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林寺第八銅人的故事...讓我們一起來--參見英雄!!(完結)

黑夜裡的大雨。

山洪爆發,湍急的土石流將半片山林摧毀淹沒,夾帶的巨石輕易地碾過破敗的殘樹。震耳欲聾的滾石摩擦聲有如萬虎齊嘯,不知名的混沌裡的黑色怪獸似的。

大地發出憤怒的悲聲。

驟然,青白色的閃雷破出雲際,大地白晝一瞬。

閃雷朝高大的櫸樹劈落。

冷不防,一道有如兀鷹的黑影,快速絕倫衝向地面上一個小小灰點。

轟然一響,櫸樹斷裂處冒出灰色的濃煙,雜著畢剝叭響的紅色火焰。

「師弟,為什麼?」

一名和尚樣的人物,語氣沒有怨懟。

距離和尚十尺之處,一條鮮血淋漓的斷臂躺在焦黑的土地上,兀自嗒嗒跳動著。

和尚瞳孔中所映射的,穿著黑色苦行寺服的僧人。

黑衣僧的雙頰如枯木般深陷,眼睛看似魔鬼般堅毅,眸子裡卻極其無神。

灰衣和尚歎了一口氣,根本沒有伸手封住斷臂處的血穴,略一提神,經脈自然悄悄自體內挪移換位,創口立刻止血。

這樣玄奇的凝神控穴,普天之下只有一種武功能辦得到。

沉默不言的黑色僧衣被大雨濕透,更顯裡頭包藏的清瘦骨架。

卻見黑衣僧緩緩踏出一步,看似平淡無奇的腳印踏在柔軟的濕土上,週遭一丈內的無數雨滴愕然懸滯在半空;另一腳跟上,無數靜止在空中的雨滴,驟然往四處激盪開來。

內力到了這樣的境界,已經不是人類的範疇。

黑衣僧大袖鼓蕩,露出五指成箕。

雨更大了。

又是一道落雷。

乳家村村口,七八張板凳圍著一個說書老人。

老人搖著扇子,講述著這二十年來不斷重複的老故事,從歷史性的三國到江湖性的大唐奇俠虯髯客,從遙遠的東周刺客列傳到前朝的楊家將,村子裡的孩子聽得津津有味。就跟昨天、前天、過去的每一天一樣。

一條乾瘦老狗搖著尾巴坐在老人腳邊,舔著老人的斷腳處。

一個約莫十六歲的赤腳男孩撫摸著老狗黃毛稀疏的頸子,趁著老人喝水歇息嗑瓜子的時候,為老人補充幾句故事裡沒說清楚的精彩處,例如楊五郎如何在少林寺木人巷中領悟出伏魔棍法,關羽的青龍偃月刀最後終究流落何方等野史,讓老人的故事更加扣人心弦。

赤腳男孩打五歲起就喜歡聽老人說故事,對所有故事的每個環節、忠孝節義的精神瞭若指掌,也是老人的好朋友。男孩有個奇特的名字:七索。

老人十五歲就中了秀才,也是乳家村百年來惟一進過臨安城的讀書人,見多識廣,是村裡備受敬重的長者。但讀太多書卻沒為老人帶來官位與財富,六十多年前蒙古人滅了南宋,易朝為元,在私塾教書的老人被侵村的蒙古軍將斬斷了腿警告,此後只得在村口說說故事,不准再教人唸書寫字。時局不穩,對元政權最沒有威脅的莫過於無知無識的鄉愚。

「字可以不會寫,書可以當柴燒掉,可是那忠孝節義、為國為民的俠心是定要代代相傳的。咳,有句話說,時勢造英雄,七索,你說是也不是?」老人看著小孩們,露出殘缺不齊的斷齒笑著。

每次老人問七索這個問題時,就代表今天的故事已經到了尾聲。

「非也,真正的英雄在任何時代都能突圍而出,綻放光芒,正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就是這個意思。」七索拍拍老狗的背,與老人一搭一唱。

「為什麼呢七索?」老人搖著扇子,此刻的他好想吸口旱煙,可惜煙草大都被征進京城了,得省著點抽。

小孩們眼睛骨碌碌轉動看著七索,等待著七索每天都會講的一個答案。

「因為英雄無所畏懼,即使時不我與,英雄也能逆天而行。」七索說得慷慨激昂,「當黑暗籠罩大地,一切了無希望,所有人都懾服在有所不為時,英雄已隨時準備好領導那些只能被領導的人,強橫地與歷史背道而馳。」

「簡單說,順風吹不出真正的強帆,所有美好的事都是勇氣所致,無關巧合啊。」老人笑瞇瞇地說,看看兩隻斷腿,看看七索。

老人的故事說完了,孩子們也散了。

只剩下七索與老狗,還有殷紅歎息的夕陽。

「老師傅,趕明兒我就要上少林寺啦。」七索憐惜地看著半盲的老狗。

這條老狗可說是老人相伴十三載的親人,同樣在這個時代苟延殘喘著。

「這時節,我瞧少林寺也不會是什麼好地方,七索,你還有爹娘要奉養。」老人還是不贊同七索一直以來的嚮往:到少林寺習武求藝,練得一身好功夫行俠仗義。

「老師傅,難道你說的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嗎?」七索在夕陽下隨意揮舞著拳腳,那是他想像中的少林伏虎拳。

七索從小就幹慣農家粗活,雖然外表略瘦了些,但身子骨很健壯,胡亂打起拳來還算赫赫生風。

「真的英雄,哪裡假得了?」老人歎道。

這孩子聽他故事長大的,還常常巴著他扯些荒誕不經的江湖傳說,全村子就屬他跟自己最有緣分,因此老人也偷偷教七索習了幾個漢字,只是不讓人知道惹上無謂麻煩。而今天這個孩子終於下定決心要上少林寺習藝,自己難道能阻止得了他?

「我的爹娘有我五個弟弟照顧,行了,以後我闖過少林寺十八銅人陣下山,劫富濟貧時自然會給我們村子多一點銀子,光宗耀祖一番。」七索單手倒立,笑嘻嘻地說。

一個女孩氣沖沖地跑來,對著倒立的七索一陣痛罵。

「七索!我剛剛去你家聽你爹說,你明天就要去河南那什麼鬼少林寺拜師學藝,是或不是?」女孩氣得全身發抖。

「是!」七索覺得女孩言語乏味。這不是早就說了又說、提了又提的事嗎?

女孩是與七索相同年紀的青梅竹馬,叫紅中,兩人從小一塊玩到大,整天打打鬧鬧,一會吵一會和的,就跟村子裡每一對將來要成婚的男女一樣。

說起七索跟紅中的名字,要從兩人母親的興趣開始說起。七索的母親跟紅中的母親,都是農忙之餘會黏在一起的牌友,七索母親懷孕時打麻將,門清哩咕哩咕單吊七索,當時七索的母親就發願,如果自摸到七索,孩子的名字就叫七索,以為紀念,於是她真忍耐了三輪,終於海底撈月自摸了七索,將同桌牌友的雞蛋瞬間贏光。

至於紅中她娘也是一樣,欠一張紅中就門清大四喜,結果一個自摸下來,肚子裡的小女孩就叫定了紅中。

那兩次打牌不只是同一天,且還是在同一雀同一風裡和出來的,這兩小無猜可說是從肚子裡就開始要好,有默契得過分,村子裡的人早就認定他們的事了。

「為什麼一定要去!待在村子裡好好養雞種田牽牛不行嗎?」紅中怒道。

「如果一輩子都有雞可養有牛可牽我也願意待著,但臭官兵不曉得什麼時候又會來村子

搜刮啊!男兒志在四方,天下英雄出少林,當然要往少林闖一闖!「七索翻了好幾個觔斗,臉都翻紅了。

「那你帶我去!」紅中大叫。

「少林寺數百年來都沒收過女弟子,也不會為你破例啊紅中。」七索感到好笑。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紅中臉開始青了。

「什麼時候闖過十八銅人陣、木人巷就下來啊,如果有幸考進達摩院進修少林七十二絕技,那就會再晚個幾年啊。武功這種事是急不得的,有道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以為大俠想當就當啊?」七索嘴巴講的是一套,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套。

或許自己就是傳說中超有悟性,骨架百年難見的習武奇才,在短短幾個月裡就能盡窺少林武學?

七索不禁面有得色,老人所說的江湖傳說裡就有許多這樣的天才,例如前朝在廣東大海如蝗萬箭下,隻身營救張世傑的獨臂俠張咬,率丐幫死守青州圍城的丐王齊天果。自己說不定也能羅列其中。

「七索,你要想清楚。」老人終於伸手進衣袋,撈出一卷乾癟的煙草。

「要、想、得、清、清、楚、楚!」紅中氣得全身發抖。

「人生可不是在打算盤。」七索拍拍紅中的頭,這兩年來原本高他半個頭的紅中已被他追過,還反輸他一個拳頭的高度,「當大俠如果很簡單,那就一點意思也沒了。」

紅中無法反駁,卻仍舊是生氣。

「老師傅,等我下山後闖出一番大事,你就有新故事可以說了,而且故事裡的主角還是你一口調教出來的大英雄呢!」七索看著夕陽,豪氣地說。

「七索啊,江湖險惡,你又這麼愛亂用成語,一不留神講錯話,命就沒了。」老人歎氣,老黃狗傻愣愣地看著七索。

「要當英雄,就得拿出像樣的東西來賭才行啊。」七索咧開嘴,笑得很自在。

夕陽跟老人一樣沒有回應,因為七索還是個孩子。

一個懷抱著江湖俠義夢、充滿鄉下人美好無知的孩子。

「七索,路上小心哪,可別丟了路。」母親緊緊捏著七索的手。

「既然決定要磨練,碰到苦頭就得咬緊牙關硬撐下去!」父親扛著鋤頭。

「七索,別再亂用成語啦!」說書老人告誡。

「知道啦,這就叫禍從口出、童言無忌!」七索頗為興奮。

揮別了說書老人,娘與爹抓了兩隻已生不出蛋的老母雞給七索後,七索便躺在運送碎谷的牛車上,打算一路搭著便車到河南嵩山腳下。

其時乃元朝至正三年,蒙古人的鐵騎征戰四方所向無敵,滅南宋已逾六十年。在這酷吏貪官橫行的時節,要抓兩隻雞當習武的束之禮可說是極不容易,七索很瞭解爹娘疼愛自己的心意,也感激弟弟妹妹們分擔農忙重務讓他無後顧之憂,全為了一圓自己的夢想。

說起來自己真是自私,但自古以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七索也沒掛礙這麼多,只要習得上乘武功,即使只當個小俠也能回饋鄉里,讓爹娘大大露臉一番。

嵩山為五嶽之一,由兩座群山組成,東為太室,西為少室,各擁三十六峰,峰峰有名。少林寺坐落在竹林茂密的少室山五乳峰下,故名「少林」。少林寺創建於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因武技揚名於世約始於隋末。當時少林十三武僧應秦王李世民之邀參加討平王世充的戰役,十三武僧憑借超凡絕藝活捉了王世充的侄兒王仁則,逼降了王世充。勝利後論功行賞,少林被賜與大量的田地、銀兩,並賜「立僧兵」、「酒肉」等榮寵,自此少林武功便揚威天下,各路英雄莫不崇仰。

換了好幾趟運糧載谷的牛車總算行經五乳峰腳,七索便提著兩隻老母雞跳下,赤著腳走上通往少林的千級階梯。聽說書老人提過,這階梯有一千九百四十九層,若是無法一口氣走到寺門口,就表示身子太差還是別進少林為妙,免得誤了自己也拖累少林招牌。

七索這農村孩子別的沒有,精力倒很旺盛,乾脆拔足往上跑去,一面觀察腳底下的踏石痕跡。老人說,少林和尚每天得來回階梯挑水十次,直到兩肩平穩、下盤凝練、兩桶井水滴水不漏後,始有資格挑戰十八銅人陣下山,也因此石階上都是眾僧日積月累踩踏出的痕跡。

「奇怪,就我一個人在跑,沒見著什麼挑水僧啊?」七索狐疑,看看前方,望望後面。只有將階梯環抱住的蒼穹松林。

正當七索懷疑老師傅所說的少林武僧訓練方式是否真實時,一個簡陋的測字攤大剌剌地擺在階梯中央,寫著「字字真金」四字的破布綁在一個竹竿上。

旗桿有氣無力隨風晃動著,這攤子簡陋得連張破椅破桌都沒有。

識字的七索忍不住停下腳步。

一位中年大叔蹲在攤子旁大樹下吃燒餅,一看見七索便笑呵呵地揮手招呼。

「小兄弟,上少林學武功啊?」大叔一身落魄秀才的模樣,卻掩藏不住眼裡的點點聰明。

「是啊。」七索打量著大叔。

「瞧你一個人,光提著兩隻雞,實話勸你一句,還是別瞎學什麼武功了,把雞留著祭自己的五臟廟吧!」大叔並沒有起身,滿臉的燒餅芝麻。

「怎說?兩隻雞難道不夠學費嗎?」七索好奇。聽說學費只是個表象,畢竟和尚吃素不吃雞,雞等於是送給寺方、再由寺方轉送給山下貧苦佃農的禮物。

「區區兩隻雞,那些臭和尚哪看得上眼?當我算命的費用倒堪堪足夠。」大叔嚼著燒餅哈哈大笑。

此時階梯下方傳來嗨呦嗨呦的喘息聲,遠遠的,一群莊稼漢抬著一頂大轎子踏著階梯,大轎子的簾布是掀開的,有個大胖子在裡頭搖著扇子,一臉熱得發暈。

大叔趕緊將吃到一半的燒餅放在樹下,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屑。

「客人上門!」大叔笑嘻嘻地迎轎。

七索從沒踏出離家十里的地方,就是仗著鄉下人膽子粗大直闖嵩山少林本寺,但七索知道還有很多細微的有趣事情並不能從說書老人的故事裡知曉,於是提著兩隻老母雞,在一旁好奇地看著測字大叔與大胖子怎麼個交際。

「公子爺,上少林學武功是吧?」大叔堆滿笑臉,躬身擋住轎。

「是又怎樣?滾一邊去!」大胖子不耐煩地說。

「瞧公子爺體魄壯健,進少林學武功不出三月必能盡得七十二絕技真傳,揚名江湖自是在所難免,所以小人斗膽一問,爺是否要趁早起個吉利的、響亮的江湖諢號呢?」大叔深深一揖。

「吉利的、響亮的江湖諢號?」大胖子略感不耐。

「是啊,如果公子爺在江湖上闖出一番事業,卻沒有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讓江湖豪客們傳誦,豈不可惜?」大叔嬉皮笑臉的,標準的江湖術士模樣。

大胖子扇著風,隨手甩落一錠銀子。

銀子在大叔腳邊喀喀打轉,看得七索兩眼發直。

「言之有理,賞你一錠銀子,說。」大胖子拿起身旁餐碟裡的葡萄吃著,七索早跑得喉嚨乾渴,看見吃都沒吃過的西域葡萄,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敢問公子爺的名字是?小的要知曉爺的生辰與字姓,好起個匹配爺的雅號。」大叔彎腰撿起銀子揣入懷中,笑瞇瞇地站在字字真金的旗桿旁。

「大爺的名你耳朵配聽得嗎?難道看我面相就不能起?」大胖子怒道,丟了一粒葡萄在測字大叔的臉上。

大叔也不生氣,真端詳起大胖子的面容來。

大胖子自顧自吃著葡萄,四個抬轎的漢子正好藉機喘息。

「爺,您身形寬大有降龍伏虎之勢,身坐四人之轎有富貴之尊,出手豪氣更非等閒之輩……」大叔拍馬屁的表情已練到出神入化,繼續說,「就叫做,金轎神拳錢羅漢,既響亮又有出場的氣勢,爺覺得如何?」

