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咒师第四部!!

這天,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

他依舊踱上青石板路,往運河區走去。路上行人悠閒,嘩笑著。他不得不承認,魔界比人間更安樂,更像是樂園。

如果不看魔族小小的獸化,他會有種錯覺,覺得他來到的是美麗的天國,而不是傳說中陰森恐怖的魔界。

走過垂楊拂堤的小橋,他敲了敲門,侍女將他迎進去,走過青苔遍佈的小徑,就可以看到正在彈琴的羅紗。

一切都跟過去一樣。羅紗拒絕他以後,他也徹底不去想羅紗即將死亡的事情。說不定會有奇蹟,也說不定,羅紗的病只是誤診。她可能比較虛弱,但一點都不像是會死的樣子。

你看,她不是好端端的,對著我微笑嗎?今天如此,明天也會如此。或許一天又一天,永遠,就不會太遠。

「這麼早就來?」羅紗露出她扭曲卻溫柔的微笑,「很熱吧?」
「比起人間的夏天,這種陽光簡直是太宜人了。」明峰笑著,坐在琴桌對面。

羅紗精神最好的時候,就是剛睡醒的清晨。這個時候的她表情輕鬆,聲音也不那麼沙啞。雖然只能維持幾個鐘頭,在中午之前她就會漸漸情倦詞鈍,需要吃藥休息。

但明峰也只需要這幾個鐘頭。然後在羅紗疲倦之前,他會先告辭離去。回到家,魔王為他準備的老師就會等著幫他上課。

他並沒有正式回絕魔王的提議。並不是他想當皇儲……一來是為了羅紗,二來,他需要想清楚,也想看清楚魔界神祕的面目。也或許,他旺盛的求知慾在魔界得到很好的滋養。

這一天,真的和其他日子沒什麼不同。當他在羅紗的指導下,結結巴巴的彈完「十面埋伏」,他還是這樣想著。

但有一點點什麼不太一樣。一種異常的感覺,讓他疑惑起來。他說不出為什麼,打落了羅紗的藥盞。羅紗愕然,表情隨之堅毅,她「鏗」的一聲讓古琴發出巨響,這道威力十足的琴聲,將明峰以外的人都彈出三尺之外。

「你們是誰?膽敢侵入我的領域?」她厲聲。

遞藥給她的侍女,像是蛇蛻般漸漸褪去外皮,露出一張絕艷卻鐵青的臉孔。他們讓穿著黑衣的刺客包圍,這些刺客都有著相似的美麗臉龐和鐵青的膚色。

「侍女呢?」看起來像是首領的冷冷的問。
「都殺了。」他的手下恭敬的回答。
「這兩個也殺了。」首領昂了昂下巴。

刺客們撲了上來,卻讓羅紗的琴聲再次逼退。

「……別逼我。」羅紗溫柔的獨眼漸漸露出殺意,「我在王上身邊服侍三百零五年,手下死亡的知名刺客不計其數。我不欲多造殺孽,快快滾吧。」

刺客們躊躇了一會兒。這位琴姬在群臣百姓中可能沒有什麼名氣,卻是刺客之間的傳奇人物。他們私底下傳說著,「琴姬手上有琴,誰也殺不了她。」若殺不了琴姬,自然殺不了魔王。

首領卻微微冷笑,「琴姬,妳也只能虛張聲勢。誰不知道妳快死了?」他逼上前來,雖然再次被琴聲彈開,但他手底的飛刀挾著法力,破空劈中了羅紗的琴,這衝擊讓羅紗的琴變成碎片。

碎片劃破了羅紗完好的臉頰,緩緩的流下鮮血。她摸著自己頰上的血,反而寧定下來。

身為魔王寵愛的琴姬,對於刺客來襲早習以為常。只是她垂死之後,退出宮廷,刺客們不再找她麻煩,她也漸漸淡忘了這種危險。

若是只有她一個人,說不定會束手就戮。但是……瞟了一眼一直護在她身前的明峰,突然湧出無窮的勇氣。

沾著血,她飛快的在琴桌寫著咒語。整個屋子像是巨大的音箱,隨著她咒文的吟唱共鳴出轟然的樂聲。

「快逃,親愛的,你快逃。」在震耳欲聾中,她溫柔的聲音細細的傳進明峰的耳中,「趁現在。」

他搖了搖頭,抱起輕得像件衣服的羅紗,撞破了窗戶跳出去。

一跳到長廊,羅紗發出一聲尖叫,從明峰的懷裡飛了出去。

她的手和腳被無形的繩索捆綁,浮在半空中,明峰想要將她搶救下來,卻只讓她更痛苦的呻吟不已。

「這是……魘魔法。」羅紗吃力的說,額上有大滴的汗珠流下,
「快走……去找李嘉來救我……」
「我不能。」明峰虛弱的說。
「他們還不會殺我。」羅紗浮出蒼白的微笑,聲音大了起來,
「殺了我,他們要去哪兒找魔王的祕藥呢?」

追殺而來的眾刺客愣了一下。眾人皆知,長於醫療的魔王早已研發出長生不老的祕藥,但卻祕而不宣。垂死的羅紗活到現在,說不定就是祕藥之功。

「先殺那個人類!」首領火速下了命令,明峰愕了一下,丟出火符,趁著刺客慌亂之際,衝往門外。

就在門前,他被一個極其高大的魔族擋了下來。

那個魔族幾乎有三個人高,拖著一把非常巨大的斧頭。白皙的臉龐一絲血色也沒有,像是帶著面具的漠然。

「魔界,不需要無能的人類插手。」他的聲音充滿忿恨和嘲弄,「流放純種的吸血魔族,反過頭來屈膝於卑賤的人類?魔族墮落到這種地步嗎?!」他火紅的眼睛發出火焚般的光芒,這種光芒居然讓明峰動彈不得。

眼見斧頭就要揮下,他的命運就此要化成句點……

電光石火中,被魘魔住的羅紗火速用自己的長髮割斷了手掌和腳踝,飛快的擋在明峰前面。

當她被腰斬的那一刻,她心裡模糊的想著。

我終生為多情所苦,所累。到頭來,還是因為多情而完結。這樣也可以說是有始有終吧?

她被切成兩段,鮮血飛濺到明峰的臉上。羅紗的犧牲只緩了一緩巨斧的威力,那鋒利的勁道依舊從明峰的左肩劈到右腹,深刻的傷痕可以看得到暗紅的臟器。

巨大而蒼白的傷口居然沒有出血,只是緩緩滾動著血珠,隨著煙霧瀰漫,落下了四十九滴。

他的腦海一片空白,羅紗的慘死讓他的理智停擺了。

「問問自己,你們是誰?」他聽到自己乾裂的唇,吐出惡毒的始咒。
「我們是熱心黨。我們是熱心黨斯卡力奧得猶大!」狂信者的鬼魅浮現,轟然回應著。

非常熟悉,非常熟悉。被緊緊鎖在內心的陰影,終於因為狂信者的活躍、因為恐懼的尖叫和乞饒的恐怖,漸漸清晰、記起。

血的味道,將死時喉嚨咕嚕的嚥氣聲。有生以來,他犯下了第一樁殺孽,現在是第二次。

原來他的雙手早已染滿血腥。

他呆呆的看著狂信者撕裂刺客們,在魔族的鮮血中狂喜。其實只要是鮮血和死亡,這些幾乎內化成他陰暗靈魂的式神,都會欣喜若狂。

「……原來我一直是個殺人犯。」他吃驚而迷惘,巨大的罪惡感像是劇毒,不斷的在心底擴展。

他的背一陣溫暖,羅紗將臉貼在他背上。「……你若坐視自己被人殺了,那你就是殺人的從犯。」她輕輕笑著,「我為許多事情懊悔過,但我不曾懊悔過殺死丈夫。」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我不會坐視任何人被殺,不管那個人是不是我自己。」

「明峰,你沒有罪。有罪的是……起了殺意的心。保護自己的生命有什麼錯呢……」她的聲音細如遊絲,越來越聽不清楚。

「……羅紗。」明峰臉頰上滑下一串淚痕,「羅紗。」
他不敢轉頭看,他不敢接受羅紗臨終的事實。現在她不是還活著,對他說話嗎?

「嗨,明峰。」踏過屍塊血漬,麒麟憂鬱的走過來。她花了不少時間解決門口那群守門的傢伙。想要留下他們的命,又能夠擺脫他們的糾纏,讓她浪費許多時間。

「徒兒,把你的夥計收起來吧。他們開始要打我和蕙娘的主意了。」……他遺忘的記憶就是這個。麒麟走過來,溫柔的對他說話。

「直到默示日為止。」他吐出最後的結咒,狂信者的鬼魅消失了。而他身後的羅紗,也緩緩的滑落,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抱起羅紗,她微微的睜開眼睛,露出扭曲而溫柔的苦笑,「……我不能彈琴了。」

她自己割下了手掌,所以只有冒著血的手腕。明峰的淚不斷的落下來,沖刷著她臉孔上的血污。

麒麟席地坐下,接過蕙娘找出來的琴。

「我一輩子都在做菜,」蕙娘濡溼了眼睛,「所以我不會分辨這把琴好不好……」
「琴姬不會有不好的琴。」麒麟溫和的說,「琴姬,我可以為妳彈琴。妳想聽什麼?」

她的神智漸漸模糊,好一會兒才說,「……田園樂。」

麒麟錚錚兩聲,調整了琴弦,然後行雲流水般,彈奏了這曲。

在悠揚喜悅的「田園樂」中,羅紗張大她的獨眼,想要看清楚明峰的臉龐。

如果,如果說,我們早一點相遇,比方說,父母尚未雙亡,還沒被狠心的族人賣去青樓……如果說,父母親將她許配給明峰,或許一切都會大不相同。

他們應該還在小小的村子裡,勤懇的守著小小的產業,算計著今年庄稼的收成。

或許她還是會有些惆悵。「夫君,荼蘼花開了,春天要過去了呢。」

「啊,是啊,夏天要來了。」她的夫君應該會這麼回答,「瓜苗長得好快呢,今春雨水厚,瓜不知道甜不甜?」

會甜的,夫君,因為那是你種下的。

七夕前後,瓜就熟了。我會把瓜湃在井裡,晚上乘涼的時候,我們坐在井旁乘涼看星星,慶幸我們不是牛郎織女,不用隔著銀河淚眼相望。

或許明年,或許後年,我會為你生下男孩或女孩。男孩就叫瓜兒,女孩就叫秧兒。我們一家會平凡而幸福的住在一起,夜夜聽著禾苗的呼吸入眠。

「你說好嗎?夫君?」陷入彌留而昏沈的羅紗低低的問,「男孩就叫瓜兒,女孩就叫秧兒,你覺得好不好?」

明峰哽咽的幾乎說不出話,勉強忍住,「好,羅紗……荼蘼。荼蘼取的名字,怎樣都好。」

她的眼神整個都潰散了,露出一種如在夢中的模樣。她浮出淺淺的笑,「夫君,瓜澎在井裡,記得去撈起來吃。我想睡一下……但我又怕做惡夢。」

「我、我幫妳把惡夢趕走。」
「我做了很可怕的惡夢。」她畏縮了一下,「很漫長、很可怕……幸好只是夢。」
「荼蘼。」明峰覺得快要窒息了,他不知道悲傷巨大到足以使人停止呼吸。
「我,好喜歡你叫我名字。」她呼出最後一口氣,「夫君,我喜歡你叫我名字。」

