身体往后倒,跌在地上。

E座614,秦水曾天天去的。
那时秦水和他睡觉,他把她亲得浑身酥软,情欲如海,交欢的一张床,摇曳如船。
除了睡觉,她懂什么,他这样想。他不知道她竟然懂爱情——这么高深的学问,连他自己都不懂。
她怎么可能懂爱情。
她偏口口声声说爱他,做爱时用力过猛,大汗淋漓。他反而十分不安。
E座614。

没想到他女儿这样好看,秦水伸出手要去牵她,她却不让她牵,只伸出手指对着她:“我弟弟来了。”
真是奇怪,秦水不愿意再听她说,抱她起来:“我送你回家,就到楼下吧。”
她浑身上下冰凉而绵软。
秦水才注意到,她的脸根本一点水色也没有,苍白。
她兀自指着她:“我孤单,你还我弟弟。”
秦水浑身发抖,张开嘴又叫不出来。你……

遂想起自己的儿子。
进手术室前她死死拉住他,你爱我好不好?他犹豫着点头,我会爱你的。她摇头,掉了些眼泪。
然后做手术,她央求麻醉师多加剂量,让她睡过去,可是没有。她眼睁睁望住大夫拿着钳子与吸盘,熟练地张开她的阴道。她感到撕心裂肺地痛,大声咒骂麻醉师,骂得很难听,然后她流了血。钳子非常凉,吸盘毕竟抽出了胎儿,不多的一摊血肉,盛在胶袋里,她羞愧内疚地伸出碰一下,犹有温热。
喏,这就是她的弟弟。
今天她来讨还他,哪里会有。

她原本紧紧贴着墙,现竟凑到秦水眼前,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弟弟。”
一双小手,冰得可怖,拽着秦水不放。
秦水呼吸困难。
突然看到巨硕的壁虎从角落飞快钻出来,秦水大叫一声,壁虎的背,呈暗灰色,嗖嗖而至,细密的趾在面前晃,嘴也张开,汹涌的吞噬她。

待她醒过来,再看看身边,竟没有任何人。十点半,时间还早,够得两次午夜场。她跑到厕所去细细地打扮,扑粉,镜子里她的脸越来越好看,睫毛夹起来,往上卷,再打睫毛膏,深蓝深蓝的。秦水不想看到眼角的皱纹,任何一条都不想。她于是又扑粉,扑得很凶。
她对住镜子,全身都在积极响应,甚至,一些残旧的细胞发出噼里啪啦的破裂声,她是新的她,有些骚,脸面光滑眼波流转。
她忽然想起他们最后一次做爱,他闭起眼睛扯她的睡衣,连脱的工夫都没有,扯开就做。她求他说爱他,他已发泄了尽,转个身,鼾声大作。她在黑暗中,空气很潮湿,她非常想把他摇醒,她都快捺不住了。

E座614,秦水还记得怎么走,她甚至识得拐到大楼背后的水果摊,好不好吃个梨啊,秦水想。
可是她没有成功,她问水果摊师傅:“这梨多少钱?”
师傅没理她。
她伸手去挑梨,师傅伸出苍蝇拍子打苍蝇,啪地一声重重打在她手上。
她掏出钱放在台子上,纸钞转瞬消失。
不见了,她定定望住浑然不觉的水果摊师傅。废话,他怎么能看到她。

只好径直上楼,614号,门上凹凸不平地贴着对联,纸张有点褪色了,红得很惨淡。
秦水一按门铃门就开了,他正在看电视,噪声响亮,看到她,一怔。她便风姿绰约地走了进去,扭胯,两年过去,她想他对她应该重新生出些欲望。
他的脸色由不安变为从容,微笑着说你怎么想到来。
“我为什么不能来,来看望你。”
“看什么,我的日子潦倒。”
“你老婆呢?”
“……”
秦水隐约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进房,他也跟着进来了,正犹豫不决要不要近一点,秦水就脱了衣服。那边厢仍然屹立不动,秦水就说:“你不知当年我看到你和那女人,我几难受。”他嘴角扯了扯(蝴蝶一样的唇),有些困难地说:“我知道。”