大胖子滿意地點點頭,將一串葡萄摔在地上。

「看不出你這窮算命的也起得出這麼有錢味的名字,走!」大胖子拍拍手,四個挑轎漢子扛起重轎,吆喝著往少林寺走去。

這四個漢子著實好腳力,七索暗暗佩服。

算命大叔撿起地上的葡萄,笑嘻嘻拔了一串丟給七索。

「吃吧,瞧你渴的。」大叔說。

七索也不客氣,連子都狼吞虎嚥吞進肚,心想這葡萄真是好吃得要命,將來當上了雲遊四海的大俠,可得到盛產葡萄的西域逛逛。

七索吃完葡萄便要走了,算命大叔躺在樹底下乘涼,看來是要睡上一場。

「大叔,你留鬍子會比較老謀深算一點,再加把扇子裝修門面,羽扇綸巾嘛!」七索打量著大叔,轉身就要上階。

「言之有理。」算命大叔看著七索手裡的老母雞,好心道,「既然你免費給了我建議,我也不妨送你個好聽的江湖諢名,就叫做……」

「不了,你剛剛起的名字很難聽,不得我心。」七索哈哈大笑。

「不收銀兩的名字聽聽無妨吧?」大叔伸了個懶腰,將斗笠蓋在頭上。

「多謝,但還是不了。真正大俠根本不需要拉里拉雜的諢名。」七索認真道,一邊提著兩隻雞踩著石階上行。

大叔一怔,在斗笠縫裡瞧著這孩子越行越遠的身影。

他忍不住歎了口氣,真想直說少林寺墮落已深的光景,好阻止這少年白白浪費兩隻老母雞,卻又想看看少年質樸的個性,在這紛亂的人世間能夠身清於濁流,還是會被這亂世給吞噬。

「小子,忘了問,你什麼名字!」大叔在樹下大喊。

「我姓乳,乳頭的乳,名七索,麻將裡的那個七索!大叔你呢?」七索沒有回頭,兩隻母雞被他晃動的身形甩得很厲害。

「劉!劉基!」大叔摸著下巴,思量著七索給的留鬍子建議。

大叔看著七索的背影,手指掐算。棄官離開故鄉青田雲遊,已三年又七個月,這才頭一回聽到意料不到的人話。

但不論他的手指怎麼算也不會算到,多年以後兩人再度相逢時,已站在歷史巨大的裂縫上。

「大俠張懸的兒子!有新生來啦!還不快拿乾淨的衣服靴子送去!」

轎子停在少林寺門口,四個轎夫氣喘吁吁地累倒在地,其中一人小腿在半路抽筋,還是靠好心的七索幫忙才順利將轎子扛到少林。

七索心中興奮異常,夢想已久的英雄集散地,少林寺,就矗立在自己面前,只有五個觔斗的距離就能進到寺裡,流下滿地鹹鹹的驕傲汗水。

不過令七索驚訝的是,少林的寺門並非說書老人口中的斑駁木門,而是上了金漆、耀眼生輝的銅門,兩隻咬了巨大錢幣的金漆蟾蜍取代了想像中不怒自威的石獅。

七索感覺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原因。

大胖子慢條斯理地下轎,幾個寺僧笑容可掬地列在兩旁。

一個小和尚抱著乾淨的武僧寺服匆匆跑出寺,將寺服恭恭敬敬遞給大胖子。

「這衣服未免太寒酸,哪匹配得上我金轎神拳錢羅漢?」大胖子皺眉,將粗布寺服丟在將小和尚的身上,小和尚面無表情地將衣服折好,退到一旁。

大胖子冷笑,從衣袖裡拿出一封信,交給一旁守候的寺僧。

寺僧一見到信封上的落款,心中一驚,直奔入寺。

七索還呆呆提著兩隻暈倒的母雞站在一旁,不知如何開口入寺習武時,一位面容紅潤的老僧拿著信件與雍容華貴的衣服,從少林內院快步來到大胖子面前。

「原來是汝陽王親筆推薦的貴客,失敬失敬,老衲便是現任少林的住持,法號不嗔,叫我方丈就行了,希望貴客在小寺能度過一段快快樂樂的武學時光。」方丈面容慈祥,雙手獻上華貴的習武寺服。

大胖子摸了摸方丈親手捧來的寺服,感覺是平常自己慣穿的絲質綢裳,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拍拍手,原先抬轎的四人再度扛起轎子循原路下山。

「貴客請進。」方丈微笑拱手,讓出一條路。

七索心中暗讚,一代少林大師態度如此謙恭有禮,果然武術是一修兩得,強身又強心。

大胖子在眾僧的合擁之下步入寺內,兩個粗壯的僧人便要將大門關上,七索這才發現自己被當作陪同大胖子上山的抬轎工人之一,是故完全被冷落了,趕緊大叫喚住眾人。

「喂!不嗔方丈!我也是少林寺的新生啊!」七索甚至拋下昏死的老母雞,伸手搭住關門僧人的雙手。

僧人面色微變,七索登時感覺到手腕一陣刺痛。

原來是僧人反手一扣,將七索的左手腕卸到脫臼。七索痛得流淚,滾出寺門。

「小鬼,看你窮酸的樣子就知道你既沒錢又沒推薦信,還敢直喚方丈的名諱!」一個守門僧人冷淡地說。

「得罪了方丈還敢賴在這裡,等一下把你拽進寺裡當作爺們練武的活靶!還不快滾!」另一個守門僧人惡言惡語。

七索忍住痛,看著慢慢轉身的方丈,雙膝墜地。

「方丈,弟子七索想進少林寺練功習武,懇求方丈答允。」七索跪地磕頭,左手痛得全身發抖,汗珠不斷自額上滾落。

「就兩隻老母雞?」方丈的聲音有如冷刺。

剛剛那慈祥和藹的老僧好像是幻覺似的,現在正打量著七索的,居然是一個目光勢利的禿頭老人。

「是。」七索極為不安。

「進少林做啥?」方丈撫摸灰白的鬍鬚。

眾僧停下腳步,大胖子不耐煩地雙手叉腰。

「習得一身好武藝,闖蕩江湖行俠仗義,正所謂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七索的額頭頂著石板地,大聲說著自己的夢想。

眾僧突然爆出一陣狂笑,連方丈都給笑彎了腰。

七索呆呆抬起頭,灰沙沾滿了額頭與鼻樑,不曉得說錯了什麼讓大家捧腹大笑。

「現在我大元盛世國泰民安,哪裡需要你行什麼狗屁俠義!無端端惹是生非,別辱沒了我少林享譽天下的名號!」一個身材魁梧、目光如鷹的武僧怒聲斥責。大胖子不斷點頭。

七索愣住,什麼跟什麼啊。

蒙古人入主中原後的高壓統治弄得百姓怨聲載道,什麼蒙人、色目人、漢人、南人的階級之分,圈田做牧、水患不修,動不動就抄家滅族、強擄民丁入伍長征四方,就連小小的乳家村也被強征了百頭牛羊供遠征軍食用,隔壁的老王還因為繳不出重稅被官兵綁在井口活活鞭死,這種世道絕對跟國泰民安扯不上邊啊。

「無論如何都想進來?」方丈挖著耳朵說,似乎是笑累了。

「無論如何!」七索堅定地說。

剛剛手腕被折、那陣帶有譏嘲的大笑、亂七八糟的政治語言等等一定是試煉!試煉自己求武的決心是否堅定,想要騙過我,還早得很!七索心道。

「就算是當習武體驗營的爺們練拳的活靶,也要進來?」方丈伸手將剛挖出的耳屎彈向七索,七索感覺到臉上輕微的痛楚。

「在所不惜!」七索暗暗興奮方丈彈耳屎所展露的武功,那必定是少林七十二絕技裡的拈花指,要不就是境界更高的一指禪。方丈一定是刀子口豆腐心,提點起我來啦!

方丈瞥眼看著剛剛拿粗布衣服出來的小和尚。小和尚年紀與七索相仿,面容清秀俊朗,卻把頭壓得比肩膀還低,好像刻意不讓人發覺他存在似的。

「大俠張懸的寶貝兒子,還不快帶你的新同伴跟他那兩隻老母雞進來,介紹介紹他該做些什麼,該挨什麼,可別嚇跑了人家。」方丈轉身。

七索驚喜交集。

众僧离去,小和尚面无表情地拉起七索,简洁利落地将七索脱卸的手腕接上,提起那两隻老母鸡便走。

「你好,我叫七索,就是麻将里的七索,方才只听得大家唤你做大侠张悬的宝贝儿子,不知师兄如何称呼?」七索惊讶小和尚利落的接骨手法,跟在后头。

小和尚没有答话,领着七索避开偌大的少林院寺。

七索远远看着数百武僧在大太阳底下演练拳法,招招虎虎生风,呼喝的声音响彻云霄,心中自是喜悦无限。

两人穿过窄小幽暗的寺道,来到乌漆麻黑的破柴房。

柴房挂着生锈的斧头跟柴刀,地上是无数凌乱放置的木块与充满霉味的稻草堆。

「七索,这就是你以后住的地方,也是我住的地方。」小和尚像是鬆了口气,这才勉强有了点表情。

「新来的总是要吃点苦,我明白。」七索毫不介怀,换上刚刚小和尚没能送出去的粗布衣服,捲起袖子,欣喜不已。

小和尚打量着七索,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师兄,有话请说无妨。」七索看出小和尚的难言之隐。

「如果你想逃跑,我不会说的,也会帮助你。少林有太多漏洞,要逃下山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小和尚脱下身上的衣服,露出无数瘀青与血痕,还有许多暗红色的小点遍佈全身,肋骨明显有断了又续、续了又断的突起痕迹。

「这些是什么?是练武的必经考验吗?还是下山闯阵所受的伤?」七索惊讶,却燃起更多的鬥志。

「是毒打。」小和尚穿上衣服,淡淡说道,「如果你继续待在这里,只怕会被打死。」

「为什么你能熬得过我就熬不过?没这个道理。」七索有些不服气,但也知道这位小师兄只是好心提醒自己。

「很多人运气不好,来不及逃走就死了,往往只是被点错了穴,或受了过重的力,大好人生就这么呜呼哀哉,值得吗?」小和尚躺在稻草堆里,闭上眼睛。

七索摸着头髮,拍拍小和尚。

「有没有剃刀?帮我剃髮吧。」七索说,一点都不受影响。

「你这小子是很倔强呢,还是很无知?还是听多了少林寺威风八面的江湖讹言所以傻了?」小和尚在窖上拿了柄剃刀,开始帮七索卸发。

七索不语,依旧沈浸在天下英雄出少林的兴奋里。

小和尚一边剃髮,一边感觉到七索的头皮正发烫着,连耳根子也红了,明显就是亢奋,现在怎么劝他都不会将话听进去的。

「这里会是让你失落的伤心地。」小和尚感到不忍。

他很想将七索给点昏然后偷偷丢出寺,但他这种死顽固一定会再爬进来,除非让他亲身体验少林寺的残酷。

「在我们乳家村有个说书老人,他常常引述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增益其所不能。在小小的少林寺里都不能赌上性命,何况是江湖,何况是天下。」七索看着地上的落髮。

「赌上性命?」小和尚心中有个伤痛。

「侠者在赌上性命的时刻,才是他生命里最灿烂的时刻。」七索复诵着说书老人的话语。

「你这小子,跟一般乡下来的笨蛋好像不大一样。」小和尚深呼吸,试着缓和心中莫名的痛楚。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怎说?」七索。

「似乎又笨上了好几百倍。」小和尚拍拍七索的光脑袋,将剃刀丢回窖上。

小和尚拿起墙上的柴刀丢给七索。七索会意,像他这样的新生除了学功夫,当然还得打打杂,难道少林寺还请用人不成?

拿起柴刀,七索守本分地开始劈柴,就跟他在乳家村时常做的杂工一样。

小和尚并没有因为终于有了可供唆使的新来者,便将所有的工作交给七索,他蹲在地上,随手抄起一块木头,满不在乎地用手就是一劈。

木头应声断裂,小和尚拿起另一块木头又是一斩,转眼间又劈断了两三块。

原来如此。

天下武功出少林,因为少林处处是功夫啊!七索心想,立刻将手中柴刀丢在一旁,吹吹手掌,学着小和尚用掌缘猛力朝木块劈砍。

咚的一声闷响,七索只觉得手掌好疼,木头却安然无事。

小和尚默不作声,继续自己的工作。直劈后就是横斩,有时用掌,时而用拳,偶而用肘或额头去敲撞,虽不见得每次都能成功,但比起七索斩得双手发红颤抖却总是失败,简直就是人体劈柴大师。

「教我。」七索终于出口求救,他心想这一定牵涉到少林的武功心法,而非单纯的肉体斩击。要不人人都这样蛮幹,个个都可以成为武林高手了。

「用力,不怕痛。」小和尚简单说完,擦擦额头上的破皮血渍。

「就这样?」七索不信。

「就这样。」小和尚平淡地说,「像我们这种没钱没势的小杂工,只能靠自己的方式乱练一通,不信,可以用柴刀,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胡来对或不对,只晓得横竖这些柴都得劈完,不如瞎练点手劲。」

七索虽然依旧不信,但究竟不愿在气势上输给了小和尚,于是咬着牙继续用手刀劈柴,震得自己整条手筋都在发麻。

小和尚右手立起一块木头,左手刚猛地横劈,木柴啪喀断裂。七索有样学样,从直劈改为手刀横砍,但木头没断,上头的刺还将手臂扎得鲜血直流。

小和尚看着七索。这个笨蛋跟以前进来的傢伙都不一样,似乎笨到了极点。

似乎,笨得跟自己一模一样。

進來少林的第一天晚上,七索興奮得幾乎睡不著,躺在稻草堆上向小和尚問東問西,小和尚的答話卻讓七索覺得顛三倒四。

什麼學升龍霸與伏虎拳各要三十兩銀,學醉羅漢要價二十五兩,學懸鶴踢跟無影腳不二價二十三兩等等,就算是學最簡陋的猴拳也得花上一兩八分錢。不管學什麼都得花錢,根本是在瞎扯濫掰。

「怎麼可能?這世上哪來這麼多有錢人?」七索不信。

「這世上有錢有關係的人多的是,這幾年進得了少林寺大門的,不是當朝官宦的子弟,就是幫官宦掙錢的巨賈之後,一個比一個有錢,不僅把少林當成武學體驗營,還在裡頭互攀關係。」小和尚睏倦不已,翻了個身,「在山上是官商一家,下了山就是官商勾結。好一堆少林正宗,可恭喜你名列其中了。」

七索心想,這小師兄大概是被我吵煩了才隨口亂答,要不就是在說夢話。於是也不再打擾,試著在稻草堆裡睡覺。

隔天山雞一鳴,七索便醒來。手往胸口一摸,心還在怦怦怦怦地跳。

但一旁的小和尚卻不見了。

七索心中一驚,難道師兄丟下自己不管,一個人跑去做那千錘百煉的挑水功?