她停止了心跳、呼吸。身體漸漸乾枯、化為粉塵。只剩下她生前穿著的十二重唐衣,碎裂的華服悲愴散落。

窒息片刻,明峰發出尖銳的哀號。這聲哀號幾乎劃破天際,讓聽到的人悚然,繼而不由自主的泣涕。

李嘉抱傷趕來,他在王宮附近被行刺,正好看到瀕臨瘋狂的明峰讓麒麟架著要回去。

「別擔心,我們沒逃。」麒麟癱癱手,「但我的小徒需要照顧一下……你不介意我們先走吧?」

李嘉搖搖頭,懊惱得幾乎吐血。他手腕的傷沒有好好處理,鮮血濡溼了草草包紮的繃帶。

「……我該怎麼跟王上交代呢?」向來精明的他茫然了。
「相信我,他在也不會讓情形好一點。」

麒麟架著不住狂吼的明峰往外走,「別叫了!我耳朵快聾了!什麼鬼命,我還得照顧你?你不知道當徒弟的伺候師父才對?怎麼變成我服侍你……」

看著明峰掙扎不已,麒麟火都上來了,一記俐落的手刀讓他癱軟下來,在瞠目以對的李嘉面前,非常自然的將明峰扛起來。

麒麟聳聳肩,「鎮靜劑。」不過她下的劑量似乎重了點……明峰昏迷了三天才醒過來。等他清醒蕙娘才鬆口氣。

主子,妳也不衡量一下自己的力道多兇猛,差點就殺了自己弟子了。

面對蕙娘責怪的眼神,麒麟飄忽的看著旁邊,「……他皮厚,挺得住的。」
「主子!」

明峰還是愣愣的。躺了三天,他做了許多許多夢。
「……我餓了。」他開口說話,「真的很餓,蕙娘,有沒有什麼吃的……」

他據案大嚼,認真的程度不下於麒麟。然後他沈默了許多天,望著被他緊緊抓在手裡帶回來的,羅紗的殘服。

蕙娘非常憂心。她談過刻骨銘心的戀愛,在生離的苦痛中熬過多年。她完全明白情傷的蝕骨,而明峰更慘一點,他經歷的是永遠分離的死別。

但默默的觀察他,他卻每天很努力的吃飯,看書,也沒有拒絕魔王安排給他的老師。除了偶爾抱著羅紗的殘服發呆,就只是非常沈默。

邊陲的戰事比想像中艱苦許多,魔王短時間內還沒有歸來的跡象。若是想逃走,不就該利用這個時候嗎?但是麒麟不在乎,明峰又只顧沈默,似乎只有蕙娘一個人在乾著急。

終於有一天,明峰開口了,「麒麟。」

「安怎?」低頭玩著筆記型電腦的麒麟漫應著,依舊是那樣的懶洋洋。

說不定她這樣若無其事的態度總給他安定感。「等魔王回來,我想當面拒絕他。我不要當什麼皇儲,我想回人間去。」

麒麟終於抬起頭,眼中充滿興味。「哦?你下定決心了?這就是你選擇的路嗎?」

他有點不安,動了一下。「麒麟,我是個普通人,過去是,未來也是。而且……」他喉間有著一絲絲哽咽的苦味,「而且我看過她臨終前的幻夢。」

真實的幾乎可以觸碰。這位美麗琴姬最大的希望和夢想居然平凡得這樣虛幻。「我想,我會很珍惜我的生命,很珍惜……她的夢。我想回到人間,尋找她夢想中的田園,將她安葬……」他望著懷抱裡冰冷的、染血的殘服,「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個立衣冠塚的。」

「……魔族沒有可憑弔的遺體和可轉生的魂魄。」麒麟支著頤,啜了一小口水果酒。
「有,她有的。」明峰急著說,
「她的夢想還在我心裡,她也永遠還在……還在我心裡。我永遠不會忘記,是她救了我,讓我活下去。我也不會忘記,在我幾乎崩潰的時候,她忍死對我說了那些話……讓我可以面對自己的殺人罪行……只要我還記得她,她就在,她永遠都在。」

麒麟端詳著她心愛的徒兒,發現他成熟了一點點。說不定他會走在我前面。麒麟微笑著垂下眼瞼。她的徒兒,會成為更為偉大的禁咒師。

「你若對魔王當面這麼說,你可能會被他關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
「沒關係,這我想過了。」
「回到人間也不見得安全……」麒麟沈吟著,「紅十字會本來就是神族的走狗,搞個不好,一跟紅十字會聯繫,他們會巴不得把你五花大綁獻出去。」
「這也沒辦法,我就是一個人類,一個完完全全的人類。」明峰頑固的回答,「隨便他們想怎麼樣,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的。」
「哎呀,這樣我就不能對別人驕傲,我的弟子是大魔王或天帝,我喪失了好大的靠山呀。」麒麟嘆氣,「好吧,我們走吧。」

啊?說走就走?明峰張大眼睛。那妳滯留在這兒這麼久,該不會為了喝酒吃飯看漫畫吧?

「只是眾多原因之一……」麒麟含含糊糊的回答。「但是要走,總也要走得光明正大,不是嗎?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托老的『精靈寶鑽』完稿得太慢了。」
「……妳等著看?」明峰張大嘴巴。
「呃,我也喜歡看,但沒有到入迷的地步。」她眼神飄開來,「真正迷到不行的是舒祈。」

跟管理者又有什麼關係?明峰一整個迷糊了。「……管理者跟精靈寶鑽和我們逃走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這說起來很複雜啦。」麒麟埋首繼續玩她的電腦,「等魔王回來,你就知道了。」

明峰瞪著他的師父,突然有強烈不祥的預感。他當初若乖乖留在紅十字會就好了……

第六章 逃亡

風塵僕僕的魔王滿面風霜,匆匆的走向麒麟的宮室,一面聽著李嘉的報告。
「……所以說,直到最後,羅紗還是沒有吞下祕藥?」他的心隱隱作痛,這個世界上,又少了一個他可以信賴的人。
「王上,她被腰斬。」李嘉垂下了頭。
「腰斬……」魔王神情不變,卻暗暗咬緊了牙。即使是頗有道行的魔族遭此巨傷,就算搶得回一條命,也得百年的修養。羅紗病到這種地步,連尋常小傷都癒合不了,何況腰斬?哪怕是禁忌的祕藥也救不了。
「刺客呢?」他匆匆走著,「可查清來自什麼勢力?祕藥是否到他們手上?」一個也別想活。他的心裡燒著怒火,傷害他的人,一個也不要想能走脫。他城府深沈,很少斷然發怒。但惹怒了他,他從來不留情。英明和殘酷是他治理魔界這麼多年的手段。

「找不到祕藥的下落,應該是讓殘存的刺客帶走了。」李嘉躊躇了一會兒,「很僥倖找到一個活著的刺客……其他都讓少年真人的狂信者式神殺了。」

身為魔族,他依舊被那片殘酷的飄著屍塊的血海給震懾住。雖然與神族分道揚鑣數萬年,但他們這群保有神智清明的魔族殘存著神族的優雅和文明。這樣慘無人道的虐殺,只有異常者才辦得到。肉塊、內臟,撕扯得到處都是,像是個屠宰場。

他找到的唯一活口疊在數層屍體(或屍塊)之下,四肢粉碎,身體像是被馬車碾過,肚破腸流。其實已經死了大半個,而且已經瘋了。

魔王不動聲色的聽完李嘉的報告,露出滿意的神情。他原本擔心少年真人過分慈軟,沒想到居然有這種霹靂手段。

是該這麼作。

「問出什麼沒有?」魔王問,麒麟的宮室已在眼前。
「……他只活了兩刻鐘。」李嘉謹慎的回答,「但醫生趁他還活著的時候,徹底檢查了他……我們認為他可能是吸血族。最少也是吸血族的僕從。」

魔王停住腳步,露出極度詫異的神情。「不可能!吸血族已經全體流放到人間去……還是我親手執行的!該死的渣滓……無用的害蟲!他們怎麼可能還留在魔界?!」

李嘉不語,遞上宮廷群醫的報告書。魔王拿過來看,越看越怒。吸血一族原本是魔界貴族,因為近親通婚和濫用魔力預防「荼毒」的結果,使他們潛伏著危險的遺傳病。

他們是少數還存在稀薄生育能力的魔族,但這個危險的種族卻開始暗暗獵捕魔族平民吸食血液和精魄。他們胃口越來越大,越來越貪婪,甚至毀滅了一整個小鎮。當他攻破那個小鎮時,只看到城堡裡廣大的血池裡男男女女飲血作樂,無數死亡或將死的人被刺穿吊在水晶燈下,潺潺的血像是湧泉,源源不絕。

這個小鎮……是他從荒蕪的大地勞苦工作三年之久,才建起圍牆,成為魔族繁衍的領地。他們只用三天就毀了一切。

原本是要將吸血族全體斬首毀滅,但他的父親念在同為皇族的份上,答應該族族長的苦苦哀求,以全族流放到人間任其自生自滅作了結。

這判決讓他非常不服,但當時的他還是皇子而已。他能作的,只是徹底追查所有的吸血族,點滴不漏的押往人間。

「他們敢回來?他們膽敢回來?!」魔王轉為震怒,「並且成為刺客回來?!」

勉強吸了好幾口氣,才將憤怒壓下去。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他覺得已經陷入一個精緻而廣大的陰謀中。這次邊陲的叛變讓他延宕這麼久……就是因為這批怪誕的異常者與以往不同。