又记起从前。
堕完胎只休息了半天,就去上班,老板娘神色不耐烦,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啦。秦水不声不响接过活,开始只是感到脚麻,后来胃一阵抽搐,强烈地想要呕吐。
她开始疑心大夫没有给她去干净,她的儿子还有一部分,残留在她体内。却又没有根据,跑到医院要求检查,大夫手脚麻利地打开她,说根本没有,小姐你该去看心理医生。
每天都想呕吐,好麻烦,秦水学会了深呼吸,吸气,呕吐的感觉会被短暂地压下去。
可她还是吐了,就在他家。她听到音乐,敲门,里面明明有人,却抵死不开,原本她也没有资格管他——露水而已。她偏头脑发热,连踢带踹他的门,他一定恨死她,坏了他的好氛围。她却发了狠,狗男女,怎能让你们安心地好好办完事。
她踢乏了就撞,想必他实在忍受不了,噌地开了门。
当然不是他老婆,那女人,拉着一张脸,衣服还没有穿完,腰身长长的。她酷毙了,不卑不亢,临走前还对秦水小声嗔了句:你真笨。
秦水忽然升起一阵急欲呕吐的感觉,强烈得五脏都被折个稀烂,遂冲到洗手间,只呕出透明的水,眼泪却不停地流下来。

哦,原来这一晃便是两年。
秦水笑嘻嘻拉过他:“再做一次?”
好象去超市买东西,收银小姐说你要不要买两包骆驼,买一包,加两块钱,轻易得到另一包。就是这样廉价。
他便不说话,开始上下齐手。他蝴蝶一样的唇轻轻落下来。
秦水问:“我老了吗?”
他摇头:“你还是很令人怀念的。”
她大笑,身体变得紧紧的,用力裹住他。他把她亲得浑身酥软,他依然有这本事。翻滚入港,天地悠游。

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异的呢?秦水怀疑自己没预算好时间,可是来不及了,她还是给了他高潮,他兴奋刚过,她便开始蜕变,皮肤陡然换成粗糙的暗灰色,她的手,不,她细密的趾长出锋利的锐物。他惊异地张着眼,不相信此刻身体里还有一部分就在这只巨大的壁虎里。
秦水早已经不怕血了,手起手落。她把他插出血。
他尖叫,大声哀求:“不要!”
秦水怕来不及,舌头紧跟着伸出来。这壁虎舌头,长长细细,果然不同凡响,缠绕他的脖子,一圈一圈箍得铁紧。他的脖子蛮嫩,立即露出红红的印。
他受不了,还挣扎着叫出来:“我已经受到报应,你为什么不放过我。”
“那么,你女儿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他浑身发抖,已经说不出话,只剩一双怨恨的眼睛。这眼睛瞪着她,她突然心里发软——也许她此刻下不了百分百的狠心,是因为还是有一点爱他?
然,我可怜他,谁来可怜我?
只得初中文化。
和已婚男人睡觉。
堕胎。
迅速残败。
整天收钱,找钱,满手铜臭
连送报纸的小伙也不愿搭讪——

一念至此,秦水突然用了点力,可见爱和恨到了最后,已经不分伯仲,总之都是用力。他的喉咙被越缠越紧,秦水遂松开,从容地咬下。男人剧痛,她成了壁虎精,唾液里的毒已迸发至他全身。
他的血蛮甜,一直流到另一个房间。
那个房间堆着旧报纸,最旧一张也被染了血。

是两年前的报纸,登着的社会新闻是:“本市怡苑小区E座614室发生事故,起因为妻不能忍受丈夫沾花惹草,二人激烈之际忘记女儿,一岁女婴在阳台玩耍,不慎坠落。身亡。目击者称其坠落时沿着墙壁一路滑下,状若壁虎。”
不要急,到明天,E座614又能上头条。触目惊心的花边新闻,有人可以用来消遣一顿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