太奸詐了,果然一刻都不能疏忽。七索慌慌張張衝出柴房,這才看見小和尚正在湛藍的晨曦下打拳,七索才放下心,蹲下來看。

小和尚的拳打得極慢,出掌踢腿都像懸了無形的水桶般拖沓難行。小和尚又苦皺著眉頭,好像在思索什麼未解的竅門。

整趟拳打起來拖泥帶水,許多招式又一再重複又重複,簡直慢到了骨子裡。七索看得百無聊賴,直打呵欠。

好不容易等到拳「磨」完了,小和尚才拍拍七索的肩膀,兩人挑起空蕩蕩的水桶。

「水井在山腰上,遠得很,你量力而為吧。」小和尚說,卻將綁在水桶上的木棍給拆下,就這麼雙手提著。

「挑水是沒問題,但天都亮了,怎不見眾師兄們集體練武呢?」七索與小和尚並行,雖知道挑水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但手腳早躍躍欲試真正的武學身法。

「太陽還沒曬屁股,那些賊禿怎麼醒得了?」小和尚淡淡說道,雙腳健步如飛。

「不是吧?」七索暗暗佩服小和尚的腳力,單靠雙手各持兩隻大木桶,這兩隻大木桶質料紮實,就算是不盛水也重得很,他居然打算不靠肩挑光用手提。

「那些人只在黃昏時打打拳,就跟你昨天看見的一樣,其他時間都在打混,就算是達摩院裡的老和尚們,這麼早起來也是吃吃稀飯就去睡回籠覺,睡到中午才又起來,說穿了全是廢物。」小和尚為兩人的木桶汲水,然後又踏階而上。

「對了師兄,你剛剛在打什麼拳啊,怎麼像老媽子繡花似的?」七索也不諱言。

「昨晚不是跟你說,在少林不管學什麼樣樣都得銀兩?我沒半個子兒,只好每天黃昏遠遠看著那些賊禿打拳,自己依樣畫葫蘆慢慢揣摩,加上沒武功心法,怎快得起來?」小和尚繼續說著少林寺種種荒誕不經的現象。

七索驚訝小和尚的腳步幾乎沒有停滯,語氣也不見急促,自己一句話都沒吭就喘了起來。

小和尚腰桿挺直雙肩平穩,手中的木桶滴水不漏,七索雖然身子壯健,但為了跟上小和尚的速度,不免走得歪歪斜斜,水也從搖晃的木桶中給濺出了大半,濕了七索的褲管。

兩人將水挑到廚房裡的大石槽裡,廚房空無一人。

「又到樹下寫東西了吧。」小和尚喃喃自語,帶著七索繞到廚房後的小院道裡。

大樹庇蔭的院道下,一個中年和尚正抓著腦袋苦思,腦袋上都是紅通通的抓痕,渾然不知兩人在一旁。

那伙房和尚拿著小扁刀刻著膝上的木板,滿地細碎的木屑。

「子安師兄,這是新來的,叫七索。」小和尚開口。

那中年和尚一聽到有人喚他,連忙將膝上的木板揣在懷中,起身與七索握手。

「君寶啊,這位是?」中年和尚似乎有些駝背。

七索這才知道,這位苦苦自學的小和尚原來不叫什麼大俠張懸的寶貝兒子,而叫做君寶。

「他叫七索。以後他會跟我一起挑水給你,儘管使喚吧。」君寶說。

「七索小師父失敬失敬,我叫子安,管伙食已經好幾年了,東西卻還是做得馬馬虎虎,多多包涵,如果吃得不慣還請別告訴我,免得我心裡歉疚。」子安笑道,真是個不懂得區分「內心話」跟「出口話」的奇怪傢伙。

子安看看天色,似乎還早得很。搖搖頭,又跑到樹下繼續刻他的木板。

君寶帶著七索一揖離開,繼續往返山腰與寺內廚房挑水。

「子安師兄在刻什麼啊?在默背武功譜記麼?糟糕,我雖然識字,但少林寺要考筆試的話我一定完蛋大吉。」七索煩惱。

武功?少林寺裡最不流行的就是武功,七索的問題讓君寶差點笑了出來。

「他是在寫小說,雖然是偷懶,可也沒人管他,子安整天就是刻木板,看浮雲,鮮少跟人說話。」君寶說。

「小說?是指故事嗎?我最喜歡聽故事了,要是以後當大俠退休了,我就要回到我們乳

家村當說書人。改天我得跟子安兄聊聊才是。「七索眼睛一亮,讓君寶略感驚訝。

「對了君寶師兄,我還沒依輩分起法號呢,我看那些忙睡覺的大師父們也沒空搭理我,不如你幫我起個名吧。」七索道。

「起什麼法號?如果你要排進少林寺的系譜裡,少說也得花上一百兩銀子,你給我啊?」君寶失笑。

君寶還沒發覺,今天他的心情似乎特別好,因為平常慣被欺負冷落的他,多了一個同樣逆來順受的高手。這位高手不僅話多,還挺有莫名其妙的自尊,雖然水桶裡的水不斷灑出來,但還是想辦法跟上他的腳步。殊不知這位君寶師兄可是在少林寺挑了六年的水,腳下功夫極其紮實。

兩人就這麼一個勁地挑水,原本只消挑一個半時辰的,但君寶很好奇七索不服輸的氣何時才會枯竭,於是兩人中午到廚房吃了饅頭素菜後,便又繼續來回挑水,份量早超過君寶平日的雜工。

鄉下人的無知實在太可怕了,君寶心想。

他偷偷瞥眼觀察七索顫抖的小腿肚,跟逐漸彎曲的肩膀,他知道這小子要是無法跟上自己,鐵定不是因為自我放棄,而是腿抽筋、肩痙攣,到時候鐵定痛不欲生,這可不是君寶的本意。

於是君寶默不作聲結束挑水,扛著發臭的寺服,帶七索去更遠的山澗河邊洗衣。

兩人到了小溪旁,已有五六個小和尚在洗衣服。

七索心想,少林寺的運動量大,汗必定流得一塌糊塗,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做新人的當然要幫著師兄們洗衣才是。

「大俠張懸的兒子!來洗衣服啊!」

一個年輕和尚躺在溪石上曬太陽,雙腳泡在水裡,語氣極為輕蔑。語畢,大家都笑了起來。

君寶沒有應聲,只是蹲下,將衣服都給倒了出來。

七索不知道張懸是何等人物,但總聽得出大家語氣裡的嘲諷,他與君寶同一間柴房,又一起挑了半天的水,心中不免替君寶有些不平。

「這些娘氣的貴賓級寺服泡著水輕輕搓揉就行了,其他的衣服就練練手勁,看看能不能直接擰乾。」君寶教著七索,卻發覺七索根本沒有在聽。

七索看著一個僧人站在溪邊,學著君寶慢慢打拳的怪模怪樣,擠眉弄眼的,又惹得眾人捧腹大笑。看來君寶是少林寺最被瞧不起的人。

七索瞪著嬉鬧中的眾僧,人家說修武先修德,這話在這些人身上一點都看不到。

「他叫君寶,不叫什麼大俠張懸的兒子。」七索開口,君寶趕緊塞了幾件臭衣服給七索,示意他別亂說話。

所有僧人都止住笑,看向躺在溪石上曬太陽的年輕和尚。

年輕和尚懶洋洋地坐了起來,打量著正在洗衣的七索。

七索被瞧得很不自在,但也沒有避開。

「我聽得旁人說,昨天傍晚有個沒錢的傻子進了少林,還配給了大俠張懸的兒子當跟班的,叫什麼七索。七索?好個歪七扭八的名字。」年輕和尚的眼睛如鉤,嘴唇上翹,模樣有如綠蟒。

「說話乾淨點,大家都是師兄弟,至多是先來後到,有什麼好取笑?」七索怒視著小和尚,氣氛一時僵住。

「怎麼?得罪了方丈還不夠,現在又想得罪我韓林兒?」年輕和尚說出自己的本名,站了起來,活動著筋骨,一場溪邊的私鬥看來不可避免。

韓林兒是打雜僧人中的頭頭兒,雖然不是廣施銀兩進來,但靠著天生的統御氣質跟聰穎,迅速在洗衣房裡當起了老大。

人比人,人鄙人,韓林兒平時也受夠了大官顯要子弟的氣,遇到了君寶這人人欺負的角色,自然要威風上幾句。

韓林兒踩著溪石几個跳躍,來到七索的面前,摸摸七索新鮮的光腦袋。

「你還沒學武功吧?那很好啊,我一隻手一隻腳讓你,使出半套金剛羅漢拳會會你如何?你儘管使出你們鄉下人驚天霹靂的扁擔拳、耕牛掌,看看能否沾上我半點衣角。」韓林兒玩著七索的腦袋,又是摸摸又是敲敲的,毫不把七索放在眼底。

七索感覺心頭火熱,但心底明白自己絕非韓林兒的對手。

必輸的架打起來很無味,又怕被逐出寺,七索不禁耳根發燙。

「洗衣服就是了,不回話一下子就過了。」君寶低聲勸道。

七索奮力將衣服擰扭得作響,洩恨似的。

「不敢還手是正確的選擇,本來嘛,咱們就等著你過來,別跟著大俠張懸的寶貝兒子,怪沒前途的。」韓林兒蹲下,笑嘻嘻看著七索,「把他的鼻子給踢斷,就讓你這硬脾氣的死鄉下人入伙,怎樣?」

七索難以置信地看著韓林兒。

怎麼一出了乳家村,混賬這麼容易就遇得到?

「欺負人到底有什麼好處?」七索問,他是真不明白。

「問得好。」韓林兒臉皮雖笑,但心中漾怒。

這鄉下人的講話方式真是機掰透頂,讓他一時之間找不到話回。

君寶看著七索。其實他並不介意被踢幾下,他習慣了這種事。

韓林兒冷笑,站了起來。

「那就是不打?」韓林兒。

「不打。」七索根本不用多想。

「逃是逃不了的,待會黃昏練拳時有你受的了。」韓林兒訕笑,伸指在七索的腦袋上一彈。

**********終於盼到了七索最興奮的時候,黃昏時的集體習武。

少林武功流傳甚廣,民間武館十之八九都打著少林正宗的招牌,即使沒練過也聽聞過一二。

說書老人提過,少林功夫硬打快攻,動作時步催、身催、手催,以迅疾見長,以剛猛為本;武術講究「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少林武功的氣充滿陽剛威武,成者手開頑石、頭碎石碑,金鐘罩功夫甚至刀槍不入。

君寶沒有參加黃昏時的集體練武。除了另一個悲傷的原因外,也因為七索入門時再怎麼說也有兩隻老母雞,君寶入寺時可是兩手空空。

他只能站在柴房上頭,遠遠臨摹眾人練武的表象,依樣畫葫蘆。

五百多人浩浩蕩蕩排在少林寺的大殿前,依照服飾華貴的程度或前或後,像七索這種等級的勞役寺僧只能站在隊伍的最末端。

七索有些焦急地踮起腳尖,生怕待會看不清楚大殿上方的示範動作。

「今天要學什麼?不曉得咱們夠不夠錢?」站在七索前面的兩僧竊竊私語。

「上個月我們學了無影腳,現在只剩二十多兩銀子,等一下要是教太貴的,我們只好閃到廉價拳區了。」一僧歎道。

七索聽了不禁緊張起來,手心全是汗。他可是一毛都沒有。

一個油光滿面的和尚上台,大家熱烈地拍手。

「大家好!今天的課程很高興請到少林第一武僧,敝寺的大師兄垢滅蒞臨指導大家。大師兄乃達摩院第四十七期第一名畢業生,目前擔任本寺達摩院的首席講座。大師兄不僅精通僅剩的五項少林絕技,還自創所費不貲的盤古開天拳,在上個月經過達摩院認證,已經名列最新的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成就非凡!」主持人握拳激動不已。

方丈笑瞇瞇地站在一旁,台下又是一陣掌聲。

大師兄上台,睥睨著台下眾僧。

七索認出他是昨天喝罵自己入寺夢想的那位武僧。

「今天要教大家的,只怕大家學不起,就是本人自創的盤古開天拳!」大師兄神情自負,負手身後,「不是我自誇,這路拳光是表面就有六六三十六種套路,卻還隱含一百零八種出其不意的變化,本來應當要收足大家一百零八兩銀子,但怕大家沒錢又好學,今天大減價,只要三十六兩,如果跟本人另外自創的天狗食月腳一起學,只要七十二兩。」

「一招不留,拳拳真心!一個禮拜保證教到會!不會絕對全數退費!」主持人用力補充,激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學成後頒發七十二絕技之六的證書,證書上還會有大師兄的親筆簽名喔。」方丈慈藹拈鬚,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線。

台下一陣鼓動,眾有錢子弟交頭接耳,紛紛點頭稱善。

昨天才剛剛進來的大胖子高聲道:「減什麼價!江湖兄弟敬我一聲金轎神拳錢羅漢,難道是叫假的?廉價的拳腳爺才不屑學!就一百零八兩!一兩不減!」

「說的是,江湖上人人都稱我拳金腳銀王三哥,學拳當然得一分錢一分貨!」

「舊的拳太老套啦,爺才沒勁學,最新的少林七十二絕技,一定要趕在流行起來前學才風光啊,一百多兩根本沒什麼了不起。」

其餘有錢子弟紛紛點頭稱是,卻苦了排在最後的幾個勞役寺僧。

於是大殿前願意學盤古開天拳的有錢公子哥兒們繼續待著,等候大師兄親自教打套路,其餘人則被主持人領到角落的大樹下。

七索欣羨地看著遠處的練拳爺們,又看看週遭。

韓林兒正在前方冷笑地看著自己。

「你們這些窮光蛋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學武功就是這麼一回事,按招計費,何況是咱武學泰斗少林寺?行了行了,你們的錢夠學點什麼?」主持人打呵欠。

「我們湊足了二十兩銀,希望師兄用團體價算我們便宜一點。」韓林兒恭恭敬敬上前,奉上二十兩銀。

七索愣住。

二十兩?湊足?自己連半兩銀子也沒有,也自認不在那些勞役寺僧的團體裡,何況稍早前還有些不愉快,更別想被韓林兒列入他口中的「我們」。

「下次記得多湊點啊,二十兩三十個人學——那就教你們十八銅人裡的猴拳吧,至少闖陣下山時用得著,可別說我沒關照你們。」主持人拍拍手,喚來一個略嫌胖大年長的和尚。

主持人大略介紹了那胖大和尚的來歷後,拿了其中十兩銀便走了。

胖大和尚是鎮守銅人陣裡的猴拳關卡的圓剛師兄,他已守關多年,精通猴拳,也只是精

通猴拳,其餘一概不通。圓剛平日就靠教猴拳跟受賄攢錢,期待有朝一日下山買田娶老婆。

「猴拳雖然簡單,但練起來可是一點也馬虎不得,從今天起一個禮拜天天都得學著。首先要記得一個口訣:他強腳先行,遇弱手速攀,靈動勝強心,處處是樹梢。」胖大和尚漫不經心講解著,示範起動作活像只癡呆的肥猴,一點都不靈動。

七索不願佔人便宜,摸摸鼻子,落寞地轉身要走。

「那個打麻將的七索!站住!」韓林兒的聲音。

七索轉頭,只見韓林兒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己,示意自己入陣。

「想逃嗎?不急。」韓林兒似笑非笑。

只是想藉機光明正大揍我一頓吧?七索心想,但怕挨打就別學武功,一咬牙,便入了陣,站在眾人邊緣看著圓剛示範。

圓剛雖比劃得很沒勁,但好不容易湊足銀兩的眾人卻挺用心。招式之間最忌死背套路,每個人在練套路時都將口訣心法問了個明白,好思量如何在招與招之間適當地黏合應敵。

平時就很喜歡亂打一氣的七索,很快就將七十二路猴拳牢牢記住,更將口訣想了又想。

口訣中「他強腳先行,遇弱手速攀」十字直指猴拳的武術核心,表示這是一套以機巧為主的拳法。強調一個「快」字,遇到比自己強的對手便要以腳力周旋尋找縫隙,當然要快,遇到比自己弱的對手就毫不遲疑攻擊,速度更是快上加快。

「靈動勝強心」指的是猴拳並非奔雷氣勢的拳法,若存著好強的心就容易執著,執著就固執於招招取勝,失卻靈動糾纏的意義。

「處處是樹梢」則是法門,在意念之間支撐著拳法的神髓,意思是即使身踩平地,也要有雙腳踩踏樹梢的躍動感,若是在室內則需想像四壁皆可踩踏借力,從各個方向攻擊敵人。

習武如果沒有口訣心法配套著學,常常會失去拳法的結構與目的,更因為單人練習時往往要與想像中各式各樣的敵人對打,若章法亂了套,很容易就誤入歧途,將拳練弱事小,若此拳法有特殊的內功應對,只學拳形而不學功法,嚴重者更會走火入魔。

記心好的七索一遍又一遍打著拳,還越打越快,但他注意到遠遠的柴房上頭,室友君寶正有樣學樣,心念一動,便刻意將動作打得特別緩慢,想讓君寶瞧個清楚。

眾勞役僧人在角落練習著固定的套路,資質魯鈍者尚且領悟不到口訣的妙用,只是揮汗如雨地跟著圓剛的姿勢照打。

而韓林兒在資質上出類拔萃,很快就進入狀況,雙腳猶如踩踏在樹梢上擺動。他見七索似乎已經記熟套路,這才出言挑戰。

「七索,光是跟空氣打有個屁用,來來,朝我身上打幾拳看看。」韓林兒笑嘻嘻下戰書,一步步逼近。

七索猶疑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向這邊,連圓剛都停下動作乘涼,期待好戲登場。

「放心,我只用猴拳跟你打,新學乍練不佔你便宜,怎樣?」韓林兒的腳步繞著七索,盤算著要從哪裡教訓起。

「那我就不客氣了。」七索學著說書老人口中的「深深一揖」開場,卻猛然被韓林兒一記腳掃勾倒,臉上熱辣辣地挨了一巴掌。

七索大怒,想跳起來,卻被韓林兒猴子偷桃抓了私處一把,痛得蹲下。

「你完全不行嘛!起來!」韓林兒一腳往七索屁股踹去。

不料七索一個勾手抓住韓林兒的腳,韓林兒一愣,七索一扯,掄起拳頭便打。

韓林兒的身子借勁一翻,另一腳直接掃到七索的面門。

「這也是猴拳嗎?」七索倒下,鼻血如注。

「招式是死的,連這點道理也不懂啊?」韓林兒大笑。

兩人快步相互纏繞,然後同時往對方身上踢腳。

韓林兒畢竟在少林待了一年多,無影腳、破空腿、麒麟掌、金剛羅漢拳、地躺拳、梅花指都學過速成班,論動作論應變都遠非七索可及,兩人互踢的這一腳快慢有別,七索登時往後飛了出去。