更為精細、狡獪。瘋狂的成份少了,更為足智多謀。像是治療了瘋狂成份中的錯亂,但保留了瘋狂的嗜血和殺意。

他感到心煩,這個時候,特別想見見禁咒師蠻不在乎的臉孔。像是什麼事情都會迎刃而解,無須煩惱。

推開了門,看到她還躺在沙發上看著漫畫,抱著酒瓶。突然鬆了口氣。

她居然還在,沒有趁亂逃跑。這真是……太好了。

「鳥魔王,回來啦?」她懶洋洋的打招呼,漂亮的黑髮散在沙發上,
「連衣服都捨不得換就來,真的這麼想我?哎呀,誰讓我聰明智慧又美麗善良……堪稱男性殺手。」
魔王盯著她一會兒,忍不住笑了出來。若少年真人成了皇儲,大約也不會放麒麟走。留著她解悶,實在是個好主意。

「我還以為……妳會趁我不在的時候拔腿就跑。」魔王緊繃的神情和緩下來。
「可以的話,我是想跑啦。」麒麟灌了口酒,「但我漫畫還沒看完。」

端茶過來的蕙娘,無力的遮住眼睛。
魔王彎起嘴角,不跟她爭辯這個問題。「少年真人還好嗎?」
「他沒事。」麒麟連頭都沒抬,「最少外表沒事。哎唷,雜毛魔王,你也是過來人,還要問這種問題。」
他眼神闇了下來,「甄麒麟。我警告過妳了。」

麒麟聳了聳肩,「……好吧,我失言。為了賠罪和慶祝凱旋,晚上請你吃飯好嗎?羅紗留了好東西給你,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魔王皺了眉,狐疑的看著麒麟。他是聽說了羅紗臨終時,麒麟也在身旁。但羅紗會托付什麼東西給這個陌生的禁咒師?

「妳在打什麼主意?」
「陰險的鬼主意。」麒麟滑到沙發上,很不成體統的將腿掛在沙發背,倒看著魔王,「來不來?不來你怎麼知道我在打什麼陰險的鬼主意?來啦,蕙娘的手藝很不錯的。而且我最近拿到一瓶叫做『龍年』的酒欸!超棒的啦!我可是忍很多天了……」

「……那瓶酒好像鎖在我的酒窖寶庫裡。」

麒麟的眼神飄忽開來,用漫畫擋住魔王的視線,「這種細節就不要講究了……」

盯著麒麟看了一會兒。她能變什麼花招?已經切斷她與各界的聯繫,連首都的網路都只能在首都內相連結。任何細節他都沒有放過……雖然他知道管理者絕對中立,會遵守與魔界訂下的規則,不會幫助麒麟逃脫,但凡事都有意外。

他不會讓意外發生。

「謝謝妳的邀請,」他決定來看看麒麟的把戲,「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相信我。」麒麟舉起手,「這會是很大的禮物。」

當晚,他沐浴更衣後,先將繁雜的國事拋在一旁--在這麼疲倦、憤怒、憂傷和疑慮的時候,他決定放自己一個晚上的假。從他冰冷的王座,走向麒麟溫暖的宮室。

麒麟一反常態,沒有癱在沙發上當馬鈴薯。她把烏黑細緻的長髮綁成馬尾,穿著細肩帶上衣、牛仔短褲,這還是第一次看她慎重的穿上獵靴。之前她都光著腳丫的。

或許對她來說,這已經是盛裝打扮了。「……我以為妳最少會塗個胭脂,穿個裙子什麼的。我記得讓女官塞滿妳的衣櫥,難道她們沒有?」魔王落座以後,有些挑剔的看著她。

「塞滿了各式各樣可以摔死活人的長裙子。」麒麟坐在餐桌上敲碗,「我知道你看我不太順眼,但送那種殺人於無形的衣服也暗示的太明顯了。我餓了!明峰!你快一點好不好?只是焗烤而已嘛!需要花這麼多時間嗎?」

「五分鐘前妳才突然改變菜單!妳認為我是小叮噹?憑空可以變出熱騰騰的焗烤?!蕙娘煮了滿桌子的菜,妳就是要找麻煩……」
「我要吃焗烤,我要吃焗烤!」麒麟發出驚人的噪音,「我現在就要吃!」
蕙娘無力的頹下肩膀,「……主子,妳先吃點糖醋魚頂一下好不?有客人在,妳聲音小一點兒……」
「我就是想吃呀!」上了餐桌的麒麟完全不可理喻,「我要吃我要吃!」

魔王無言的吃著飯,承認蕙娘的手藝很好。不過這的確是熱鬧的一餐,麒麟一個人包辦了特大號的奶油焗烤海鮮飯,還有大半桌的菜。

看著纖瘦的她,她到底是把飯菜吃去哪了……
她這樣拚命吃,魔王很早就失去胃口。蕙娘滿臉困窘,明峰乾脆遮著眼。
誰也吃不下什麼,只有吃完甜點的麒麟呻吟的下了餐桌。「……今天吃個六分飽就好,等等還有活兒要幹……」

……這樣是六分飽?魔王無奈的看著麒麟。幸好這些年沒有飢荒,他勉強養得起這個大胃王。李嘉就提過庶務官的抱怨,說麒麟一個人吃掉一整營的預算,他還不太相信。
現在他相信了。

「飯也吃了,酒也喝了。」魔王握著酒杯,看著琥珀色的「龍年」在杯子裡蕩漾,「到底羅紗有什麼東西托付給妳?」

少年真人流露出既慘傷又錯愕的神情,殭尸管家也睜大眼睛。麒麟沒有讓他們知情。到底會是什麼……

麒麟飲盡「龍年」,滿足的瞇細了眼睛。她「勤勞」的打開一直放在茶几上的筆記型電腦,又去房間裡抱了兩把琴出來。

「欸,羅紗教你的曲子,你還記得吧?」她將一把琴扔給明峰。
……那個類似弓鳴的單調琴曲?當然記得,那是羅紗教他的。明峰忍住傷悲,點了點頭。
「王上,」麒麟的口氣意外的禮貌,「這是羅紗要我轉贈的禮物。她送了本琴譜給我。」
魔王呆了片刻,幾乎壓抑不住辛酸。那個可憐的、忠實的琴姬。
「我們合奏她生前最後的手澤……『廣陵散』。」她錚錚兩聲,調整了琴弦。明峰望著琴,好一會兒才撥弦試音。

他不懂。此時此刻,他這樣的心情,怎麼可能彈什麼琴?麒麟到底搞什麼?
麒麟眨了一隻眼睛,笑得非常美麗,雖然帶著深深的邪氣。
這種笑容讓明峰有點發寒。每次她這樣笑,就是有人要倒楣了。希望這個倒楣鬼不是我……明峰低頭冒著冷汗,仔細想著最近有沒有得罪她。

「仔細聽好你自己的琴聲,不能亂哪。」麒麟露出那種帶邪氣的可愛笑容,「亂了事情就大條了。」

明峰疑惑的看她一會兒,雖然不明白,但他到底不希望麒麟那個詭異的笑容是針對他的。
相信我,這個可怕的女人做出什麼事情都不奇怪,他不希望成為麒麟異想天開的犧牲品。
乖乖的,按著羅紗的教導,明峰彈了那單調的琴曲。麒麟隨即加入,奏起天地為之動容的「廣陵散」。

魔王聽著璀璨光亮的曲調,目眩神移。羅紗服侍他三百零五年,奏過無數曲子。當初意外得到「廣陵散」殘曲,羅紗花了不少心力編修,卻一直沒有彈給他聽過。

羅紗說,她還沒掌握當中精妙,不能奉主。

妳想告訴我什麼?羅紗?我知道多情的妳何以如此忠誠。但妳不要求,我一直故意漠視妳。因為……我沒辦法給。但妳沒有抱怨,一直溫柔的待在我身邊,一直到付出自己生命。

我欠妳許多。

最少……我該聽聽妳整理出來的琴譜,我該聽聽妳一直想要彈給我聽的「廣陵散」。

如此美妙、溫潤,像是魂魄隨著樂音而飛騰、旋轉,像是可以穿越所有限制、邊界,所有阻礙的一切一切……

在悠揚的樂聲中,麒麟擺在桌子上的筆記型電腦突然發出一聲巨響。魔王睜開眼睛……

瞠目和同樣愕然、螢幕內的女孩面面相覷。

「阿華?」女孩輕呼,然後狂叫起來,拚命拍著螢幕,「阿華,阿華!你這該死的負心漢!你把我拋在這兒這麼久!你、你……你是禽獸騙子壞蛋!」
「……曉媚?」魔王張大了嘴,一貫的優雅深沈無影無蹤,「呃,曉媚,你聽我解釋……」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這王八蛋!我恨你我恨你!」曉媚放聲大哭,「十年!你十年內一點音訊都沒有!你要分手也當面講啊!你這懦夫、混球!」
「聽我解釋,真的我很忙……」魔王困窘的安撫久別的愛人,「我也很想妳呀……」
「騙子!」曉媚怒指過來,滿臉的鼻涕眼淚,「你認為可以繼續騙我嗎?!我不接受這種隔著電腦的分手!要分手就當面說清楚!」
「……我不能去人間。我相信舒祈跟妳解釋過了,封天絕地,我不能……」
「那就我過去啊!」曉媚拚命敲打螢幕,「我去跟你說清楚,你到底還要不要我?不要我就給我一個痛快!」
「我沒有不要妳嘛,我一直都要妳呀。」魔王頭痛不已,「乖,等我研究出一個結果……」
「你說謊!」曉媚尖叫起來,「你這該死的惡魔!讓我去,讓我去!有什麼話當面說清楚……我十年的青春和想念……你這混帳,還給我還給我!」隨著越來越激昂的樂聲,曉媚發現她的手穿透了螢幕,幾乎可以摸得到阿華。

「想清楚喔。」一個細細的、慧黠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穿越過去可是魔界。妳必須和人間斷絕關係,再也見不到妳的家人、朋友……」

去了就不能回來。曉媚瞇細了眼。「我沒有家人。視我為災厄的父母,只是生下我的人。」我一直就只有阿華而已。

十年,十年!他這該死的惡魔,拋撇了我十年!