「好!」韓林兒自讚腳力非凡。

卻見七索一落地就縱身而起,朝自己衝來。

少林寺裡有什麼賺頭?韓林兒等勞役寺僧一向都是有錢公子的僕役,不僅幫洗衣幫按摩幫拍馬屁,有時也會安排幾座空轎子帶度假的大爺們下山晃晃。

但奴才做慣了也想支使點奴才,七索的出現正好給大家一個欺負平反的對象,若七索一下子就給打趴了反而沒意思,就是要勢若瘋虎才有搞頭。

「有意思。」韓林兒大笑,朝七索又是一腳。

七索往旁快躲,繞到韓林兒的背後作勢虛踢,韓林兒不閃不避,毫不猶豫就連拍十掌,七索縮腳往後速退,完全不硬接。

兩人雖然武功低微,但全按照猴拳的精要在比試,看得眾僧點頭稱是。

「還閃!」韓林兒已連續三十招都碰不到七索,心中很悶。

「難道站著挨打?」七索雖然腳力輸給韓林兒,但鄉下人不僅無知卓絕,腳的氣力也綿長。踢不過人家,閃躲還行。

韓林兒冷笑,眼見七索給自己慢慢逼到落葉滿地的深處,於是一腳踢開積葉,落葉直撲七索,韓林兒往上躍起,使出猴拳裡的脛擊。

七索冷不防給踢中,胸口痛得快碎開,但總算死命抓住了韓林兒的腳。

「就是要你抓到!」韓林兒竊喜,打算回身用另一腳展現連踢快技,一口氣將七索踢昏。

但七索可沒再使用猴拳的反抓,而是一個肘擊朝韓林兒的足脛骨用力砸去。

韓林兒慘叫一聲,那連踢自然就失控踢歪了。

七索逮住機會,朝韓林兒的臉又是一掌,但韓林兒後發先至,用梅花指戳了七索撲向面門的掌心一下,七索痛得哇哇大叫。

幸好這梅花指只是速成班的產物,韓林兒也不是勤練武功的乖學生,否則七索這隻手掌鐵定要廢了。

韓林兒憤怒不已,趁著七索痛徹心肺,幾招名為猴塞雷的連續手腳技將七索打得暈頭轉向,不消幾個起落,七索便趴在地上毫無還手之力了。

眾僧拍手慶賀,韓林兒兀自摸著左腳上被七索肘擊命中的痛處,瞪著狗吃屎的七索。

他的心中有些佩服這傢伙,才來第二天,就可以跟自己玩得這麼起勁,還算有點資質。至於勇氣嘛,大概全場的人加起來也不會有他多。

「謝……謝你。」七索氣若游絲地說。

韓林兒愣住,這傢伙被自己打成那樣子,居然還感謝自己?

「該不會把你給踢瘋了吧?」韓林兒一說,大伙又哈哈大笑起來。

「如果以後還能讓我一起學拳,大家不管怎麼打我我都沒關係。」七索沾滿鞋印的臉好像在笑,儘管渾身都發疼,「學功夫真是太有趣了。」

韓林兒哼哼兩聲,不置可否。

************「今天晚上要不要下山玩玩?我跟拓拓兒飛鴿傳書下山,今晚調了幾頂轎子到山下的嬉春院嫖他媽的,算你一個啊!」

「不啦,少林七十二絕技失傳的大好時機,我可要加緊投稿,看看能不能名列少林新七十二絕技之一。我爸知道的話一定高興死了,千秋萬代之後我也在少林的浩浩歷史裡啊。」

「這麼長進!進行到哪裡了?拳法叫什麼名字?」

「還在琢磨、組合咧!我這套拳融合了鷹取功跟劈空掌跟羅漢拳,名字可了不起,叫殺龍滅鳳拳,怎樣?光名字就震天價響了吧?」

「是啊,可夠勁了!但別忘了在稿子裡添上一千兩銀子,不然想都別想。」

「早知道啦!區區一千兩怎能心安,我打算丟三千兩!那你呢?有沒有興趣?」

「我大字都不會一個,投個屁稿啊,哈哈哈哈!」

鬧哄哄的大飯堂裡,七索與君寶等勞役僧眾忙進忙出,收拾碗筷,張羅著大爺們的胃,聽著令人作嘔的銅臭誑語。

渾身是傷的七索處於極度震驚的狀態。

他萬萬沒料到,自唐以降享譽數百年的少林寺竟墮落到如此地步。什麼下山玩女人?什麼砸錢投稿七十二絕技?這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習武最高殿堂嗎?

方丈等高階僧人坐在飯堂中央,許多官宦子弟一個接一個過去敬酒,還吆喝著划拳,現任少林第一武僧的大師兄還笑嘻嘻站在飯桌上,胡亂示範醉羅漢怎麼個打法,簡直是醜態畢露。

「失望嗎?」君寶蹲下來,清理著桌子底下骯髒發酸的嘔吐物。

「我不懂,難道我先前聽到的少林傳說都是假的嗎?」七索的腦袋一片空白,看著方丈的鬍子泡在酒杯裡。

一個穿著華貴的高壯學徒醉醺醺走到君寶面前,君寶立刻將身子站直,暗自屈膝架好馬步,無奈地看著不明就裡的七索。

「大俠張懸的兒子!爺要投稿那個……那個……少林新七十二絕技!叫七七四十九變之陰陽五行崩山掌!算你狗運可以讓爺試招!當心等會被打到吐血而死!」醉漢大聲嚷著,所有人都看向這邊。

醉漢瞪著站得挺直的君寶,突然伸出手指往君寶身上一陣亂點,君寶吃痛,但仍咬牙不作聲。

最後醉漢雙掌胡亂一拍,君寶往後一摔,砰的一聲巨響,將一桌的飯菜給砸爛了。

七索大驚,趕緊衝到君寶旁,只見君寶跟自己眨眨眼,表示自己無恙。

「新來的!聽說你的名字很是好笑!說來聽聽!」醉漢將七索凌空提了起來。

「我叫七索!」七索憤怒大叫。

「怎不叫紅中啊!七索又沒有台!」醉漢哈哈大笑,週遭寺僧更是笑彎了腰。

「紅中是我鄰家的女孩兒!關你什麼事!」七索怒極。

醉漢笑嘻嘻一手提著七索的脖子,一手就這麼在七索的肚子上連擊三下。

七索一陣暈眩倒在地上,隨即聽見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在耳邊盤旋。

微微睜眼,一錠小元寶躺在腦袋旁,顯然是這一拳的試招報償。

「大師兄你可是看見的了!我這七七四十九變之陰陽五行崩山掌可是很有搞頭的啊!哈哈!哈哈!到時候要加分啊!哈哈!」醉漢吹著拳頭大笑。

大師兄瘋狂拍手稱好,顯然也是醉翻了。

七索被君寶攙扶起,踉踉蹌蹌在眾人訕笑聲中離開飯堂。
**************用過晚飯,幾頂點了紅燈籠的轎子依約上了少林,韓林兒等勞役寺僧恭恭敬敬撥開轎簾,鋪妥墊褥,放好水果,領著公子爺們下山玩樂。

君寶與七索坐在柴房上方,看著紅轎子在寺口魚貫離開。

君寶說,這一下山,喝得酩酊大醉還不打緊,有些人還會將妓女帶進寺裡胡幹,真是荒唐。

「據說上一個梯次畢業下山的,還有人將女人抱到大師兄床上去的,說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大師兄還頗為滿意。」君寶站在屋頂上。

雙腳凝踏,君寶雙手在夜風中緩緩擺動,依舊模仿著黃昏時學到的猴拳架勢。

七索將頭埋入兩腿中間,不讓君寶發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好久了,七索都默不作聲。

晚上的山野酒席與妄言誑語,完全沖銷了他黃昏初學猴拳的快樂。

七索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學的猴拳是不是真正的猴拳,還是不三不四的投稿發明。難道學武功已變成公子爺們打發時間的消遣?摸著肚子,還在發疼。

幾聲寂寥的蟲鳴。

少林裡能呼吸的幾乎都睡著了,除了禪房裡偶爾爆出賭天九牌的嬉笑聲音外,堪稱寧靜祥和。

寺院角落,小小柴房裡堆著滿地斷柴。

月如銀鉤,柴房屋頂上,君寶的身體隨風擺盪,動作已無一開始模仿猴拳時的凝重,反而變得輕曳鬆軟起來。

但君寶出拳踢腳的速度卻仍舊緩慢,看在七索的眼中有說不出的矛盾。

「君寶,猴拳就是得快,你這樣無視口訣會走火入魔的。」七索忍不住勸道。晚飯後,他早就毫不避嫌地告訴君寶猴拳的口訣心法以及應用的解釋。

但君寶儘管明白,還是胡打一氣,用自己的慢動作重新演繹著猴拳。

過了很久,七索這才發現自己早看呆了。

君寶的動作軟綿綿的,招式之間逐漸沒有間隙,沒有半點勁力,卻脫卻了斧鑿痕跡,呼吸平和緩順。

似是從未見過的舞蹈,一看就無法挪開眼睛。

看似有氣無力,有如柳樹飄搖。

君寶笑笑,他覺得通體舒暢,肌肉處於完全放鬆的狀態,要說快或慢,對一個正沐浴在月光之下、享受自我舞蹈的人來說已不是那麼重要。

「慢慢來,比較快。」君寶頗有哲理地說。

七索笑笑,對於似是而非的語言他可不想花心思。

不過他還懂得捲起袖子。

「就在這屋頂上過過招怎樣?看看是你的慢靈光,還是我的快管用?」七索擺出猴拳架勢,輕輕在屋頂上躍動著。

「真的嗎?」君寶眼睛綻露驚喜。

因崇仰父親,君寶與七索同樣對武學感到癡迷,但進少林六年來完全沒有與人交手過,或者說,只能挨打不能還手。

「當然了,你這麼慢,就算被打到也不會痛到哪裡去的!」七索哈哈一笑。

七索天生的平衡感本來就好,在屋頂上像猴子般與君寶鬥了起來,一下子踢一下子連續快拳,打得君寶幾乎無還手機會。

但君寶長期嚴格自我訓練,手勁頗大,只要來得及擋住七索的快攻,七索就覺得打到石塊那樣疼痛。

一百回下來,七索這才發覺君寶幾乎沒有離開過腳下的方寸之地,只是將身子緩緩移動與自己面對著面,反而是自己累出了一身大汗。

「太奸詐了!」七索越來越快,他就不信君寶這種龜速戰法還可以招架多久。

君寶又挨了好幾拳,但他的身子早習慣了挨打,七索的攻擊簡直不痛不癢。他的眼神似乎在深思什麼。漸漸地,七索快速機靈的身法已變成單純的肢體動作。

君寶發覺他只要不攻,單純堅守著腳下方寸之地,即使偶爾將動作突然加速,七索的攻勢也根本滲透不進來。

「七索,你可以再快一點嗎?」君寶茫然道。

隱隱約約,他似乎回到一個人獨自舞蹈的時候。

方寸之內,他無堅不摧。

「好自大啊,真討厭。」七索想辦法更快些,但心底驚奇無比。

無論他怎麼突擊,兩眼漸漸無神的君寶都能毫無困難地擋下,而且動作一點也不繁複,有的動作像砍柴,橫劈、直砍、斜剁;有的動作像挑水,搖晃、橫擺;有的是自己剛剛教君寶的猴拳;遇上自己想撲過去扭打,君寶就乾脆輕輕扭身避開。

好厲害。七索心中驚歎,完全忘卻了身上的疲累。

好舒服。君寶心中喜悅,打鬥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夜深了,兩人身影繼續纏繞交錯。

在銀色月光下。

接下来的几个月,没钱的七索还是硬着头皮参加众武僧的集训,当韩林儿等人的练拳靶子。

七索并不是会故意装输的个性,所以韩林儿等人多多少少都吃过七索的苦头,但上少林学拳的时间实在差太多,七索维持着零胜百败的不光彩记录,身上也越来越多淤血跟挫伤。

猴拳学完,是价值三十五两的虎鹤双形,然后是高达五十两的豪华课程伏魔般若掌,再后来大家的基金用罄,只好学便宜的秋风扫落叶踢,顺便用脚风扫地。

每学完一种拳,七索就更不容易倒下,但七索不倒下,大家只有打得越凶。

不服输的人是不受欢迎的,虽然韩林儿佩服七索的意志力,却也不会因此手下留情。

如果七索有天愿意开口认输,依照韩林儿爱当大哥的风头个性一定会很高兴,不仅会将七索编入他那一夥里,还会将七索当作最好的兄弟看待。

但七索就是乡下人可怕的无知个性,不仅爱死撑到底,还宁愿跟寺里地位最低下的君宝混在一块,也不愿跟韩林儿等人多说一句话,让韩林儿气得牙痒痒。

「七索,要不要我介绍你帮那些铜臭鬼们洗脚按摩?可以赚赚外快。」有次七索肋骨被打断了,跑到厨房后咳血喘息,在树下刻木板故事的子安师兄忍不住劝道。

「不要,死也不要。」七索痛得眼泪都懒得流了。

七索摸着肋骨,此刻他惟一的享受就是听子安说故事。

子安很早就来到少林寺。

问他来少林做什么,他只苦笑说是来取材,因为他想写关于英雄气魄的故事,天下英雄出少林,不到这里调查一番怎么行?没想到上少林简单下少林却超难,必须闯过十八铜人阵跟木人巷,他身子单薄并非习武之才,又没钱贿赂把关的驻寺武僧,只好窝在厨房煮饭。

这乱七八糟一待,就是二十年。

「不赚钱怎么学武功?总有一天给他们打死!值得吗?」子安咬着刻刀柄,瞥眼瞪着不知好歹的七索。

「你自己怎么不去?」七索有气无力地回驳。

「我想通了,反正横竖都是个写,在哪里写不都是一样?要贿赂十八铜人,每人十两就要一百八十两,要存多久?把时间浪费在洗别人的脚上,不如拿来刻小说,你说是吧!」子安吹气,将木板上的小屑屑吹走,「倒是你,既然志在当英雄,把命留住才是康庄大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增益其所不能。我都会背了,子安师兄你就别劝他了。」君宝突然走出,撕了半个馒头给七索。

七索将衣服拉开,让君宝把摘来后捣碎的草药敷在上头。

子安摇摇头,继续刻他的故事。

*********肋骨的傷好後,除了習武練拳,七索每天還是跟君寶進行相同份量的苦練。

天還沒亮就開始挑水,服侍完大爺們吃飯後就開始徒手劈柴。沒有技巧,沒有口訣心法,兩人好像在比誰比較笨似的瞎練,偶爾也會互相取笑。

當然了,七索每天晚上都會跟君寶講述新的拳法怎麼個打法,聽得君寶傻愣愣地點頭。七索講完了拳,兩人便跳到屋頂上比劃一番,直到眼皮沉重才停下。

只消一個多月七索便發現兩人攻守之間固定的模式。

君寶每次都將初學來的拳以慢了好幾倍的速度打出,全力防禦以自己為軸、半徑約一個手臂長的圓,但那結界卻又不是無可侵犯。若七索硬要接近君寶,君寶也不強守,慢慢退開就是。

當君寶一開始以初學的招式防守時,往往會挨上七索不少的拳頭,但打了半刻鐘後,君寶的招式便會返璞歸真,全都是挑水砍柴的變化式,卻又隱含了新學拳法的某些極簡化。此時七索便完全無法傷到君寶一根毫毛。

漸漸地,七索也受到了影響,越打越慢起來。

毫不稀奇,武學修煉到一個境界自都不拘泥招式,隨機應變,甚至以無招勝有招,但將每個招式打到如此拖拖拉拉、心不甘情不願的境界,這兩個人可說是史無前例。

起初的一個月,兩個人根本就一邊聊天一邊比劃,久了也知曉對方的出招習慣,打了一個時辰也不見誰被對方的拳腳沾了一下,好像是事前說好了的拆招套招。

但再過一個月,兩個人動作還是一樣緩慢,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不知為何,七索發覺這拳越慢竟越吃力、越不好發勁,委實古怪得緊。常常不到半個時辰,兩人都累得滿身大汗。雖然君寶在七索來少林之前幾年就打慣了慢拳,可也沒這麼累過,有對手後所需的集中力果然大不相同。

「君寶,你發明的這拳法招數夠詭異的。」七索渾身濕透,躺在屋頂上曬月亮。

「仔細想想,這一點也不稀奇啊。拳只要一快,去勢就容易猜測,但我們的拳慢,每一招都可以中途變化,要一直集中注意力觀察彼此的拳向然後改變自己的拳路,當然累啦,然後我改你也改,累就一直往上添去。」君寶兀自打著拳,還不過癮。