石破天驚的晃然一聲大響,曉媚突然穿越了螢幕,來到魔界。她一陣陣暈眩想吐,有種連續坐了十次大怒神的感覺。

但這不能打倒她。什麼都不能打倒怒火中燒的女人。

她撲到魔王的身上,抓著他的領口,用最大的聲量吼著,「你還想騙我多久,你這個騙子!該死的傢伙!要分手就現在講!給我個痛快!我、我又不是糾纏不休的女人……你為什麼……不放開我又不來?你、你……」

她跪在魔王身上,放聲大哭。

魔王坐了起來,抱住哭泣不已的曉媚。「……對不起。我從來沒有忘記妳,沒有一天不想妳……」他回眸,發現琴聲猶在,而麒麟一行三人不知去向。

「麒麟?!」他大驚,在他眼底下,麒麟何以逃脫?
「你還說你沒忘記我!」曉媚掐著他的脖子,「你在我面前喊別的女人名字?麒麟是誰?你說啊!你給我說清楚!」
呼吸有點困難的魔王試著安撫她,「呃,這個很複雜,曉媚,妳先放開我……」
「我不要我不要我偏不要!」她滾在魔王身上撒潑,「我就不要!哇~」
魔王真的有點頭疼,卻是甜蜜的頭疼。

該死的麒麟。

唉,羅紗羅紗,這是妳的報復麼?難道這就是妳的遺言?抱著哭泣不已的愛人,向來冷靜的魔王也露出苦笑。

他該派人去把麒麟和少年真人抓回來,順便去找管理者算帳。他得設法讓還是人類的曉媚安頓下來,不讓她受魔界的瘴氣侵害。他該作的事情很多,而且迫切。

但是現在……唉,現在。

這十年對我來說,可能是一生中最漫長的十年。雖然可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他現在什麼都不想,什麼都還不願意去想。

他俯身,緊緊的抱住哭到氣促的曉媚,將臉埋在她芳香的髮上。

***

我似乎聽懂了羅紗想說什麼。在魔王與曉媚的重逢中,明峰失神的錯了一拍。

我王,何以如此自苦?相愛乃是奇蹟,十年思念不能磨滅……你又何必咫尺天涯?一生多情沒有結果,我王,難道你看著我的孤苦,還不能領悟什麼嗎?

這個慧質蘭心的琴姬,細細密密的,在開啟一切通道的琴譜中,用琴聲說了她的心聲。

羅紗,羅紗。大概只有麒麟可以聽得出來,大概也只有麒麟才能接受她的托付吧……

他發著抖,強忍著淚。太專注的結果,讓他沒有發現他飛越於空……然後重重的摔進沙漠中。
嗆咳著從鬆軟的沙中爬出來,身旁的麒麟吐出嘴裡的沙,怒火中燒的瞪著他。「……你這個笨蛋徒弟!別人久別重逢關你什麼事情?心亂個屁啊!現在我們不知道傳到哪了……我該叫蕙娘幫我和絃才對!」

「……主子,我只會做菜。」蕙娘無奈的答腔,「這是怎麼回事呀?我們怎麼……」
麒麟又跳又罵了一會兒,幸好蕙娘隨身都帶著一小扁瓶的威士忌,不然麒麟可能要罵過一整個月瞑。

若說羅紗是不世出的天才琴姬,那麒麟就是個偉大的禁咒師。羅紗因為天分和對琴藝的專注,藉著魔樣的廣陵散發揮到極致,可以破除空間的障礙,讓意識飛騰到要去的地方。

羅紗把琴譜轉交給麒麟,麒麟又將琴譜修改得更完美,更強大,不僅僅是意識,連同肉身都可瞬間移動,穿越任何結界。

(她承認,這是明峰屢次肉身觀落陰給她的靈感)

但這需要相對應的強大靈力,最少要一個軍隊之多的高明咒者,光靠她和明峰走不遠。

魔界是個反逆轉的地方,可謂之只進不出。尤其在首都,魔王的眼底下,更是一點漏洞也沒有。她費盡力氣和舒祈交涉,但是那個死腦筋的管理者說什麼也不讓她借道回人間,頂多讓哭哭啼啼的曉媚到她家「休息」。

所以,麒麟策劃了這場好戲。每個人都有個弱點,魔王也不例外。當久別而憤怒的女朋友揪著他的領口,他也不會注意到麒麟他們已經隨著琴音逃脫。

等他可以追來的時候,根據麒麟完美的計算,他們應該飛到魔界與冥界的交會,可以大大方方的借道冥界,設法回到人間。

很可惜,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她這個笨蛋小徒亂了一拍,讓他們不知道傳到哪個荒郊野外。

「我好不容易用『精靈寶鑽』完整版買通舒祈!被閃有這麼嚴重嗎?」麒麟握拳,「腦袋笨就算了,身體也被感染了嗎?!」

被罵得啞口無言的明峰安靜了一會兒,「……那就再合奏一次嘛。」
麒麟瞪了他一眼,「你有抓了羅紗的琴出來嗎?」
看著空空的手,明峰搔搔頭,「呃……那我們再去找琴就好了嘛。」
麒麟一昏,「……你以為什麼琴都彈得出來?那是琴姬彈過的,上面有她的氣才可以使咒!而且……」她火大的比手畫腳,「你看這方圓百里內,連根草也沒有,會有什麼琴嗎?!」
「……」縱目看著平緩的一望無際的廣大沙漠,明峰只能乾笑兩聲。

看起來,事情果然大條了……

大漠孤煙直

好不容易,蕙娘出盡百寶哄住了又跳又罵,氣得幾乎飛天的麒麟,允諾了完全不可能的豪華大餐,麒麟才算平了氣,抱著小扁瓶喝著酒解悶。

「……蕙娘,妳答應她的菜單根本就……」明峰發愁起來,「等她吃不到,恐怕……」

明峰完全不敢想底下的情節,他寧可面對失控的蝶龍魔斯拉。

「開玩笑,不過是烤肉大餐,我會辦不到?」她脫了外褂,只穿著貼身的雪白內裳,溫柔的笑容蘊含著無比的自信,「我可是八百年道行的殭尸廚娘,這點小事難得倒我?」她昂首望著天上的三個月亮,感受著乾冷的夜風。
「小明峰,去找些石頭來。大小不拘,找得到多少算多少囉……」緩緩的飄飛於空,她露出淺青色的面容和小小的獠牙,指甲變成墨夜般的黑。

在這原屬妖族的大地上,她如魚得水般,化為殭尸的原形,破空而去。……和蕙娘相處太久,他都快忘記蕙娘是個非常有本領的大殭尸了。

默默的在沙地上尋找著石頭,卻在他跌下來的沙坑裡頭,找到一個小小的、眼熟的布包。

他發愣了一會兒,悄悄的打開來……眼眶不禁發熱。是了,這是他放在房間裡的布包,包著羅紗留下來的殘服。
雖然非常感傷,但他疑惑起來,為什麼在這裡?他明明好好的收在房間,為什麼……

一陣森冷的殺氣,讓他倏然回頭,發現麒麟神情恐怖的站在他身後。「你……你記得帶定情物,居然不把琴帶過來?你有那時間反應,怎麼不知道要帶有用點的東西?!多帶一瓶酒也是好的啊!你帶這個是能吃嗎?!……」

「麒麟,妳冷靜一點……」明峰深深膽寒,「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

「不必多說,」她美麗的臉孔鐵青,「你不知道飢餓的怨念會有多重嗎?」
……飢餓?我們剛剛吃過晚餐,妳還包辦了晚餐的大部分欸!「我、我反對暴力……哇~」

明峰被連人帶布包打到一丈之外,「我要代替月亮懲罰你!你這音痴!」麒麟怒吼著。

栽進沙坑裡的明峰滿頭冒金星,他趴在冰冷的沙地上,覺得很哀怨。只要跟食物有關係,麒麟的理智就會蕩然無存。

「……蕙娘,妳快回來,我好害怕啊~」他忍不住熱淚盈眶。

等蕙娘拖著小山般大小的蜥蜴(?)半雲半霧飛回來時,看到怒氣沖天的麒麟和鼻青臉腫的明峰,有種不祥的感覺。

該不會主子餓瘋了,試圖吃掉明峰吧?

她火速降落,明峰連滾帶爬的撲上來,躲在她身後發抖,她開始感到事態嚴重。

這幾年,麒麟嬌養在大都市裡,食物隨手可得,一時淪落到荒漠,萬一真的斷了糧……

說不定明峰真的會下鍋。

為了免除明峰的厄運,她使出最精湛的廚藝。眾人皆知,殭尸可以引起乾旱,但修行到一個程度的殭尸,可以逆轉這種過程。

所以,蕙娘用指甲像是刨豆腐般,將塊大石頭剜出一個臉盆大、光滑的凹槽,龍吟般漫唱,將大氣中的水氣匯聚,如涓流般從石頭凹槽滿溢出甜美而珍貴的水。

抓一把月光,幻化成銀亮的柳葉菜刀,宛如舞蹈般,將眼前這隻長著六隻角、兩個頭顱,皮膚還充滿疙瘩的醜惡大蜥蜴剝皮、支解,變成一小座肉山。過程中不見一滴血,因為血液也讓蕙娘收了起來,準備凝聚起來煮豬血湯(?)。

她的動作是那麼優雅、充滿韻律感。就算是天界的舞孃也會自慚。原本殘酷的殺戮,在她手上化為專注與藝術。她一面處理著食材,一面製造著食器--大大小小的石頭有的成了石碗,有的成了石盆,更有的成了石鼎。

她將比較小的石頭在火堆上燒紅了--燃料就是蜥蜴榨出來的油脂,扔進裝著水的石鼎中,一時之間,肉香四溢。蕙娘早年和仍然健康的麒麟東奔西跑,常常野宿。這讓她養成隨身帶著調味料的習慣。也因此,這鍋下水湯有薑末調味,新鮮的食材和高超的技藝,讓如此簡單的一鍋湯成了人間美味。

攤在燒紅的大石頭上,結實的烤肉發出滋滋的輕響,蕙娘在這片遼闊荒漠找到的岩鹽更增添了香氣。她在這樣艱困、一無所有的環境裡,如她所承諾的變出非常豪華的岩燒料理,不但讓麒麟吃得眉開眼笑,火氣全無,也讓明峰佩服得五體投地。

抹了抹額間的汗,蕙娘恢復成人身。看起來,明峰大約不用下鍋了。她不諱言,麒麟這麼多弟子來來去去,她特別疼愛這個傻呼呼的小夥子。

她一生無子、無兄弟姊妹,漂泊無根,只認定了麒麟。但這孩子……這溫柔的傻孩子卻勾起她的母性,讓她特別照顧疼惜。

揉了揉酸疼的胳臂,她耐著性子將吃剩的肉裡外抹了層鹽巴,施咒定在半空中。

不知道他們會迷失在荒漠多久……不過她不擔心。

只要有她在,她絕對會餵飽麒麟。

當然,還有明峰。

吃飽喝足,麒麟和明峰進入夢鄉,蕙娘守著營火。

她不太需要睡眠……或者說,她和人類的睡眠有相當的差異性。她的「睡眠」比較接近人類的休息,大腦放空,陷入冥想狀態。但不會閉上眼睛,意識也還保留一絲清醒,警戒著。

離開首都,來到這片荒漠,蕙娘意外的感到愉悅、舒適。雖然風這樣乾冷,大漠這樣荒蕪。但她在首都有種輕微的窒息感,像是一種氣味、一種氛圍,讓她喘不過氣來。

因為她生前是人類,即使妖化為殭尸,她和人類相處的時間遠大於妖族。妖族對她來說,是異類、是敵意的化身,所以她也不知道妖族的學者考究人類與妖族起源時,有派說法認為妖族和人類有相同的祖先,因為某種緣故在進化的路上分道揚鑣,而古妖界與人間是姊妹世界,可以共通。

(這裡的古妖界指的是現在的魔界)

其實這派的說法很接近事實。所以蕙娘在這原本屬於妖族的大地有股如魚得水的自在感,不管變得多麼荒蕪。
她在這片共鳴的荒漠中,五感變得特別清晰、明亮。所以當小小的足音在遙遠的地平線響起,她反而閉上眼睛裝睡。

她在百里外才捕獲那隻蜥蜴。她的感知範圍遠比在人間時遠,她能確認百里內沒有其他生物。那,來者何人?是遠從百里外的追兵?還是瞞過她的耳目,在百里內埋伏的刺客?

足音漸漸清晰。她微微睜開眼睛,卻有點發愣。

是三隻小狗。

不不,這樣說似乎很失禮……應該說是三隻小狼。他們飄飛著柔軟鵝黃的毛,眼睛帶著深深的稚氣。偷偷摸摸的潛伏到他們的營地,觀察他們,卻不知道也被觀察著。

好一會兒,小狼們確認營地的人都熟睡著,他們跳著,發出不小的聲音,試圖把吊在半空中的肉叼下來。

蕙娘張大眼睛,隱隱覺得不妙。給他們吃一兩塊當然沒啥……但麒麟最討厭小偷,尤其是偷吃食物的小偷(在麒麟的眼中,這些都是屬於她的)。若為他們小命著想,最好是把他們嚇跑……

她才一動,麒麟就按住她,嘴角彎著興奮的微笑,坦白說,很可愛,但也滿恐怖的。

……更糟了。讓魔王一關好幾個月,麒麟當然不可能拿女官或侍衛練拳頭。缺乏沙包的麒麟埋首狂喝猛吃才能壓抑這種衝動。

「他們還是小孩。」蕙娘焦急的、輕輕的說。
「我下手一定會輕一點。」麒麟舉手發誓。

蕙娘額頭沁出幾滴汗,麒麟什麼誓言都會堅守,但這種誓言……她的「輕一點」,會不會只剩半口氣?

正要跟她爭辯「不該毆打小動物」的當口,那幾隻怎麼撲都撲不到的小狼,人立站起來,漸漸的化為幾個髒兮兮的小孩。

「還有幾分妖力欸。」麒麟的表情超開心的。

……我才不相信妳會下手輕一點。

所以,當麒麟衝過去抓住剛偷到肉的小孩時,蕙娘也馬上衝過去勸阻,「主子,妳嚇到他們了!」

這三隻過度驚嚇的小狼妖尖叫起來,試圖和麒麟對抗。但麒麟像是戲耍老鼠的貓,分別將他們三個打了一頓屁股。

被囂鬧吵醒的明峰揉著眼睛,看到麒麟正在毆打小孩。

「……妳瘋了嗎?!」他一個箭步衝上去,把麒麟手上的小孩搶救下來,「妳去哪兒擄來三個小朋友?蕙娘煮了大半隻的蜥蜴妳還不飽啊?!把腦筋動到小朋友身上……妳是睡迷糊還是餓糊塗了?……靠,你怎麼咬我?!」

他搶救下來的小孩惡狠狠的在他手臂上撕下一塊肉,讓他上臂一片鮮血淋漓。

麒麟勃然大怒,「偷我的肉還咬我的長工!你爸媽是怎麼教的?」她一把抓過那隻小狼妖,霹哩啪啦的打著他的屁股,讓他沒命的喊叫,「我代替你爹娘教訓你!死小鬼!」
「誰是你的長工啊?!」明峰聲嘶力竭的喊著,摀著血流不止的手臂。

蕙娘將小妖搶救過來,卻也被咬了一口。這隻小狼妖在他們三人之間傳來傳去,不斷發出尖銳而淒慘的叫聲。

另外兩隻逃走的小狼遠遠的看,誤認為他們的弟弟正被生吞搶食,忍不住淚流滿面。

他們反身逃跑,急著跑回部落,將么弟的噩耗通知大人們。

氣喘吁吁的,蕙娘和明峰在麒麟的拳頭和小狼的利齒之下,終於將小狼妖捆了個結實,並且幫他戴了個口罩。這個口罩是扯下明峰的袖子作成的。他們很願意憐惜小孩,但這小孩把他們咬得全身是傷。
抹了抹汗,蕙娘疲倦的說,「……我把他帶遠一點放走好了。」

「不行。」麒麟斷然拒絕,「把他放走,就沒有沙包自動上門了。」
「啥?」蕙娘和明峰異口同聲,湧起強烈的不祥預感。
「來了。」麒麟掏出鐵棒(別問我她藏在哪),「可以鬆鬆筋骨了。」

明峰蒼白著臉轉過頭……黑暗中,無數發著橙黃光芒的的眼睛注視著他們。
他們,被數不清的狼人包圍了。

明峰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困境,想想看,姽嫿女鬼軍團、秦皇陵的千軍萬馬他都熬過來了,何況這麼一群小小的狼人……

但是這群狼人起碼有兩人高,個個虎背熊腰,長長的獠牙還會反光勒!而且他們一起狼嚎的時候氣勢之驚人……整個荒漠像是為之動搖。

最重要的是,他耳朵嗡嗡叫,因為半規管的劇烈震盪,他不但頭暈想吐,還摔倒在地上。
麒麟瞥了一眼沒路用的小徒,暗暗歎了口氣。她真不明白這個天魔兩界都想要的「少年真人」、出現在「未來之書」的繼世者、幾乎無視任何規則的怪異小徒,到底算是強呢,還是非常弱?

「鬼叫兩聲,是可以嚇誰?」麒麟將鐵棒扛在肩上,神情輕鬆的,「嚇嚇小孩嗎?」

月光讓烏雲遮住了,荒漠的黑暗濃稠的像是摸得到。即使是夜視能力極佳的狼人,也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一動也不動的狼族孩子。

躺在陰暗中,被捆綁著,身上都是血跡。

一聲高亢悲憤的狼嚎,一頭狼人衝上前來,銳利的爪子像是十把長長的匕首,抓向麒麟。麒麟一矮身,鐵棒瀟灑的一揮,格開銳利的爪子,使勁捅向狼人的臉,狼人舉臂格擋,卻發現那一棒如閃電般迴轉,鐵棒的下端靈活一擊,正好敲在他膝蓋上,讓他重心不穩的跌落沙地。

完了。那狼人心裡一陣憤怒,繼而迷惘。將他打敗後,這殘忍的殺手居然後退兩步,並沒有趁機給他致命一擊。

但他的族人並沒有看到這電光石火的瞬間,只看到他們族裡的醫師被打倒在地。

雖然是受人尊敬的醫師,但狼人天生的勇猛讓他也是個受人尊敬的戰士。他倒地後群情激憤,狼人們一湧而上,若不是蕙娘敏捷的將腦門嗡嗡響的明峰拖到一邊去,他大概被踩扁了。

那群激憤的狼人沒有對兩手空空的蕙娘和明峰下手,通通湧向麒麟。麒麟的臉龐倒映著雲破月清的銀亮月光,有種酣戰的迷醉感,手裡的鐵棒靈活如銀蛇,來往縱橫的一一打倒撲上來的狼人。

她一人敵數十,卻還神情輕鬆自在,連膽戰心驚的明峰都不得不承認,這樣的麒麟,非常非常的美。
美得像是一頭豹,非常危險的豹。

最後一頭被打飛的銀髮狼女,從沙地爬起來,對著月亮呼嚎,並且喃喃著奇特的語言。乾冷的空氣被攪擾、凝聚、憤怒,夾雜著大量的沙塵。平地出現了小小的沙塵暴,並且漸漸擴大。

不妙。蕙娘心中響起警鈴。她不知道這些狼人的路數,但也聽說了魔族之間的「異常者」有多麼危險。若讓沙塵暴累積到一定程度,很可能他們都無法在大自然的力量中全身而退。

她鼻間獰出怒紋,準備要變身的時候……一聲蒼老的大喝,攪散了滿天沙塵。所有的狼人都停下手,連麒麟都往後一跳,站在蕙娘和明峰前面,帶著滿不在乎的微笑。

每次妳這樣笑,就是存心惹禍。明峰深深的感到悲傷。他為什麼要跟從這個專長就是惹禍的師父?為什麼?就算回紅十字會清水塔都比跟這個師父安穩太多了。

排眾而來的,是個意外瘦小的老狼人。駝著背,乾縮的臉龐帶著縱橫的風霜。當然瘦小是相對於虎背熊腰的壯年狼人,他站在麒麟面前,麒麟還得仰著臉看。

他嚴厲的盯著麒麟片刻,卻轉頭用聽不懂的語言罵著狼人們。看起來,他地位應該很高,大概是長者或族長那類的。
狼人們氣憤的回答,有的還用手背抹去淚。

重重的頓了頓杖,老狼人長歎一口氣。他盯著麒麟一行人好一會兒,開口是有著濃重腔調的魔族語言:「聖魔,我們年年賦捐、歲歲納貢,早已竭盡所有。來到我們領地殘殺子弟,又是為了什麼?」
明峰在魔界學了幾個月,魔族語言聽說寫都可應付了。聽老狼人這麼講,只顧著發愣,滿頭霧水。反而麒麟略一沈吟,笑咪咪的回答,「你可沒納稅給我。別著急,我不是賴帳。因為我不是魔族,當然沒收你們稅金囉。」

明峰睜圓了眼睛。等等,這意思是……狼人不是魔族,而向魔族納稅金?