君寶覺得這陣子呼吸之間越來越綿長,若可以在對打時讓肌肉保持在自我舞蹈時那樣輕鬆的話,一定會再突破。

「也是,不打死的拳最可怕了。不過君寶,我們的眼睛習慣了慢拳,以後要是遇上厲害的快拳怎辦?我看沒人像我們打得這樣慢的。」七索看著掌緣上的厚繭,這陣子總算能像君寶那樣劈柴斷木了。

「圓,後發先至,勁。」君寶若有所思。

「臭屁喔你,專講一些」慢慢來,比較快「這種只有你聽得懂的話。」七索哈哈大笑,毫不介懷。

君寶笑笑。

圓的意思很清楚。在小小的圓內防禦要後發先至不難,但打倒敵人也要後發先至,就大大不容易;就算打到,敵人也不見得被擊倒,所以需要勁,說到底武功還是沒有偏門的,沒有勁,就沒有打倒敵人的可能。

這幾個月,君寶漸漸體悟到如果在打鬥時竭力保持呼吸平穩,便能將呼吸保持在體內吐納的竅門,此時似乎有股多餘的氣力在骨子裡隱隱生出,只是還不知道怎麼利用。

「七索,等到你武藝有成時,會想闖銅人陣下山走走嗎?」君寶問。

「不然呢?難道學子安在少林打雜一輩子?沒用過的武功等於沒練過。」七索道,想起子安曾交代自己有朝一日下山時,可別忘記將他刻的故事木板背下去廣為流傳這件事。

「沒考慮過考試進達摩院嗎?雖然絕大多數武功典籍都給元兵燒了,但應該還有一些好東西在裡頭,或許那裡才藏著少林武功的真正神髓啊。」君寶說。

「狗屁達摩院考試,就算我武功練到所有寺僧裡最強,只要考試的方法不變,不知道要送多少銀子才能考上,不幹。」七索一心要闖關下山,名揚四海。

而七索口中的狗屁達摩院考試方式,其實是武藝精強的大師兄當惟一考官,要想進去的人都要跟他交手三十招,三十招一過還能站直身子才能進去。

據子安說,撇開大師兄荒淫又驕傲的行徑,他的確是當今少林寺扣除方丈的武僧之首,要在大師兄手底下撐過十招本就非常難,要三十招不倒,一定得送錢。行情價是五百兩,但乏人問津,並非因為索價過高,而是因為有錢的公子哥兒投稿七十二絕技已很操勞,誰真的想進達摩院?還是早早下山享樂。

「至少少林七十二絕技還剩下五項是真材實料,拈花指,一指禪,大力金剛掌,劈空斬,惹空三疊踢,有機會我真想學學。」君寶歎氣。

君寶至今受了這麼多委屈,無非就是想有朝一日進達摩院一窺武學奧秘,學不到武功,就瞎練,練出一身挨得起打的身子,反正只要挨過大師兄三十招拳腳就能堂堂正正進去。

「少林也真可悲,錢錢錢,什麼都得花錢,我在我們乳家村還沒見過十兩銀呢。要不是在這裡遇見你,我真的不如一頭撞死。」七索道,閉上眼睛。

君寶心頭一熱,其實天真的七索進了少林,自己的生命才開始有了感動。

「少林寺,原本不是這個樣子的。」君寶說。

與七索相處的這些日子以來,君寶發覺自己的話多了。

君寶開始訴說少林墮落的歷史,那是自己的親身體驗,加上在廚房煮大鍋飯兼寫小說的子安師兄拼湊聽聞告訴他的。子安可是相當資深的火工頭陀。

*************六十年前蒙古铁骑在崖山灭了南宋后,不几年便要在大都柴市问斩文天祥,当时文丞相在狱中以指血所写成的《正气歌》辗转流传了出来,立刻传遍了大江南北,闻者无不涕泗满面,感佩文丞相慷慨就义的浩浩气节。

当时嵩山少林乃江湖豪杰的母家根本,暗中串联各路英雄好汉打算劫法场救丞相,而为首的少林第一、第二武僧更是其中的传奇人物,是历来极少数领悟出《易筋经》奥秘的旷世奇才,又都未满二十,端的是少年英杰。第一武僧名不杀,第二武僧名不苦,两位皆是以一当百、夜入匪营强摘贼首的人物。

「这两位武僧一号召,群雄热烈响应,十七大门派都派出最厉害的高手与会,在行刑前三天在大都郊外会合。若罗列出每个英雄响噹噹的名号,只怕是前所未有的梦幻敢死队,就算摸进大都捧回忽必烈的人头也不奇怪。」君宝说。

君宝双掌做鹰爪状,思考着招与招之间的推移,依旧是越推越慢,越慢越推。

「但事实上救文丞相的任务还是失败啦,是因为有人泄密,中了埋伏?」七索抬起头,泪已干。

七索最喜欢听故事了,对猜故事也有一套。

「真是这样就好了,大伙死得豪壮也不是坏事。」君宝叹气。

众英雄齐聚大都,原本是打算衝进重重戒备中抢救文丞相,但不苦深思后觉得此举若是成功,大伙必也死伤惨重,将来若要灭元复宋,天下气运还得靠众英雄匡正,应当避免无谓

折损;何况大伙是敬重文丞相才来搭救,而非想恭请用兵奇差又乏谋略的文丞相领导大家。

一旦文丞相身死,说不定还能成为天下反元英雄不畏死的榜样典範。

所以不苦想了个奇策。

不苦索性放出风声要劫法场,令负责行刑的将领大感紧张,立刻从邻近的兵镇调派人马前来支援。行刑前一夜,大伙在易容妙手萧千变的帮助下乔装混进援军,轻易就直捣监狱。

众人一见文丞相,丞相脸肉溃烂不成人形,当下华山派风长老毫不迟疑用指力将自己的脸一把抓烂,还将身上的肋骨打断。萧千变含泪用蚀骨水将风长老半毁的面容装修、扮成文丞相凄惨的模样,众英雄这才含泪离开。

等到行刑当天,众英雄还是在法场外围闹事,但不过是做个样子点点火,元军还没开始放箭大伙就散了。其实,那天将人头留在法场的,是义薄云天的风长老。

「我爹爹说,风长老一个大字不识,却真正成就了」风簷展书读,古道照颜色「的英雄风雅。」君宝说,不自觉哽咽起来。

七索也流下眼泪。
真正的英雄,即使历史不会记忆,他依旧笑着逆天而行。

「那文丞相后来去了哪?」七索问。

「你脚下。」君宝道,脸上颇有骄傲之色。

文丞相被救出后,也深知自己被世人认为壮烈就义,比兀自苟延残喘还要能激励人心,于是在不苦与不杀的安排之下剃了发,躲在少林柴房里当个扫地僧,整天就是砍柴、读书。

也因为丞相的相貌半毁、深入简出,除了方丈与少数几个达摩院高僧知晓外,其他人都当他是普通的老和尚。

「柴房的地板上还隐隐约约可见到文丞相用刀刻下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君宝道。

一年一年,就这么太太平平地过了。

直到有一天,少林要推举新任的掌门方丈时,大家一致荐举武艺高强、人品卓绝的不苦,令武艺同样登峰造极的不杀心生不满。因为武林大会日期已近,要是不苦当上了方丈,当年曾共组敢死队的各派长老们,一定会荐举屡出奇策的不苦担任武林抗元盟主。

不杀心有不甘,一切都看在不苦的眼底,不苦坚决礼让不杀担任方丈,但众僧还是一个劲要不苦领导少林,不苦越是谦让,众僧就越是推举,不杀的脸色就越难看。

最后,不杀在罗汉大殿石柱上留下一个惊天爪印后拂袖而去,心性大变。

「我懂了,所以不杀后来投靠朝廷,带兵回到少林揪出隐居柴房的文丞相。少林犯了大案,元兵便借此血洗少林将众武僧屠戮精光,焚烧藏经阁致使七十二绝技仅剩其五,从此少林一蹶不振。」七索合理地推敲出后来的发展。

「大概就是如此了。」君宝叹道,「文丞相被不杀贼秃封住穴道,用大力金刚指一块块剥下人皮,拖了好几个时辰才气绝。此后不杀便养了一批鹰犬,专司狩猎各大门派的精英。不杀的武功堪称天下第一,二十年下来好些英雄都给剥皮实草,有的门派为了自保,还将从前与役的老英雄绑了交给不杀。江湖早已不再江湖。」

朝廷一向视少林为眼中钉,此番好不容易有借口剿了这武学殿堂,朝廷的势力从此毫无忌惮地伸进了这座古剎。

视钱如命的方丈不嗔便是朝廷认证许可的住持。达摩院里的高阶武僧花在习武上的时间越来越少,许多官宦子弟更将少林当作武学体验营遊乐,达官显要动不动就来拜访参观,大开酒席,荒诞不经的怪现象便如七索所见。

「那不苦呢?他不是跟不杀一样悟出《易筋经》吗?怎不去阻止他?」七索忿忿道。

「谁说没有阻止?当时三万大军围困嵩山,不苦大师带了几个少林弟子杀出少林,其中一个便是我爹爹,也就是那些贼秃口中的大侠张悬,他还俗后与我娘生下了我。但不苦与不杀两人熟稔彼此武功与出招习惯,要堂堂正正分出高下不如比谁先被谁暗算。而几年下来,江湖上已没听闻过不苦大师的消息,大家都说他早已死在不杀的手里,还有传言说不杀扯下他的双手双脚,丢到藏经阁里连同经书一同焚燬了。」君宝说。

君宝大跨马步,双掌平推,动作极其缓慢。

然后突然发劲,动作越小,劲力越大。

「你爹……」七索感到不安。

「嗯,我爹便是死在不杀的手里。不杀不杀……杀的江湖英雄可多着呢。」君宝十岁便上少林,便是爹爹张悬生前托孤,不料少林已非昔日光景。

「对不起。」七索替君宝难过。

「对不起?能当我爹爹的儿子,我觉得很骄傲。」君宝很认真地说,「我爹爹当年名列

朝廷悬赏榜的十大恶人里,虽然身死,却是个英雄。你说,他留给我这做儿子的,还不够吗?「

自从张悬的死讯传回少林,那些贼秃便开始讥讽君宝,让君宝从十岁起便过着惨无人道的奴役生涯。他无法、也不愿像韩林儿一样帮大爷们洗脚挣钱学武功,只是远远瞎学。其他人看见了只有捧腹大笑的份儿。打他,他也不会还手。

七索看着君宝。

这位室友不单只是逆来顺受,默默承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堪。他的表情还传达着一股热忱。

当时七索尚不明白那股热忱是什么,毕竟两人只相处了短短两个月。

但仅仅是这两个月,七索就感觉到那股热忱是很了不起的存在,总有一天,千千万万双眼睛会见识到君宝想要传达的东西。

乳家村的夕阳还是一样漂亮。

三年了。

七索走后乳家村并没有改变太多,这是时代里所有人的特色。

只不过说书老人常常漏了词,漏了段,说到一半就忘记故事说到哪了。老人忘了词时,就会习惯性地看看老狗旁七索老是蹲着的位置,摸着断腿,若有所思。

村子里,大家都说红中是个赔钱货,还没嫁给七索就整天往七索家里跑,帮忙秋收家务的,活像人家的媳妇。红中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只是很寂寞。

少了七索,就算乳家村有十个夕阳也不够完整。

「老师傅,你说七索什么时候回得来呢?」红中老是这么问。

「这世上最难醒的,就是英雄的梦。」老人总是这么回答。

秋收了,今天村子里来了不少官吏,还有几辆準备收租的大牛车。

所有人都苦着脸,并不是因为收成不好,而是今年的佃租又往上垫了一层,上半年没缴完的人家,现在利滚利,不晓得能够剩下几碗饭。

罕见的,村子来了个稀客。

一个斗笠客骑着马在村子里慢慢走着。马很高,脖子伸得更挺,白色的鬃毛很是漂亮,立刻吸引住闔村人的注意,连忙着搜刮的官差也不由自主停下手脚。

蒙古人长在马背上,最是爱马,官差们都露出欣羡的眼神。

「小妹妹,这村子里,可有客栈?」白马停下,斗笠客看着正在汲水的红中。

是女人的声音,腔调有些古怪。

「咱这小村子没客栈,再往前走二十里碰上个大镇,那儿才有。」红中说,注意到马鞍上挂了一柄剑,剑鞘花花绿绿缀得很漂亮。

斗笠客的脸大半都给遮住,但红中感觉得到斗笠客正心烦意乱着。

再往前二十里,天不就黑了吗?斗笠客对赶夜路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有能栖身的小店、小庙?」斗笠客问。

「直直过去,小庙有一间。」红中指着村子另一头,那里有座土地公庙。

斗笠客微微点头,算是道谢。

红中看着斗笠客驱马往土地庙走去,却被几个官差给喝住。

「喂!西征军还在打仗,你这匹马朝廷要了!」为首的差爷早习惯了蛮不讲理,更何况看到一匹价值至少三百两的骏马。

斗笠客没有理会,继续催马前进。

「喂!你耳朵是聋了还是找死!」差爷大声嚷嚷。

斗笠客恍若未闻,依旧骑她的马。

这差爷也不是蠢货,没有令众官差强行将斗笠客拦住抢马。他瞧斗笠客不答理他们的傲气,说不定是官爷子弟贪玩下乡走荡,或是武艺高强的浪客,根本就藐视王法,也不怕用刀剑讲道理。无论是哪一个,都别招惹的好。

群差只是远远观察着斗笠客接下来的动静,吹着口哨将村子里所有的差兵都召了过来,再做打算。

红中跟斗笠客无关无系,却善良地替她担心着。要是被这群恶官发觉斗笠客是个女子,抢马也就罢了,恐怕还会发生难以想像的可怕的事。

红中当然不懂马,但瞧那白马神骏非凡,铁定是很能跑的异物,于是咬着牙抄捷径跑到土地庙,想出言警告斗笠客快些赶路,莫要久留在村子里。

红中奔跑着,好不容易赶在斗笠客之前来到土地庙,在草丛里喘着气,挤眉弄眼地警告远远过来的斗笠客。

但斗笠客似乎完全没将官差放在眼里,一见到红中这样警告自己,反而挑衅似的将斗笠拿下,让跟在后头的众官差看清楚自己是个女人。

红中一愣,斗笠客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相当美艳的色目人,难怪腔调跟红中所能想像的南腔北调都不一样。

色目女子长髮像黄金一样耀眼,眼珠子湛蓝,露出的脖子白皙胜雪,看得众官差目瞪口呆,你瞧我我看你,都是一副色迷心窍的样子。

「喂!爷叫你留下马来!」差爷大喝,挥手示令。

差爷身后已聚集了二十几名差兵,差兵们眼见是场必赢的架,个个一马当先,瞬间就将色目女子围住。

躲在草丛后的红中看了气结,心想这下场也是你自个找的。

色目女子冷笑,一跃下马,顺手抄起挂在马鞍上的剑。

「要马,来拿。」色目女子慢慢抽出剑,残阳之下亦不减锋芒,可见其锐利。

这些差兵可不是一般破烂货色,大多是西征血战后退下来的。

他们瞧这色目女子个子高挑,连手中利剑都比一般人拿得还要长上几寸,说不定真有些门道,立刻往后退了半步。

「如果你自以为武艺高强,爷好心劝你还是省省罢。现在只是要你的马,再敢装腔作势,爷就不客气连你的人一块要了。」为首的差爷狞笑着,拍拍手。

差兵围着色目女子慢慢移动,手中的刀不断舞动,刀光闪耀,试图扰乱色目女子的视线。

「正好拿你们,试剑。」色目女子微笑,却让红中瞧出了色目女子眼神里的紧张。

差兵一拥而上,刀光霍霍,色目女子身形不转不滞,单靠手中长剑急速飞舞,竟将第一

轮欺身的差兵轻易逼退,双方刀剑丝毫有相互碰击。

色目女子冷笑,将手中长剑一拆为二,左右各持一柄。原来那剑并非以机关扣合的长短子母剑,而是更罕见的磁剑。既是一拆为二,剑身也更削薄。

色目女子轻轻抖动双剑,空气中隐隐有金属呜咽之声。

差爷是识货之人,断定色目女子手持之剑必定是百年前花剌子模的国宝玄磁双剑。此双剑乃玄磁打造,玄磁之所以珍贵,乃因玄磁有磁铁之性,却无磁铁之脆,有金刚之坚,却有软鞭之质。而玄磁不仅能扰动一般钢铁,玄磁与玄磁之间引力更是数倍,善用玄磁双剑者甚至能驭剑飞行,杀人于数丈之外。