麒麟淡淡的幾句話,卻讓在場的狼人轟動起來。他們瞪著麒麟一行人,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老狼人凝視著麒麟,又看看蕙娘、明峰。「……你們是哪族的?從何而來?」
「這個問題很複雜,講到明白可能要過一整個月瞑。」麒麟攤攤手,「但你說我殘殺你們子弟,那可是天大的冤枉。」她走過去,拎起被捆得結結實實的小狼,「我頂多打了他一頓屁股,但你瞧瞧,這小小偷居然把我的長工和式神咬了一身傷!到底是誰殘殺誰呀……」

「誰是你長工啊?!」明峰吼了起來。
「……小偷?」老狼人眼睛精光四射,勃然大怒,「妳說這小狼崽子偷妳東西?!」
「不信你可以去合一下牙印。」麒麟指了指吊在半空中的肉,「應該有他的、也有他兄弟或姊妹的。」

老狼人接過小狼,氣得渾身發抖,「我人狼一族紀律嚴明,出了你這幫匪類?!」一揚手,就要把小狼摜在碎石堆上。

一起大人一起上前求情,銀髮狼女拚命磕頭,地上斑斑血跡,嘰哩咕嚕對著麒麟說話,看她不懂,趕緊用不流利的魔族語言懇求,「救孩子,求求妳。他小,不懂。」

麒麟還沒說話,明峰先不忍了,「老伯伯,小朋友貪嘴吃是有的,好好教導他就是了。他爸爸媽媽養他這麼大不容易,你這樣一把摔死,他爸媽要傷心,他就算到死也不知道錯了什麼。伯伯,你讓小朋友道個歉,大家還是好朋友,好不好?」

「摔一下又不見得會死。」麒麟咕噥著。但明峰和蕙娘一起瞪她,她只好悶悶的改口,「沒事兒,過去就算了。」

被鬆綁的小狼瑟縮著磕頭賠罪,老狼人神情才稍緩。他力邀麒麟一行人到他們村裡作客。

麒麟興趣缺缺的,她也打夠了,過足了癮頭。而且運動了這麼一會兒,她整個餓了起來。避免食物被偷走最好的方法就是吃到肚子裡,她正盤算著該磨著蕙娘做些什麼菜吃掉,省得又有誰來打她食物的主意。

「那倒不必。」她漫應著,「小事而已,老大爺,大家不打不相識。有空的時候來切磋切磋不錯,我也省得無聊不是?作客什麼太麻煩了……」被魔王綁去這麼幾個月,她聽到「作客」兩個字就犯頭痛。

老狼人有些失望。他們世代居於荒漠,有嚴格的社會規範和榮譽,恩怨分明。這幾個客人這麼大度的原諒他們的族人,卻不能相對的招待他們,讓這個重視榮譽的老族長有些難受了。

「最少來喝杯酒?」老族長提議,「喝杯酒不要多少時間,我們人狼族的蜜酒是很有名的。」
「酒?」麒麟輕輕的重複,她眼睛都直了。
「主子!」蕙娘試圖喚醒她,「妳不要一杯酒就……」
「嗯,對啊,一杯酒而已……老大爺,就只請一杯?你們酒的存量多不多?」麒麟的神情如在夢中。

老族長愣了一下,有些摸不著頭緒。「酒?我們族的蜜酒是很多的。最近的存量似乎有三個洞窟的量吧?這幾年豐收,都先喝新酒。許多百年前的老酒還沒開過封呢。」

百年前的,人狼族祕傳的蜜酒。

「我們還等什麼呢?」麒麟滿臉堆笑,「麻煩大家幫我把肉收下來……相逢即是有緣,順便開個宴會嘛!作客沒個禮物成什麼體統?這些醃肉我也不是那麼愛吃,大家一起吃一起喝酒,如何?」

明峰頹下了肩膀,蕙娘絕望的看著天空。

「妳為什麼永遠學不乖呀!?」他們一起對著麒麟吼了起來。

麒麟只是把臉轉向一邊,裝作沒聽到。

對著月亮唱歌

隨著老族長前往他們的聚落,卻沒有想到,他們的聚落入口居然在山谷隱密的角落,並且溼滑的階梯蜿蜒的朝下。

階梯兩旁有著發微光的苔蘚,這微弱的光源讓黑暗不再那麼濃重。對於夜視力極佳的人狼族當然足夠,麒麟和蕙娘也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明峰卻因此第一個抵達人狼聚落--用滑的當然比用走的快很多。

當他摔得七葷八素,從溼滑的階梯乒哩乓啷的半摔半滑到階梯底端,他覺得沒摔斷脖子真的是祖上積德。

暈頭轉向的爬起來,意外發現濃稠的黑暗褪去,朦朧的月光遍撒。有些莫名其妙的抬頭,發現這個應該在深深地下的廣大洞窟,在極高的地方有著打磨的像是鏡子般的許多巨大水晶,將洞頂的光源反射導引,讓這廣大得幾乎有一個小鎮大小的洞窟廣場充滿柔和的光。潺潺的伏流溫柔的響著,兩旁長著奇特的菇類植物,搭著無數的帳篷,擁簇著一個極大的營火。

這裡就是人狼族的聚落,人口約五百人。在神族殘軍尚未入侵,荒漠還是豐沛草原時,人狼族有數百氏族,人口高達百萬。這個洞窟原本是他們崇拜「大地母親」的聖地,只有各氏族祭司和族長可以來此默禱,祈求獵物豐盛,族民平安。

現在卻成了人狼一族最後的棲息地,仰賴大地母親的僅存奶水,苟延殘喘。

這些都是日後聽族長在營火邊講述傳說時了解到的。老族長年逾萬歲,卻沒見過那古老、豐沛、富饒的年代。他還在襁褓中時,這片大地就因為氾濫並且惡用的強大法術戰爭,幾乎喪失了所有的生命力。

所有的美好都由上一代的族長在火堆邊講述,並且傷感的了解到,那美好不會再回來。

***

麒麟一行人走下階梯,看著鼻青臉腫的明峰,默然無言。人狼一族重視客人,所以都強忍著沒有笑出來。但孩子卻忍俊不住,當然也被大人呵斥了。

「……沒關係,我也覺得很好笑。」麒麟遮住了臉。

明峰難堪的、一跛一跛的跟在麒麟後面,臉孔漲紅。族長為了解除他的尷尬,喚人取酒,並且鳴鼓敲鑼,通知族民有客來訪。

這是對最尊貴的客人才有的禮節,驚動了全族。除了在其他洞窟放牧和工作的族民不克前往,幾乎還在村裡的人狼都出來迎接了。

這荒漠許久沒有貴客,只有魔族會派稅吏來收取貢獻。而稅吏在他們眼中是不值得歡迎的,反而會鳴鐘讓女人和小孩躲避,省去不必要的麻煩。

這真是百年來的大事,值得開宴會慶祝,何況客人饋贈了珍貴的肉品。

在人狼熱情的歌舞中,老族長遞給明峰一碗蕩漾著金黃液體的酒。甜蜜而芳香,帶著難以言喻的濃稠感,像是上好的伏特加冰在冷凍庫,取出來時有種蜜樣的流動。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美麗的酒……粗糙黝黑的陶碗讓這蜜酒更像是盛著極夏的陽光。

麒麟根本就不知道客氣怎麼寫,她一飲而盡,露出極度神醉的神情,「好酒!」

明峰倒是有些捨不得的飲了一口……唔,絲絨般的口感,溫潤柔滑的甜蜜……正想吞下去的時候,他看到人狼族民很豪爽的拿起斟酒給他們的大酒甕,潑在營火上面當燃料,火舌晃的一聲竄得老高。

他瞠目看著可以當燃料的蜜酒,含在嘴裡的那一口不知道該不該吞下去。蕙娘點了點他的背,遞給他一條手帕,將他手裡那碗酒不動聲色的倒到麒麟那兒去。

蕙娘真是體貼。明峰含著淚,將口裡的酒吐到手帕上。「……麒麟沒問題嗎?」他悄悄的問。

「應該……沒問題吧。」蕙娘不太有把握,「我比較擔心你。」

是的,人狼族的蜜酒,不但是主要的熱量來源、歡聚時的逸品,還是珍貴的……

燃料。

雖然他沒吞下去,但是些微的、酒精濃度高達百分之百的妖族蜜酒,還是讓他仰面倒下,幸好蕙娘接住他,才沒讓他頭破血流。

他全身發燙,臉孔脹紅得跟豬頭一樣。整個人像隻煮熟的龍蝦。在昏迷之前,他看見麒麟若無其事的仰頭灌著蜜酒,臉孔紅潤有光澤,精神百倍。

他的師父,果然不是人類。

「……地底下可以養蜜蜂嗎?」他在半昏半醒中,喃喃著這個關鍵性的問題。

因為廚師的敏感,蕙娘心裡已經有底了。她轉過頭,看著遠方。

「不是叫做『蜜酒』,就是用蜂蜜釀的……」

明峰醉了一天一夜才甦醒,爬起來手腳發軟,腦門一陣陣脹痛。回眼看到大喝特喝,抱著酒罈不肯放的麒麟,他默默無言。

「……妳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嗎?」明峰有氣無力的問著。

麒麟瞪他一眼,「我又不是你。」

明峰無力的頹下肩膀。幸好我不像妳,我還是普通正常的人類。

人狼族民很熱情的招待他們,盡力擺出最好的食物來招待。很奇怪的是,他們身為肉食性的人狼,餐桌上倒有一半多是各式各樣的菇類料理,還有一種奇怪味道、嚼起來有幾分像是豆腐的肉。坦白說,不太可口,雖然蕙娘已經盡力而為了。

「我們幾時走?」明峰悄悄的問麒麟。魔王一定到處在追捕他們,滯留越久越危險吧?
「等我喝夠了再說。」麒麟抱著酒罈,頗有落地生根的氣勢。
……只要有酒,殺頭妳也不怕,對吧?

因為麒麟的樂不思蜀,他們在人狼聚落待了不少日子,同時明峰也知道了「蜜酒」和「神祕的肉」的來源。

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明峰的表情空白了好一會兒,雙目含淚的張大嘴巴,半晌動彈不得。
排山倒海而來,是一隻巨大的「蛆」。

真的很大很大,大得像是可以塞滿客廳的大小。這隻金黃色的、偶爾有觸角伸出來的「蛆」,裹著看似極薄卻很堅韌的皮,光滑的反射奇特的光澤,體液緩緩流動……

「這是蜜蟲。」帶他參觀的放牧人說,「大地母親的恩賜。」

那些巨大的「蛆」似乎對明峰頗有好感,紛紛圍攏過來,用頭(假如你稱昂起來的頂端為「頭」的話)頂著明峰。

那冰涼、滑潤的觸感,讓明峰整個人石化,只有寒毛和頭髮一起全體立正。

「真難得,」放牧人笑著,「牠們喜歡你呢。蜜蟲戒心很重,不太接近陌生人的。」

然後,他提了一個桶子,敲了敲蜜蟲,蜜蟲聽話的從腹部底端伸出一個管子,分泌出金黃色的液體。
這,就是蜜酒的原始材料。

他勉強維持著基本禮貌,帶著僵硬的笑容。回到聚落,他抓著蕙娘,「那個那個那個……那個蜜酒、那個肉……」

「蜜蟲?」蕙娘正在挑戰如何把蜜蟲肉烹調得更美味,「我早就知道了。」

看明峰一臉作嘔,她有點不高興,「明峰,你這樣很沒有禮貌。你要知道他們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吃,只有啃食地衣苔蘚的蜜蟲是他們主要食物來源。對他們來說,那是重要的牲口。如果你覺得噁心,可以不要吃。他們多了我們三張嘴,其實是很沈重的負擔。」

明峰呆了一會兒,滿臉羞慚的低下頭。蕙娘說得對,他們這幾個客人讓食物短缺的人狼族更窘迫。然而蕙娘會煮飯、麒麟常跟著年輕人去打獵,而他,是唯一什麼都不會的人。

這樣的閒人居然嫌主人的牲口不好看,食物令人作嘔。

默默的,他也跟著女人或小孩去放牧、採蘑菇。人狼族沒有閒人,每個人都為了生存努力。他很快就成為高明的放牧人,而原本讓他覺得噁心的蜜蟲,看久了也覺得頗可愛。

在這裡,他學會了妖族語言和人狼的方言。他原本就對文字很有一手,甚至,他還學會了一點古老的妖族文字,更了解了妖族的傳統。

他們在人狼族居留了一整個夏天。因為族長知道他們目的地以後,建議他們留下來渡暑。

「你們運氣好,月瞑才到荒漠。」老族長點了點頭,「夏天陽日的荒漠可以輕易殺死任何人,包括最高強的聖魔。你們若要橫渡荒漠,還是等秋涼啟程比較理想。」

人狼族稱呼魔族為「聖魔」,異常者為「惡魔」。殘存的妖族別無選擇,必須要效忠某方才能生存下去。比起殘忍、反覆不定的異常者,聖魔顯得比較理智,除了蘑菇、蜜酒的稅捐,其他並無所求,既不侵擾,相反的還在大河佈下防禦,不讓異常者渡河。

雖然不是為了妖族的安全,但人狼族依舊因此感激。

「但我們是聖魔王者要的逃犯。」麒麟聳聳肩。

族長並沒有訝異的神情,反而點點頭。「貴客,相處這段時間,我無法歸類你們屬於妖族或魔族,但認識了你們的誠實和英勇。大地母親歡迎你們,我們亦張開雙臂。聖魔並不在意我們這群低賤的妖族--以他們的眼光而言。我們離首都很近,但妳知道的,即使最明智的聖魔,也會忽略身邊燭台下的陰影。」

明峰還是很不安,「但我們對你們很危險。」他越來越喜歡這群純樸的、不輕易動用妖力的人狼,想到可能替他們帶來災難,這讓他非常憂心。

「孩子啊,」老族長很喜歡這個軟心腸,勤勉學習的少年,「稅吏要秋深才會來,在那之前,你還有很多學習的時間。」
「……我會的。」老族長的慈祥常讓他想起爸爸和伯伯。
「唉,希望你們的酒夠喝啊。」麒麟笑著,很豪爽的喝掉一大碗公的蜜酒。

聚集的人狼都笑了起來。

明峰發現,他對妖族有很大的誤解。

或許在人間遇到的妖族,十個裡頭有九個想抓他採補。老族長對這點非常震驚並且憤慨,大罵那些妖族讓異常者污染,只想走捷徑。

古老妖族崇拜敬畏大自然的力量,視「吞噬」這門為旁門左道。他們有許多高深的妖術,卻不輕易動用。因為大地枯竭,每動用一點,就是衰弱大地母親的生機。

族長對他解釋,「我們當然可以匯聚荒漠所有的水氣,造出湧泉,洗綠某個地方,這就是聖魔正在作的。但這是透支,透支未來的任何一點雨水。現在拿走多少水氣,本來會下的雨就會延遲更多時間。我們無力阻止聖魔的作為,但不能讓傷痕累累的母親有更多負擔。母親已經竭盡所能,從乾枯的乳房擠出奶汁餵養我們,」他指著溫柔的伏流,「人狼不能忘恩負義。我們只能請求,低下頭顱,謙卑的請母親聆聽我們。」

明峰望著他,非常訝異的。族長從來沒去過人間,但他的論點和某些薩滿教或印第安巫教的論點有驚人的類似。

咒,到底是什麼?麒麟說,咒的本質乃是「心苗湧現字句」。但這些字句,到底是要給誰聽呢?

「母親。」他無意識的吐出這個詞,自己都覺得有幾分莫名其妙。

麒麟笑笑的,看著她發呆的小徒。當然啦,蜜酒的吸引力很大,這說不定是她喝過最夠味的酒。(酒精濃度高達百分之百,濃稠到快要不成液體,當然「夠味」)

但是她隱隱的覺得,她的小徒歷經愛情痛楚的洗禮,像是在蛋殼裡的小雞,正在等孵化的那個契機。

世界的成毀啦、魔王天帝啦,對麒麟來說,都沒有什麼興趣。一切都有其天命,最終都會通向毀滅。不過不掙扎一下實在沒有意思。

對啦,她就是要搗蛋。她就是要邊喝酒邊對無聊的命定搗蛋一下。

比方說,藏匿「真人」,比方說,讓承受嚴厲沈重命運的徒兒,走向他想走的路。

不為什麼,只是她要搗蛋而已。

哪怕付出極昂貴的代價,哪怕她連「人類」的身分都無法維持,成為半人半慈獸的怪物。

但這才有趣嘛。

「蕙娘,我想吃黑森林蛋糕。」她喝著湃在伏流中,冰冰涼涼的蜜酒吵鬧著。
「……主子,沒有麵粉沒有雞蛋……」蕙娘長長的嘆口氣,「什麼都沒有,我怎麼變出來?」
「我不管,我不管!」冰涼甜蜜的蜜酒,當然要配甜蜜略帶苦味的黑森林蛋糕啊!「我要吃黑森林蛋糕!」

蕙娘無奈的望著她,頹下肩膀。我真的太寵她了,她想著。「……我去想辦法。」

若說他們這群旅人給人狼什麼影響……大概沒有人比蕙娘的影響更大。這位天才廚娘在極度貧瘠的食材中,研發出無數驚人美妙的食譜,大大的改善了人狼的食物。

當中最受孩子們歡迎的是「黑森林蘑菇蛋糕」。這款用各種不同蘑菇磨成粉,用蜜糖(蜜酒的原始原料)和若干可食地衣做出來的蛋糕,是蕙娘最精心的傑作。

他們也記得那個額頭上長著角,能夠獵捕最危險、最龐大野獸的麒麟,和她滿不在乎、喝著酒的笑容。

當然,他們也記得那個唯一可以騎上蜜蟲,會說許多故事的少年。

但這一切,都比不上夏末的那一天。那一天成為傳奇,在火堆邊成了新的傳說,傳誦過一年又一年。

這一天和往常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

即使是夏末,陽日的荒漠也足以殺人。男人們停止獵捕,在聚落整理獵具、製作陶器,協助女人和小孩釀蜜酒,幫忙放牧。

在人狼族裡,女人和小孩非常珍貴。在統治魔界的聖魔喪失生育能力的此時,妖族神祕的保持著生育能力。所有的女性都受到絕對的尊重和愛護,希望她們不要從事打獵這樣危險的工作。

當然也有那種倔強的女人,保有旺盛的獵捕本能,一樣也跟男人一起打獵。

沒辦法,男人會聳聳肩,不會拒絕這些女人。她們是大地母親的女兒,可以孕育生命的戰士,你只能讓她們去,不然怎麼辦?語氣總是寵溺的。

或許是這樣的嬌寵,也或許是這樣的寶愛,大部分的女人都會壓抑本能,在聚落放牧、餵養小孩和侍奉老人。

人狼的看法很直觀,也很單純。他們平靜的接受這三個異族的旅人,很自然的將蕙娘看成女人,明峰看成小孩,而麒麟,是戰士。

你怎麼可能讓一個天生的戰士委屈在洞窟裡當牧人?她喝酒比誰都豪爽,打獵比誰都兇猛,追蹤的技巧比誰都高超。狼人尊敬勇敢的戰士,而麒麟值得這份珍貴的尊敬。

她總是帶著滿不在乎的笑容,跟著化成狼形的人狼奔馳過月瞑的荒漠。看起來嬌弱的她,卻擁有最堅韌的意志。即使奔馳百里之遙,她還是笑笑的,拉起彎弓,準確的將流星般的箭矢射入大河懸崖邊的巨獸,在巨獸吃痛狂奔而來時,迎面痛擊,鐵棒倒映著月亮的銀光。

跟她出獵,像是跟幸運女神出獵,既不空手,也不會出現死傷。人狼單純的信賴她,直到她遠離許久許久,還將她雕繪在獵具上,祈求相同的幸運。

這天,陽日將盡的這天。和以往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獵人們收拾獵具,正在聆聽巫女的祝福。而巫女就是那位銀髮狼女,她已經是三個小孩的媽媽了。人狼聽說人間巫女通常不生育,無不嘖嘖稱奇。
空有孕育的子宮卻浪費著,人類這族真是意外的奢侈。這對面對乾枯大地、種族延續嚴酷的人狼妖族來說,著實不可思議。