蒙古灭花剌子模已是一百二十多年前之事。当时花国城破后,蒙古人搜遍整座皇宫都没发现玄磁双剑,还一度认为玄磁只是传说,百年之后更被说是无稽之谈。差爷认定只要将双剑呈上,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女人,你是花剌子模的皇亲国戚么?」差爷大声问。

色目女子并不答话,只见目中凶光。

她只打算用手中双剑悼念从未见过的故国。

「等什么!砍下她的双手!」差爷大喝,众兵再度欺上。

色目女子双剑如翩翩蝶舞,越舞越急,身形更是腾挪闪转,宛若是天女下凡穿梭在刀光之中。一刻间血花四溅,五个差兵跪倒在地,红中吓得傻眼。

差兵在攻城斩敌时个个驍勇善战,却非武艺高强之人的对手,立刻严守自身相互掩护,不再躁进的差兵利用人数优势将色目女子围困,打算耗竭色目女子的体力。

色目女子的确来自已灭亡的花国,但剑法并非传自花国的镇国绝艺麒麟天剑,而是自行揣摩、苦思而得,说到底不过是由花国舞蹈演变而成。

既是舞蹈,难免有多餘累赘的变化,剑光闪闪虽有扰敌之效,却多是无谓招式,只要敌人冷静下来便不利久战。色目女子见差兵不再上前,只好自己朝差兵们舞去。

差兵并不上当,干脆一路后退。

「中!」色目女子额上汗珠滚落,手中剑势更急,却没再杀中任何一人。

色目女子实战经验无多,今次更是群战的首作。她仗着天资聪颖与复仇信念,终于自创出剑舞,一路杀敌来到乳家村。此番遇上有远征实斗经验的差兵是她始料未及,看样子是太过托大了。

色目女子眼神一瞥骏马,思量着衝回马上逃走的时机。

「别让她跑了!」差爷看出色目女子心中的盘算。

「谁要逃了!」色目女子怒道。

突然,一隻水桶从天而降,里头的水泼将出来,洒得众差兵一阵慌忙。

差兵起先并未自乱阵脚,但一隻又一隻的水桶从天摔落,几个差兵忍不住张望起来,生怕有更多敌人埋伏附近。

「倒下!」色目女子趁着奇变突起,立即衝上前与差兵对决,杀得差兵呜呼哀哉,断手断脚一地。

色目女子剑法本就诡异,加上不知敌人是否有强援,众差兵已无对阵之心,赶着四窜逃跑。

严阵既破,胜负即分。差爷大骇也要闪人,不料却被一隻毛茸茸的大手给按住。

「区区一个女子有什么好怕的?」

差爷定神一看,原来是几天前到县里做客的残念头陀,心中大喜。

残念头陀乃当朝国师不杀道人的十三弟子之九,高大威猛,足足有七尺之巨,不杀传予威震八方的少林七十二绝技之金刚伏魔功,手持一重达五十七斤的金刚杵,舞将起来有疯虎之势,山河欲裂。

前天在县衙前正好要监斩一户欠税人家,残念索性将三名囚犯用铁链绑在一块,运气全身,金刚杵轰然横击,首当其衝的囚犯胸口碎开,其餘两名受到餘震,也当场吐血而亡。

「让开让开,儘是些丢脸的小把戏,怎么抱得大姑娘回家睡觉。」残念头陀扛着金刚杵,大步向色目女子前进。

残餘的差兵退到远处,心中兀自惴惴。

「不过是粗汉一名,动作迟缓,我一剑就要了他的狗头。」色目女子并无恐惧,调节呼吸。

残念随手挥舞着金刚杵,沈重的嗡嗡之声让一旁的差兵感到莫名的压迫感,真不愧是不杀一手调教出来的猛将。

色目女子心中一凛。这敞胸露毛的头陀力道源源不绝,那金刚杵好像玩具般被他随意戏耍着,等会儿砸下的力量岂是自己足堪招架的?

「我叫残念,你可得牢牢记住啊,待会到了床上要是叫错了名字,我另一柄金刚杵就捅到你双腿再也闔不上!」残念咧嘴大笑,右手平举,金刚杵竟直直地指着色目女子不动,可见臂力超卓。

色目女子剑花急舞,眼中却充满了恐惧之色。

「打歪你的剑!插坏你的!」残念大笑,金刚杵递出。

色目女子当然不敢硬接,想靠速度递剑刺杀残念,却受制于残念看似笨拙实际上却很实用的步伐挪移,一靠近,金刚杵便吹落狂猛的颶风,色目女子金髮都给扬了起来。

逃!越快越好!

色目女子这么决定时,心中一点怯懦都没有,毕竟双方差距太大。

色目女子往后连跃几步,吹着口哨召唤白马。白马乃大宛神驹血统,深具灵性,早就等待主人叫唤,登时拔腿奔来。

「想逃?」残念一杵悍然轰地,大地震动,白马惊得前腿跃起。

白马这一受惊,色目女子更是惶恐,只见残念已拦在自己与白马之间。

残念力量无匹,竟举起巨杵要将白马生生轰杀!

「雪儿快跑!」色目女子急道,双剑毫不迟疑朝残念身上飆去。

残念微笑,巨杵往前一递就轻易盪开了色目女子的双剑,还震得色目女子双手发软,双剑坠地。

残念一回身,一手强按着马脸,一手高高举起金刚杵。

白马挣扎,却无力摆脱残念恐怖的力量。

红中双掌遮脸不敢再看下去。

*************此时一隻水桶高高落下,水桶在半空中一个翻转,水已经往残念身上泼落。

「谁!出来!」残念一拳击毁水桶,身上却不可避免地湿了。

一个光头少年手中还提着一隻水桶,慢慢地丛土地庙后走出。

粗布衣裳,赤脚捲袖,少年的脸上皆是风霜之色,却有一双聪慧的明亮眼睛。

「瞧你这身衣服,是刚从少林寺出来的吧?」残念并不生气,拍拍自己胸脯,「大家都是少林传承,我乃不杀师父门下,算是第一百零六期,小兄弟是几期毕业的?到一边看着,等一下插(A4)也有你的份儿。」

「没毕业。」少年毫无惧色。

「没毕业?那就是逃出来的(A2)!有种!待会师兄请你开开洋荤,再上山不迟!」残念哈哈大笑。

「清醒清醒。」少年竟举起水桶,往残念身上又是一泼。

那水有质无形,武功再高都不可能与之相抗,残念闪避不及,登时又是一身湿。

「你找死?」残念大怒,一拳将白马打昏,举起金刚杵朝少年杀去。

满身冷汗的色目女子尝试捡起双剑帮拳,但手腕酸疼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被残念轰成肉汁。

少年深呼吸,一股先天真气从丹田下放到週身百脉,不等残念杀到,就先慢慢舞动起全身,双掌凝重如大笔伸缩,脚步缓踏如虎蹲象步。

一切,彷彿又在银色月光下。

「还在打套路!」残念满脸不屑,却不知道这是哪一种拳的套路。

金刚杵横挥,残念转瞬间就要将少年的腰杆折断。

却见少年身影微动,抚手沾杵,将巨杵斜斜引开,残念只觉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滑,巨杵便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土屑纷飞。

而少年丝毫没有受伤,依旧站在原地,默默看着自己双手。

残念心中奇怪,就算巨杵没有直接砸中少年,他的硬气功已贯注在杵上,少年只要给轻轻沾上了,非得咳血暴毙才对啊!

儘管觉得奇怪,但残念并无惧怕少年之意,手中巨杵只有舞得更兇猛,不断往少年身上砸去,少年不再坚守阵地,而是随着巨杵进击之处移动。

不管残念怎么发狠,少年都能以毫釐之差避开巨杵,有时再用单掌拖引,有时双掌顺泻,让残念的攻击不断落空。

「沾、黏、连、随,遇强即屈,死缠活打。」少年若有所思,在狂猛的杵风中继续导引着残念的攻击。

残念猛攻无功,心中有气。地上早已被巨杵轰得坑坑洼洼。有时残念想中途收势转攻都没办法,非得耗竭一击之威才能继续下一轮猛攻,于是杵法断断续续、续续断断,已无金刚伏魔之势。

一盏茶后,残念儘管天生神力,却也满身大汗。

比起身处西征攻城中血肉横飞的情况,这击击都落空的滋味更令残念感到无力,心中不禁大骇起来。

「己顺人背,引进落空,不顶不抗,舍己从人,曲伸开闔听自由——」少年老是念诵着残念无法理解的歌诀,脸色不惶不惊,却又毫无得色。

而残念的杵越是砸不到少年,就越是用力挥舞,但刚猛的劲道不断被导引到地上,残念的身子就越不能保持平衡,次次都被自己的力道给带着走,此时不觉有些头昏眼花,脚步也虚浮了起来。

「不对!这世上哪有这种邪门武功?莫非少年念的是害人的咒语?」残念这么一个念头后,更陷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

脑子越来越不清楚的残念只想赶紧抽身离开,却有心无力,因为少年的「咒语」越来越厉害,自己不仅停不下攻势,还瞎绕着少年团团转。

少年的身影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残念绕到最后连呼吸都紊乱得没有章法,全身的气力都要狂泻而出似的。

巨杵竭力过甚,残念想要抛下巨杵改用双拳击打,但巨杵却像被无形的气劲给黏在手上,居然找不到缝隙扔出。

「敌欲变而不得其变,敌欲攻而不得逞。」少年念道,「敌欲逃而不得脱。」他暗暗惊讶自己在无意之中控制了残念的动作,这可是他与挚友揣摩互击时所无法想像的。

一旁观战的色目女子、红中当然不明就里,瞠目结舌地看着诡异至极的画面:少年一手托着金刚杵,一手架着残念的胳膊底,不断地划圆、转圆,划圆、转圆。

圆有大有小,有斜有直,一下是少年自己踏圆,一下子是牵引着残念转圈圈,好像妖异的舞蹈。

「脱手!」少年说出这两个字时,连自己也感到狐疑。

少年轻轻拨开残念手中的金刚杵,笨重的金刚杵登时顺着圆形转势斜斜飞出,正好砸落在差爷的跟前,吓得差爷一裤子尿水。

少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力道盘旋在自己与残念之间,这股力量明显不属于自己,因为他很明白自己并没有办法发出这么浑厚的劲力,而这股劲力越来越饱满,越转越急,随时会撑破两人跳舞的圆似的。

少年发觉地上都是水,这才猛然发觉两眼无神的残念早已虚脱,浑身燥热,地上都是从他身上不断倾泻而下的汗浆。那股雄浑至极的刚劲当然来自逐渐枯竭的残念,自己只是不断地压榨、牵引罢了。

「嘖嘖,这功夫还挺管用?还是这头陀太过废物?」少年暗自惊奇,眼见残念无力再战,干脆试着借那股积蓄已久、快要涨破圆圈的力道将残念抛出去,于是自然而然顺着残念不由自主的脚步一带,逾七尺高的残念居然就这么平平飞了出去,足足飞了一丈之远才跌落,摔了个狗吃屎。

摔飞了半死不活的残念,少年感觉到还有部分的劲道还在自己手上似的,立刻深吐长纳,想像的体内的先天真气继续拖引着那餘劲进入体内,变成真气的一部分。

少年深呼吸,环顾着零零散散的差兵,差兵拖着受伤的同伴连滚带爬逃开,差爷更不知躲到哪去,无人理会残念是否摔断了脖子。

少年几个箭步跑到残念身边,拍拍他双眼翻白的脸,天真地问道:「喂!刚刚是什么感觉啊?想吐?头晕?喂,起来再打一次吧!」残念当然没有回话,他全身的筋脉几乎被摇散了,颈骨也受了重伤。

「啊!你没事吧!」少年见残念昏厥依旧,这才回过神看看还坐在地上的色目女子。

「我一个人自能应付!要你帮忙做啥!」色目女子怒斥,简直是蛮不讲理。

「啊,原来你刚刚没出全力,是我不好。」少年一脸愧疚,显然未諳世事。

少年根本没意识到他刚刚那一架,已开启了中国武术最深邃悠远的一页。

色目女子也真没想到救了自己、还被乱凶一通的少年会道歉,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应付。站了起来,走到逐渐睁开眼睛的白马旁,怜惜地摸着白鬃。

「请问这里是不是乳家村?」少年问,张望着。

「你应当先问我的名字吧,哪有人像你,这么说话的!」色目女子慍道,这少年当真视自己为无物了。

红中从草丛里走了出来,看着少年。

「这里便是乳家村。」红中道。

刚才她听见少年承认来自于少林,即使少年并未出言询问乳家村,红中也想拉着他问话,打探七索的消息。

「可有位叫红中的姑娘?」少年喜道。

「我便是。」红中连忙点头,心跳得飞快。

色目女子见红中双颊略红,居然又生起气来。

「喂,我叫灵雪,你叫什么名?」色目女子瞪着少年。

「莫怪,我有急事找红中姑娘参详。」少年满脸歉意,却依旧没将灵雪放在心上似的,拉着红中的衣角就往旁边走去,气得灵雪全身发抖。

两人来到土地庙后,少年神色惴惴,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在红中的手中。

「可是七索捎来的?」红中开心得哭了出来,一点都没有平时的好强样。

「正是七索。」少年叹了口气,拳头紧紧捏着,将头别了过去。

这信他是看过的。但红中不识一个大字,是以信里长达五页全是稀奇古怪的图形,少年拆解了半天也不晓得他的好兄弟在涂鸦着什么。

但,信中的意思他到底知晓了八分,所以他绝不忍心看见红中待会的表情。

红中发抖地将信拆开,静静地坐在一旁读了起来。

愣住,然后号啕大哭。

这一哭至情至性,连本来想继续臭骂少年的灵雪都找不到缝隙介入,而少年更是无奈将头垂下,很低很低。

红中哭到天全黑了,这才勉强止住了泪,抽抽咽咽的。

「我要去少林。」红中说着说着,眼睛又噙着泪水。

「为什么?」少年讶然。

「救七索。」红中擦掉眼泪,挺起胸膛。

***************七索来到少林已经快三年。

对一个迟暮老人来说,三年只是让眼角下的皱纹烙得再深点,但对一个快满十七岁的大孩子,三年可以改变整个人。

面对这些改变,七索甘之如飴,因为环境能改变一个人,但英雄却能够改变整个环境。要成为英雄,就要有超乎常人的觉悟,那些官宦子弟无聊时便以试招为名对他拳打脚踢,他也学着君宝满不在乎地承受下来,就当作用最笨的方法学「卸力」。

前阵子七索参加了索然无味的站桩速成班、艰苦的铁砂掌速成班、保障就业的胸口碎大石速成班,双手被廉价的药水泡得发紫,双腿也蹲到抽筋,胸口到现在还会疼。

「子安师兄,昨天讲到武松碰着蒋门神,结果怎样想出了没,等得我好急啊!」七索倒吊在树幹上吃馒头,吓了正要坐下刻木板的子安和尚一大跳。

「喂喂,都快要闯关比试啦,还有时间听故事?」子安说道,心里却是爽呼。

一个喜欢说故事的人,其最好的朋友莫过于喜欢听故事的人,如果这个爱听故事的人不是哑巴,还能说说意见,替故事加油添醋,那就更难得了。

自从七索进了少林,子安写故事的速度就加快了好几倍,有人催比一个人闷着写来得有动力多了。

「行了行了,闯十八铜人阵所需的十八种拳法我都学了个全,就算不靠贿赂我也没问题。」七索将馒头啃完,双脚紧钩着树,开始做倒悬挺身的练习。

十八铜人阵里当然有十八位把关的师兄,每位师兄都擅长一种拳法或兵器,共计十八种。这十八种里形意拳佔了半数,依照次序分别是升龙霸、虎咬拳、悬鹤踢、地躺拳、鹰爪功、蛇手、蝙蝠沾、猴拳、狮子吼。其他是兵器类,刀、枪、剑、棍、鞭、盾、三截棍、暗器。最后一关则是天顶锤,必须用头一口气敲破五块砖才能破关进木人巷。

七索并非嫻熟以上每一种武功,却很有把握比韩林儿等人提早闯关下山,因为他的手劲越来越大,昨天在练蛇手时甚至差点将韩林儿的手折断,弄得韩林儿哇哇大叫。事实上,七索在这两年来已没有被韩林儿等人打倒过,还得留手才不致打伤他们。而七索与君宝更发现,体内有一股非常纯粹的真气正源源不断生成,说不定这就是人家所说的内力。

至于兵器类,因为刀剑不长眼怕伤了公子爷们,守关的师兄个个草草比划了事,还将锋口磨钝,根本没有实在功夫,不足为惧。

除了功夫上的明显长进外,七索在挨打上尤其了得。那套慢拳经过君宝与他三年来的改良精进,更衍生出抱残守缺、敌强我弱的防禦法则,常常韩林儿一拳全力打在身上,该处肌肉登时鬆懈软化,加上身形微微腾挪,几乎没有痛苦。

一个不易受伤的人便无输的可能,七索有自信靠挨打的本事闯过阵法。

子安轻轻咳了几声,鬆了喉咙。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晃,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蹬,蹬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往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头上便打。」子安说唱俱佳,描绘起拳脚相交时全不必实际比划,七索便听得直点头。

「然后呢?打着了吧?」七索应声,那是一定要的。

「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晃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将过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马、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打得蒋门神在地上叫饶。」子安附註似的详解了方纔那套交手的名堂,却忘记那招还是从七索那里听来的戳脚招式。

正当七索听得津津有味,召集所有寺僧的大锺声突然响起。

「会是什么事?」七索抓着脑袋,翻身下树。

「哪个高官来少林出巡考察吧。」子安叹气,大好的说故事时光又报销了。

两人跑到大雄宝殿前时,五百寺僧已差不多集合完毕,大家或坐或蹲,一点肃杀庄严之气都没有。君宝已排在韩林儿等人后头招呼着。

「什么事?没看见大官的轿阵啊。」七索低声问道,君宝摇摇头。

「韩信点兵,看谁倒大霉的时候到了。」韩林儿转头,看着七索。

大师兄站在殿前高台上睥睨众人,几个达摩院武僧拿着棍子站在后头,方丈在一旁拈鬚微笑,一切看来都跟平常一样。

惟一诡异的是,把守铜人阵猴拳关卡的圆刚师兄背着蓝色包袱,换上俗家弟子的打扮站在大师兄旁。

「各位师弟,今天是圆刚把守咱少林十八铜人阵满十八年的日子,这些年辛苦他了,圆刚功德圆满,返乡归田,依旧是咱少林的好兄弟。」大师兄声音洪亮,每个字都含有鏗鏘之音。

圆刚长揖到地满脸喜色,将背上的包袱解下的动作,泄露一身虚晃颠簸的肥肉。

那包袱看起来很沈,想必是守关时贪了不少银子,此番下山定是要买田娶妻当地主了。

「恭请方丈为小僧解穴。」圆刚跪在台上,五体投地。

方丈点点头,微微屈身,指如拈花,脚步缓缓绕着圆刚,手指弹射出一道又一道无形气劲,从各处解开圆刚身上长期被封阻的奇经八脉。

圆刚哇的一声吐出黑血,登时如释重负,感激地全身颤抖。

七索看着一脸兴奋之情的圆刚,却暗自替他叹息。

都已三十八岁了,下了山还能有什么搞头?人生最绚烂的日子都这么耗在无聊至极的守关上,瞎困了十八年,难道是白花花的银子可以弥补得了的吗?

「所以,今天咱少林要选出一个新的守关好汉,此事干係甚大,因为守关长达一十八年,这位兄弟必须擅使猴拳,拳如流星,腿如闪电。」大师兄目光如鹰扫视全场。

排在有钱公子哥儿们后头的劳役寺僧无人敢跟大师兄的眼睛对望,生怕自己给点了名。纵使有贿可拿,但一十八年可不是开玩笑的。

「把守关卡,乃是舍己为人的光荣任务,一眨眼一十八年便过去了,再说咱少林什么东西没有?要银子?有!要女人?有!要武功?多得你学不完!要唸经修身养性?藏经阁里多的是吱吱喳喳的懺言!瞧瞧圆刚,这十八年下来不仅身子变得更壮健,脑子也更清醒了,这证明少林功夫的确是,行!」大师兄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

「可有自愿?」方丈缓缓问道。

方丈的声音不若大师兄洪亮,却透着不疾不徐的迴绕声,可见内功深湛。

七索低下头,盯着鞋看。

左边的鞋子破了个大洞,露出三隻脚趾。要不是少林寺一双鞋要价三两白银,他早想换一双穿了。

「七索?很好,很好,还有没有人自愿?」方丈和蔼地说。

七索大惊,猛然抬头。

君宝与子安也一脸震惊,方丈的刻薄他们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会这么硬来,今天七索真是交了大霉运。

「方丈,我没有……」七索结结巴巴。

「七索,还不快上来。」方丈远远瞪着七索,神色严厉。

七索心想方丈大概是看错了什么,只好尷尬地跑步到台上,想亲自跟方丈说个明白。

韩林儿等人在肚子里暗笑,七索什么人不好得罪,一入寺便得罪了方丈,难怪会有今天的场面,就是神佛也救他不了。

「方丈,其实弟子并没有自愿,弟子志不在守关,而在于……」七索慌慌张张,满身大汗。

「圆刚,七索想自愿守关,你瞧这孩子行不行啊?猴拳练得可得神髓?」方丈微笑,似乎没听见七索的辩驳。

「方丈英明。七索这傻孩子在方丈德化感泽之下颇有长进,猴拳在众劳役寺僧里算是十分本事的,由他守关再好不过。」圆刚躬身道。

「既然圆刚都这么推荐,老衲也只有成人之美,七索,以后你要好好地幹、用心地幹,知道吗?」方丈笑得眼睛都瞇了起来。

七索听了登时五雷轰顶,但在这紧急当口却没时间发呆,七索立刻想回话辩驳。

「哪有你说话的份!」不料大师兄一个踱步,出手就往七索的嘴巴掌去。

大师兄这一掌无工无巧,端的是快如闪电。

一瞬间,台下所有僧人都呆住了。

大师兄的手悬在半空,被七索硬生生拨开。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不好!」君宝暗叫不妙。

七索惊恐地看着大师兄愕然的眼神。他还没看清楚大师兄要摔自己巴掌的手法是哪一招哪一式,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圆」遭到侵犯,便直觉地用左掌斜斜引开。

大师兄的眼神变得很可怕,有如一头愤怒的狮子。

「长幼不分的傢伙!」大师兄怒道,一招金刚罗汉拳就往七索的胸口砸去。

方纔大师兄那一掌只是为了给七索一个教训,是以没带着内劲,威力不透,但现在这一拳可是有如星锤,一旦沾上七索胸口,七索大概要断上两根肋骨。

「君宝!」子安看出不妙。

的确,没有人比君宝更清楚七索接下来的反应,所以君宝拔腿就往台上跑去。

七索只是直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胸口内缩,便避开了大师兄这可怕的一拳。

「犯逆!」大师兄打不到七索,只有更怒,摆出大开大闔的起手式,抡拳便要将自创的盘古开天拳使将出来。

七索脸色大变,知道自己不该闪开大师兄刚刚那一拳犯下大错,可是却又挨不起待会这一轮猛拳,难道还要继续抵禦?

只见君宝衝过人群一跃上台,双膝跪地。

「方丈!请求让弟子担任猴拳一关的把关人!」君宝叩首,大胆地跪在七索与大师兄之间。

如果真打下去,大师兄手下不留情,七索必定惨死在台上。

方丈冷眼看着君宝,不发一语。

一滴水落在韩林儿的额上,韩抬头,又有几滴水珠落下。

天空乌云密佈,大雾起兮,远山隐有风雷,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大侠张悬的儿子,你可学过一日猴拳?」大师兄收起架势,睥睨着君宝。

「……不曾。」君宝冷汗直流,根本不敢抬起头。

若是招出七索早将猴拳教予自己,不晓得会犯下哪一条门规,后果难料。

「那便退下罢。」大师兄一脚用力踹下,却觉得脚底陷入沙坑里,劲道瞬间分散,化得无影无踪。

大师兄神色丕变。

君宝不是死人,当然感觉到大师兄踢他,却傻愣愣地纹丝未动。

七索震惊君宝跟自己一样无意间展露了苦练的古怪功夫,若再让大师兄当众丢脸,恐怕两个人都会被逐出少林,甚至被活活打死。

「君宝!你搅和什么!能够继承圆刚师兄的衣钵我高兴都来不及,你胆敢插手强抢!下去!」七索佯怒,一脚往君宝脸上踢去,君宝登时摔得前仰后翻、狼狈至极。端的配合得天衣无缝。

七索大笑,双膝跪落,恭请方丈赐下十八铜人阵守关者的可怕枷锁。

他笑着,却无法阻止眼泪盘旋在眼眶里,只好紧闭双眼。

「七索,这死穴一点下去的后果,你是知晓的。每个月都得缓解一次,否则经脉逆流暴毙身亡七孔流血种种你想得到想不到的奇怪死因都可能出现,若你胆敢辜负守关的重责大任也得由你,莫要怨尤。」方丈微笑,伸出手指,「七索,大声再说一遍,你可是自愿担任十八铜人阵之八,共计一十八年?」

「弟子自愿,这就叫请君入瓮!毛遂自荐!老王卖瓜!在所不辞!」七索裸着上身大叫,叫得震天价响。

叫得翻落在地的君宝,也落下热泪。

他的好友,惟一的好友,那个立志要下山锄强扶弱,闯出一番惊天侠业的好友,如今屈辱地跪在大雄宝殿前,任凭那些妖僧欺凌、毁灭、剥夺他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一声闷雷,大雨倾盆落下。

「恭请方丈赐穴。」七索大叫,全身都发抖着。

方丈点点头,满意地将左手重重按在七索背脊上的死穴,刚猛绝伦的真气倾泻注入七索的奇经八脉。此真气霸道无比,根本不理会七索自身自然运行的真气的抵抗,犹如百万甲兵直破城池。

七索登时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眼泪如注,痛得连声音都喊叫不出。连一向交恶的韩林儿都不忍卒睹。

君宝紧紧捏着拳头,恨得无法自已。如果他有惊世武功,就算要与整座少林寺为敌他也要将七索救下。看着好友受此绝大痛楚,比凌迟自己还要痛苦百倍。

方丈似乎有意让七索多受点苦,原本只要半盏茶时间的封穴过程,方丈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工夫,痛得七索口吐白沫,肌肉抽搐,五官歪歪斜斜,好像就要变成白痴似的。

方丈微笑,总算放开了手。袈裟也被大雨湿透了。

君宝不敢立刻上前察看,等到方丈擦掉额上的大汗宣佈今天的集会结束后,他与子安才衝到台上,将昏迷不醒的七索扛回柴房。

************七索被点了死穴,手法又是奇重无比,让他足足昏迷了七天七夜。

其间身子时而发热忽又发冷,吊足了君宝与子安的心,子安略通医术,开了几个解热消寒的方子强喂七索喝下,总算等到七索睁开了眼睛。

方丈所点的死穴,如果一个月内不缓解一次,就会暴毙而亡。这点穴功夫唤做镇魔指,位列少林七十二绝技之四,奥妙无比,绝非暗算毒辣之技,因为点穴成功须花一盏茶时间,真实打鬥哪来的笨蛋让人点这么久?

这镇魔指是少林原本用于匡正行恶之徒的惩戒手段,高僧要求行恶之徒必须改过迁善,方才替他每月缓解一次,直到恶徒的确改过为止,高僧才一次将死穴解开。

一次解开死穴的时间完全没有一定,端视施术之人的意愿。但方丈不嗔却将镇魔指用在威胁守关人恪尽职责上,其实有违少林例规,但方丈用此法管理十八铜人已久,大家也习以为常。

「怎么样了?好像不烫了?」君宝鬆了口气,摸着七索的额头。

七索不语。此刻的他万念俱灰,脑子一片死寂。

「知不知你在昏睡时直嚷着什么?」君宝试着逗七索说话。

七索微微摇头,又闭上眼睛。

如果能一睡十八年再醒来,也未尝不是坏事。

「你嚷着红中啊!红中啊!莫要等我十八年,快快嫁人吧!」君宝逗着,却自己流下了眼泪。

七索睁开眼睛,叹气。

是啊,自己被困在少林寺十八年已经够衰了,怎能累得红中痴等半生?当初如果听红中的话,在村子里成亲,挑一辈子大粪也就是了,懵懵懂懂的,至少能感叹少林梦未能达成,却也不必真被这个梦锁了十八年!

「七索,你有个青梅竹马在等着你,真好,有个人等,十八年一眨眼便过了。」君宝安慰道,殊不知自己安慰人的功夫正好是倒行逆施。

「直你娘。」七索恨恨骂道。

「直什么娘什么?反正有我陪你挨,你怕什么?等我考进达摩院修炼七十二绝技,藏经阁里经卷浩繁,搞不好换你等我哩!」君宝道,装作毫不在乎。

七索猛摇头,慢慢下床。

七天没开过眼,身子沈得跟什么似的,才踏出第一步就头晕目眩。

「君宝。」七索好不容易走到柴房外。

此时又逢残月银钩,恰似两人初次相逢的那夜。

「嗯?」君宝蹲在一旁。

「偷偷翻墙出少林吧,帮我捎个信到乳家村给红中,告诉她,别再等我了。」七索的背影苍凉单薄,身影在月光下微微颤抖着。

「行。」君宝立即答允。

虽然自十岁以后,君宝便没下过少室山接近人群,但如果连朋友这点请求都办不到,他怎么还有脸陪七索十八年?再说,少林寺少他这么个存在感薄弱的下贱寺僧个把月,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早去早回就是。

七索深呼吸,两脚慢慢打开,双手缓缓平推,动作包含了松、柔、静、空,即使全身乏力也能打出个形。

「君宝,一直以来,我有个大侠的梦。」七索在月光下勉强打着两人合力推敲出的慢拳,君宝看了只有更加难过。

「我明白,听到耳朵都长茧了。」君宝蹲着,挖着耳朵。

「下了山,你就别回来了。」七索的语气很平顺,不像在开玩笑。

「你……」君宝震惊,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带着咱兄弟琢磨出的这一套拳,去让整个武林震动起来……」七索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天上的残月。

七索回头,看着泪流满面的挚友君宝。

七索的目光又回到初来少林的第一夜,那样的天真,那样的豪情万丈。

君宝忍住嚎啕大哭的衝动,伸出拳头。

这是男人间的约定。

七索微笑,拳头轻轻碰了君宝的拳头一下。

「去让全天下见识见识,什么叫参见英雄!」

官道上,测字摊的破旗摇摇晃晃。

短髮少年一路啃着馒头,测字摊老闆笑嘻嘻地跟在后头嚷嚷。

「大叔你别跟了,我是不会起什么狗屁諢名的,去幹些别的正经事罢。」

「嘻嘻,如果嫌諢名太庸俗,好歹也起个侠名吧,算你便宜一点。」

「起侠名?那又是劳什子东西?」

「是啊,自古每个赫赫有名的侠者鲜少使用本名,要不仇家寻上了,岂不连累家人朋友?起个侠名闯荡江湖是很平常的事,起对了侠名,好听、好叫、又好写,教别人琅琅上口也不坏罢。」

「……乍听下是有点道理。」

「大侠刚刚出手教训那班狗官,身手煞是不凡,说不定为你起了个名还是我的荣幸。这么吧,开张大吉,随便给点碎银子就是。」

「我有个朋友,名字里有个七字,我想起个跟他名字有关的侠名。」

「行,十乃圆满之数,七加三便得完满,你便用三为侠名之首。」

「这样也行,那还用得着问你?认真点吧大叔。」

「我虽不懂拳法,但瞧你年轻气盛,出拳锋芒毕露,老夫断定你前半生受尽旁人难以体会的委屈,是故招式虽后发先至、以慢打快,但其实你神色却透露出天真的莫名喜悦,足见你的心早已忍耐不住,迫不及待想让天下知晓你这柄罕世奇锋。」

「……正是,我有一定要名扬天下的理由。」

「既是罕世奇锋,本来应当为你起名三锋,锋锐的锋,但古来刚强易折,盛名难久,其锋自钝,不如有锋之音而无锋之形,便用山峰的峰取代锋锐的锋吧,此峰简形为丰,乃一柄剑贯穿破出于数字三上,乃上佳侠名。」

「实在是太複杂了,三丰便三丰罢。」

短髮少年看着北方,若有所思。

*****************「別整天發呆,你瞧瞧我,故事之王還不就是這樣?在少林廚房裡窩上一輩子。」

子安看著全身塗滿金漆的七索呆呆地坐在大樹下喝著稀粥,忍不住出言勸道。

自君寶下山已有兩個月了。

七索一個人猛發呆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就連故事也聽不上勁,連帶弄得子安渾身不對勁。

這幾天是第一百二十七期畢業生分批闖關的日子,也是十八銅人大賺其錢的黃道吉日,少林闔寺上下都喜氣洋洋的,相關慶祝活動連日舉行。

有錢公子爺們闖破了關方丈便頒發畢業證書,證書上書有畢業生修習的種種拳法,將來憑證書便可在坊間開設私人武館,掛上少林正宗的名號。

另一方面,大雄寶殿前也舉辦畢業生成果發表會,許多人輪流上台獻藝,有的表演投稿被錄取的新少林七十二絕技,有的清唱著屬於自己的主題曲(將來行走江湖時還得帶著戲班子跟在後頭唱,才有英雄登場的風範),好不熱鬧。

更多人從山下找了許多畫師上來,草繪著自己與大師兄、方丈等人稱兄道弟的感人畫面留作紀念,大伙共享樂了一年頗有感情,紛紛留下自己的家世、住址,以及鵬程萬里珍重再見等勵志字眼,有的還相互在對方的絲絹寺服上簽名。

七索冷眼看著這一切,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這頓飯吃完,他又要回到銅人陣裡,把守那約莫十坪大小的猴拳第八關,忙到得一身金漆地在寺裡走來走去,有時才剛卸下金漆睡覺,不多久又得重新漆上守關。

有錢公子爺們對七索譏嘲有加,改喚他作第八銅人。

但七索已無感覺,如果他不讓自己的情緒冰冷下來,怎麼撐過這十八年?恐怕會發瘋吧。

這天吃過午飯,七索先到銅人陣的入口集合分贓,做做暖身操。

「七索,喏,這是今天闖關的六個人給的破關費,一關十兩共六十兩白銀,這是你的份。別說咱兄弟虧待了你。」守第一關升龍霸的圓齊師兄說道,七索接過了賄款。

據說圓齊師兄在還沒入陣前,可是勞役寺僧裡最強的角色,算起來也是江南大俠之子,但被點了死穴後人人平等,只看銀子不看人,分贓倒也公平利落。

「七索,別整天瞎苦著臉,你在你那破村子裡可曾見過這麼好賺銀子的差事嗎?就算在京城裡也謀不到這種好工作。存夠了銀兩,下山就是豪富階級了。」守第六關蛇手的圓起師兄咬著手中剛分到的白銀。

「打打假拳就有銀兩送上門來,哪有這麼好賺的是吧!」守第十六關三截棍的垢德師兄在半年前才入了關,一開始也是意志消沉,但自從他學會溜下山上妓院後,他就不覺得山上山下有什麼區別了。

「算一算,我只剩下一年半就功德圓滿啦,下山後我要開間武館專教少林棍法,這才是長久的生財之道。」守第十三關棍法的圓滅師兄說道,也不瞧瞧自己肚子上的肥肉已長到看不見肚臍眼。

大家七嘴八舌聊著,七索還是一個呆樣,大家也不以為意,新人就是那副死氣沉沉的德性,但銀子摸熟了,終究會想通的。

鐘鑼一響,十八銅人紛紛各就各位,回到自己所屬的陰暗房間。

七索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到闖關者陸陸續續進到自己房間。

每有闖關者入內,七索就隨便跳幾下,虛招實招都不計較地亂打,就任憑闖關的大少爺們將自己擊倒,往下一關獅子吼走去,連多一刻的作假也懶。

到了晚上就寢,七索更是難以言喻地寂寞。

君寶走了,還是給自己遣走的。

沒了月下比劃,就連徒手斬柴都沒精神,挑水也沒一較上下的玩心。

渾渾噩噩,真的是渾渾噩噩。

*************************常常,七索睡不着觉,就会去厨房找子安聊天。

子安经常点了油灯熬夜刻小说,据他说一天得刻足五百个字才睡得着。

「子安,其实你偷偷摸下少林也就是了,你又没有被点死穴。」

「你不懂,一开始是不情愿,但一个地方待久了,反而会害怕外头的世界啊。少林市侩又荒唐,可也没山下那样複杂,打打杀杀的,一不留神就要低头捡脑袋了啊,当我们搞创作的,头没了就什么也没搞头了。」

「那你的梦呢?就故事之王那个。」

「故事之王哪,等你一十八年后下山,再将我的大作扛下山印便是。」

「不是说要增广见闻?」

「看一时的世界不过写出叫好一时的故事,待在永恒不变的地方才能写出历久不衰的小说,这道理也不懂?嘁!」

七索看着子安。他才是英雄。

无论如何都不会灰心丧志,愚昧地坚持自己的理想,为了一个爱听故事的朋友,可以完全将前几个月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记得子安说,七索要是闯过铜人阵下山,他便让君宝背着翻墙出寺,三个人一齐在外头逍遥。他说,创作者不能死待在同一个地方,他要看看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到处遊历,增广见闻,取材写作,方能成为当代故事之王。

「谢谢。」

「早点睡罢。」

七索感激子安相伴,却依旧浑身没劲。没劲透顶。

直到这时,也就是第一百二十七期总毕业典礼的前一夜,七索躺在柴房上晒月亮睡觉时,事情才急转直下。

那晚,七索身上金漆索性不卸了,反正明天是这半年守关的最后一天。

躺在屋顶上,七索慢慢吸气,肚子越撑越大,好像要将月光给吸进肚子里似的。

这两个月来七索虽然对劈柴、挑水、慢拳练习渐渐心不在焉,但慢拳所讲究的呼吸吐纳他却没有忘记。或者说,即使七索想忘记也难,这呼吸吐纳一旦熟习了,就像鬼魅缠身,怎么也甩脱不掉。

武功最忌有形无质,架势再怎么虎虎生风,若没有真气在体内运行催劲也是枉然,所以拳经有云:「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少林寺这好几十年堕落,除了少数达摩院里的资深武僧外,闔寺上下都只练筋骨皮,无法进入真气运行化育的境界。

君宝与七索没有途径一窥少林享誉天下的内功法门,却在日积月累的慢拳推引中另闢蹊径,到了最后,两人都不再以僵劲、拙劲相逼,而是全身松透,动作圆活柔和,气息自然窜长了起来。气息一长,两人精神清明,体内自然孕育真气。

这功夫后来不止在练习慢拳时才发生,而是黏随在呼吸上头,是故七索连在睡梦中也有一股真气在体内运转,令七索即使深睡,身子对週遭万物的变化也颇有感应。

七索睁开眼睛。

他似乎听见夜空中有人纵跃的声息,仔细一听,那声音居然往柴房而来,有时急促前进,有时停下。

「是谁?君宝吗?」七索惊喜,少年心性的他根本没想到君宝没有履约,反而一个劲高兴起来。

但仔细一听,那脚步声却又不像,对方的呼吸也很凌乱,一共有两个,其中一个甚至与常人无异,跟君宝绵绵悠长的呼吸声天差地远。

既然对方呼吸声中透露的功力甚浅,七索也不怕是敌人,索性站在屋顶上大大方方地观察。

柴房底下,两个全身着黑衣、蒙脸露眼的身影似乎犹疑着什么。

黑衣人一高一矮,高的想推开柴房门,矮的有些紧张。

「谁?来柴房做啥?」七索满不在乎跃下,两个黑影似乎吓了一跳。

「七索!你怎么漆得一身金啊!」矮黑衣人抓下面巾,大哭向前。

是红中!

「红中!我想你得紧!」七索心头一震,紧紧抱着红中。

此刻七索的呼吸终于紊乱。

高黑衣人也除下面巾,东张西望,指着柴房示意三人入内详谈。

**************************柴房内没有蜡烛,七索只好点着星微柴火。

火光照映着风尘仆仆的红中,她高了些,也瘦了些,人出落得更漂亮了。

七索见这小妮子在这大乱世的,居然为了自己直奔少林,心中感动莫名,久久说不出话来。

「没话说的话,走了。和尚不好惹。」高大的黑衣人也除下了面巾,正是美艳的色目人灵雪。

红中依旧哽咽无法言语,只好由七索开口。

「君宝呢?他怎没有陪着你来?」七索料定是君宝带到了信,红中才慌慌张张跑来。

「没,他说既答允了你,下次见面便是万民所繫的大侠,所以只放着我师父一路护我上来。你放心,我师父双剑可厉害得很,以后我就跟着她学剑。」红中擦擦眼泪。

「师父?」七索看着灵雪。

「正是。」灵雪心高气傲。

当天君宝将信交予红中后,红中便请求君宝带自己偷偷上少林,但君宝面有难色,红中于是向灵雪下跪,要求灵雪收她为徒。灵雪不露形色,心中却是喜不自胜,装作无可奈何就收下了红中。

而灵雪平生首徒的第一个要求便是直闯少林,她照样应允,向君宝问明了柴房位于少林的位置后便启程。

好个不分轻重的师父。

「大恩不言谢,还请灵雪师父将红中带下山,帮红中早日找到如意郎君,莫要再惦记着我。」七索一个叩拜。

却见灵雪霍然站起,抄起玄磁剑刺向七索额头。

玄磁剑愕然停在七索额前,一滴血落在地上。

「女人为什么非得嫁人不可?又为什么要听你拿主意?她说上山便上山,你说嫁人便嫁人,全拿我当死人!」灵雪怒极,手中长剑气得发抖。

却见红中轻轻拨开灵雪的剑,怜惜地摸着七索脸上的金粉。

红中的手慢慢游移着,用她的手重新认识长得更结实、更壮的七索。

郎君啊,你在少林受苦了,给人欺负得狠,可你终究还有一个小红中啊,我俩在娘胎就认识了,注定这辈子要患难一生,你可别叫我嫁给别人……

「你学武功,我也跟着学剑,你在少林一十八年,我便随师父行走江湖一十八年,我俩终有团圆之日。」红中咬着下唇,全无少女的矜持。

此刻她若不将话说清楚,真怕七索无法瞭解自己的心意。

七索默然泪下,恨得不能自已,却又心疼红中。

灵雪自讨没趣,收剑坐下。

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七索拉着红中的小手询问家乡旧人,红中从七索家人到说书老人的事都鉅细靡遗地说了,也提到七索的二弟就要成亲,家里忙得很。当然了,红中也描绘了君宝与残念莫名其妙的打鬥,听得七索直瞪眼,心中澎湃不已。

「那拳果然管用!」七索不由自主兴奋起来,却又有些许扼腕之意。

君宝虽不像自己整天将英雄挂在嘴边,但他瞧得出君宝是个侠义心肠的铁汉,这玄奇的慢拳功夫在他身上定能发扬光大。

「管用个屁,再怎么有用也得待在这和尚庙十八年,到时候拳脚都发霉了。」灵雪这倒是实话实说。

「不,我问过说书师傅,在少林沈潜了二十、三十年才出寺,一出手便威震江湖的大有前例可循,师傅说,那少林七十二绝技浩繁难解,不练它个十几年怎能有成?大丈夫便当如此。」红中鼓舞着七索,也鼓舞着自己。

「也是。」七索叹道。

红中与灵雪自不会明白少林现在的状况,倘若少林是以前的少林,又岂容得你们两女想来便来,要走就走。

鸡鸣了。

灵雪起身,她可不愿跟少林和尚动武。

红中拭泪,拉着七索又说了好一会话,说自己将来轻功有成,还会到少林探望七索,带点好吃的东西给他补补身子。

七索想摇头,却又自知抵挡不住对红中的思念,若能每年见红中一次,该是多么甜蜜的期待?七索只好紧捏红中小手以表达心意,红中点点头。

「我走了,七索。」红中跟在灵雪身后,频频回头。

「灵雪师父,还请多多照料红中了。」七索长揖,将这几天守关所赚的一百二十两银子交给灵雪当作盘缠,灵雪老实不客气收下。

「不开心的话,就拿那些恶和尚出气罢,你出不了寺,也别让他们就这么撒银子下山了。」红中说,与灵雪一齐消失在柴房外的窄道尽头。她的个性就是如此刚烈。

七索一愣。

这一愣,愣出了少林寺前所未有的狂人传奇。

*******************第二天七索一早就养精蓄锐,精神奕奕地来到铜人阵里报到。

「七索,喏,这是今天的份,八个人闯关,你共分八十两,拿好了。」圆齐师兄将一袋银两在七索眼前晃,七索却视若无睹,直直往第八关前进。

其餘十七铜人看了直摇头,心想七索这新人连收了几天钱,现在居然闹起性子,乡下人的无知真不能小覷。当下十七铜人便将七索的份给分了。

闷热的小房间里,七索一边与假想中的君宝练习着慢拳推引,一边等待最后一批准毕业生进关。他心中已有盘算,练起功来神清气爽。

「喂,第八铜人!老子破关来着!」无礼的声音嚷嚷。

七索睁眼一瞥,原来是与自己同期上山的金轿神拳钱罗汉先生。

钱罗汉也不敬礼,直接捲起袖子,满身大汗抡拳就往七索身上打去,那招式根本不是猴拳,乱七八糟的根本叫不出名堂。

「肥罗汉,有没有在练功啊?」七索随意一避,脚一伸,就让肥罗汉跌了个超级狗吃屎。

肥罗汉摸着头上的血包,心中的惊讶更甚于受伤的愤怒。

明明钱都交了,这乡下穷小子怎么还敢摔伤自己?

「喂,下盘这么不稳,吃的东西都到哪去啦?」七索搔搔头,打量着比上山时更肥的钱罗汉。

「你这小子真不上道!」钱罗汉怒道,使出自己在一个月前被少林认证通过的新七十二绝技富贵逼人滋补掌法。

七索不由自主想笑,前几天毫无心思守关,有时根本就睡大觉,任凭这些公子爷走到下一关狮子吼,更别提端详他们的拳脚功夫到哪里了。

这会儿定神一瞧,简直是狗屁不通,当下不闪不避。

钱罗汉大喝,一掌打在七索的胸口,本想七索应当立刻咳血身亡,却觉拳头打在一桶扎密的土沙里似的,劲力全给消散了去。

七索摇摇头,直说:「少林里多的是白米饭,去吃两碗再回来。」

钱罗汉怒极,这少林里谁都要敬他的钱三分,再不也得买推荐人汝阳王的账,谁敢像七索那样出言挑衅?当下一脚踢向七索小腹,直取丹田要害。

七索试过了柔和化法,这下运气至小腹,试试纯粹的刚体防禦。

「疼死我!疼死我啦!」钱罗汉一脚踢完随即惨叫,抱着脚掌在地上打滚,吓坏了接着进门闯关的两名公子哥。

七索叹气。

红中说得对极。要是我被困在少林十八年,你们这群废物也别想下山!

「一齐上吧,管你打得是不是猴拳,只要击倒了我就可以到狮子吼去!」七索两手一摊,两名公子哥立刻抱拳欺上,使得是不三不四的金刚罗汉拳。

七索随意拆解,轻轻鬆鬆便化解开两人的攻势,还使了猴塞雷这连续技,将粉气十足的两人轰得满地找牙,猛吐酸水。

后头赶来的五人面面相覷,心中实不明白交了钱怎会是这样的光景?但人多一向欺负人少,联手打趴了七索照样算破关,登时一拥而上。

「拿出本事来!要不半年后再下少林寺罢!」七索喊道。

他打定主意,怎么也别想从他手底下过关。

五人或纵或跃,招式倒使得眼花繚乱,但在七索眼中全是不堪一击的花招,他表面上使出正宗猴拳做闪电击打,但劲道却出自慢拳里的内力奥妙,只用了三拳两脚便将五人砸得人仰马翻。

「收了钱还敢乱事!不想活了吗!」一个鼻子被打歪的少爷哭喊着。

「钱?什么钱?从今以后要过我这关,要价一百万两,你们这些穷酸鬼没钱就好好练拳去,从马步开始蹲起。」七索狮子大开口,一脚拍拍钱罗汉的脸。

八名准毕业生就这么卡在铜人阵第八关,哭丧脸连滚带爬,跟方丈告状去。

方丈是什么身份,能跟小小一个第八铜人讨价还价?只好差了一个达摩院武僧到关卡里警告七索,但七索根本不买账。

「铜人阵是你区区一介达摩院武僧进来的吗?既身在达摩院精修,就别想着闯关下山的事,真要闯关,也得从第一关慢慢打起,用考生的身份来会我,出去!」七索引用少林戒规,说得武僧脸红耳赤。

于是那八名准毕业生就这么给踢出毕业名单,準备下半年跟新的一批寺僧闯关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