巫女悅耳的吟唱迴響在洞窟中,帶著一種單純卻動聽的溫柔。她在跟大地母親祝禱,祈求出行平安,哀悼即將死去的獵物,因為那也是大地母親的子孫之一。

祝福完畢,巫女在獵人身上撒上蜜酒。帶頭的獵人仰天發出狼嚎,整個聚落大大小小一起對著月亮豪壯的歌唱,以狼的悠遠。

每次這個時候,明峰都會偷偷地紅了眼眶。人類和眾生,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人狼打招呼的時候都喜歡張開雙臂喊,「我的兄弟。」

的確,他在心裡輕輕的說。你們,都是我的兄弟。我異族的兄弟姊妹……

他的懷抱突然劇烈的發熱、發燙。若有似無的,在這豪壯、震耳欲聾的狼嚎聲中,他聽到細細的,死去羅紗的沙啞聲音:「親愛的,危險……」

低頭看著懷抱。裝著羅紗殘服的布包意外的出現在他懷裡,發著暗暗的紅光。打開一看,一只深紅水晶耳環閃爍。

這……這是哪裡來的?他對羅紗的遺物非常熟悉,但從來沒看過這只耳環。握著耳環……他被襲擊了。

被恐怖的、充滿血漬的影像襲擊了。他看到滿地的血,被支解的族長。嬰兒插在矛上,在火堆中烘烤。人狼族的女人因為可以生育被咀咒……

那個拿著大斧將羅紗劈成兩半的雪白惡魔,正在這片血泊中,咬斷某個孩子的咽喉,吸血。

他失神,耳環掉落在地上。幾秒鐘的影像,讓他全身被冷汗浸透,從心底徹底冷了起來。

不要,不要。他不要這種事情發生。

「麒麟,麒麟!」撿起耳環,他狂吼著叫住他的師父,「別去,不要去!他們要來了,要來了!」

他大吼大叫,淚流滿面,全身抑止不住的顫抖,並且不斷的嘔吐。正要走出洞口的麒麟訝異的轉頭,她總是輕鬆微笑的臉龐變得凝重。「停!先不要走!」她奔過去。
「深呼吸,平靜下來。」她寧靜的聲音讓失神的明峰稍稍安定,「你看到什麼……污穢?」

對,就是污穢。貪婪的污穢。他無法忍受任何污穢,總是會引起劇烈的嘔吐。

他心裡著急,卻無法組織字句。看著掌心嫣紅的耳環……他想到小時候,祖父沒有什麼理由,幫他穿了一個耳孔,卻沒讓他戴上什麼耳環。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祖父承認,「但將來有個耳環,你會戴上。」

他摸索著耳朵,發現這個耳孔一直都在,靜靜的在等著什麼。為什麼不是這一個?這是羅紗的耳環,她剛剛喚了我。沒有可供轉生的魂魄,但她喚了我。

明峰戴上了那只耳環。痛苦的嘔吐終於停止,他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雪白的惡魔要來了。」他說,「在三個月亮重疊的時候,他們就來了。」
「在獵捕的月瞑之夜嗎?」麒麟彎起帶邪氣的可愛笑容,「這真是很特別的獵物。」

希維俯瞰著山谷,雪白的臉孔浮出一絲殘忍的冷笑。真沒想到聖魔那些傢伙如此無能,居然讓卑賤的妖族存活下來。

卑賤、低劣、無知的賤民。怎麼配擁有荒漠唯一的水源?最可厭的,這些賤民居然還存有生育能力。讓他們繁衍起來還得了?惡苗要趁弱小的時候拔除,而這些女人的子宮該孕育高貴的魔族,不是給賤民使用的。

但這些賤民藏得很深。讓他頗花費力氣才用占卜確定的方位,破解了隱蔽的迷霧。

他在等。等待人狼的獵人們出獵。等這些愚蠢的賤民去和蜥蜴還是恐熊拚命的時候,他的精銳部隊就會下去飽餐一頓……不過是些沒有抵抗能力的女人、小孩,和老人。以逸待勞的等待疲倦的獵人,徹底將這些賤民抹煞,只留下可以生育的女人。

一切都很完美。

所以他耐性的等著,等三個月亮重疊。等人狼們化成狼形,踏著白沙奔馳而去。他彎起嘴角,興奮的雙眼通紅。

「饗宴,開始了。」他輕輕說著,帶著部下,張開蝙蝠似的翅膀,像是沙漠不祥的風,悄悄的降落在山谷。

循著溼滑的階梯向下,他們抵達人狼的部落。但是只有大營火靜靜的燃燒,聚落居然一個人也沒有。
希維呆了片刻,「退,撤退!」他豐富的作戰經驗告訴他這樣的寂靜必定有詐。

「來得及麼?」冷冷的女聲響起,帶著一絲嘲諷,「若不是老族長堅持不可卑劣,你們在漫長的階梯就該死一半的人了。」

麒麟笑笑著,和蕙娘堵在階梯上。而人狼的精銳獵人們也從隱蔽的角落走出來。

希維大吃一驚。他的卜算是完美的,不應該出現這種失誤!而且獵人們應該出獵了,他親眼看到他們走的!

「你說這個?」麒麟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抓起了一把小石頭,「這是『撒豆成兵』,你沒學過嗎?」她拋出手上的石頭,落地變成了一大群的人狼獵人。

希維沈下了臉,憑空揮下一斧,這群石頭變成的獵人又還原為石頭。「雕蟲小技。」

「很有幾分本事。」麒麟鼓掌,「但是吸血鬼大爺,你被我的雕蟲小技騙進了這裡。你們只有五十人,我們是你的好幾倍。」麒麟攤攤手,「你們要束手就擒,還是打算全體被滅?兩條路你選一條吧。」

希維沈著下來。情形的確比較棘手,但也只是比較而已。他露出獠牙獰笑,「兩條路,我都不選。」他手臂猛然一長,揮爪抓向離他最近的獵人,饒是人狼的本能讓他閃避,卻只是避開斷頸的厄運,咽喉噴出了大蓬的鮮血。

吸血族迷醉的舔著指端的血,「我要吃掉你們全部!」

麒麟的眼睛闇了闇,「……是嗎?我怕你的胃可能嬌弱了點。」獵人們看到族民被傷害,發出狼嚎衝了上來。

***

人狼族聚落的地下洞窟非常廣大、蜿蜒,錯綜複雜。老族長帶著族裡的女人孩子、明峰撤退到最深的的放牧地。

當然,敵人並不多,老族長對獵人和麒麟的勇猛有信心。但重要的不是這隻狙擊隊,而是後面還有誰,是誰主使的。

異常者無法渡水,他們對大河有先天的恐懼在,這成了良好的屏障。雖然異常者一直沒有放棄架橋的努力,但大河岸有聖魔正規軍防守。而這些陌生的魔族是哪裡來的?

「聖魔想要抹煞我們?」老族長喃喃著,露出苦澀的微笑。臣服這麼長久的時光,最後的結果還是這樣?

「我相信魔王不會這麼做。」一直非常沈默的明峰在暗處突然出了聲音。

羅紗死後,他一直在思考,在想。他知道魔界不像表面那樣統一而和平,暗殺羅紗的刺客也是魔族。完全是靠魔王專制的鎮壓才有表面的安定。

他認識魔王不久,但他從來不討厭這個魔界至尊,反而非常尊敬。魔王不好殺,他也是為了種族的存續在努力,他並不想重蹈覆轍,抹煞任何其他種族。

但其他的魔族未必這麼想。

寂靜中,他嗅到血腥味。不知道為什麼,他知道那是麒麟的血。驟然的痛苦讓他抓緊了心臟,像是所有羅紗死後的哀傷如狂浪般襲來。他胸前嶄新的傷痕裂開,卻沒有流出血。

狂信者發出尖銳的戰呼,幾乎要破體而出。

「我的兄弟,」銀髮巫女關懷的看著滿頭大汗的明峰,「你還好嗎?希望大地母親與你同在。」

他抬起汗溼的眼睛,看這狼女溫柔的眼睛。我的姊妹……母親。

「回去。」他深深吸口氣,「搞清楚誰是主人,給我回去!」他用無比的狂怒鎮壓了狂信者式神的騷動。

巫女愕然的看著他,明峰給她一個無力卻安慰的微笑。

我……我真是個沒用的人。明峰想著。我什麼都不會,連鎮壓兇惡式神都要使盡所有力量。但我不要,我不要我的兄弟,我的姊妹被我失去理智的式神殺死,我不要蕙娘和麒麟受到半點傷害。

羅紗,幫我。他無聲的祈求著,「荼蘼。」

一股嬌弱的香風,吹拂過這個幽暗的洞窟放牧地。明峰讓這股溫柔的風擁抱著,心苗湧現字句,卻不是他認識的任何咒語。

「姬爾松耐爾,伊爾碧綠絲!」

相隔遙遠的麒麟深深的呼出一口氣,露出美麗的笑容。她其實很累了。自從她過度使用慈獸的力量,變成半人半慈獸的怪物,讓她人類的靈力更衰退,卻也無法完全使用慈獸的力量。

除非我徹底放棄人類的身分,並且到天界經過洗禮,變成慈獸,才有辦法改善這種衰弱。
但這太麻煩了。

現在的她完全靠完美的體術和一些漂亮的小把戲打鬥。與體力和妖術都抵達巔峰的吸血魔相比,她說不定還不如堅韌的人狼獵人。

但我不是一個人。一直都不是一個人。

「姬爾松耐爾,伊爾碧綠絲!」

隨著她難解的咒語,整個洞窟起了強大的共鳴。黝黑的伏流像是被虔誠的祈求感動,發出強烈、各種顏色的極光,這是大地記憶中,遠古歲月曾經有過的光輝燦爛,所有美好的思念、歡笑,富饒與繁衍。

長了角的麒麟漂浮在半空中,和遙遠黝暗中的明峰,和枯竭的大地,起了絕對光亮的共鳴。

希維的部下掩著臉哀號起來。他們都是罹患著「荼毒」的異常者,這種光亮和粲然對他們不啻是劇毒,在極光中,他們的皮膚漸漸剝落、成灰,消失無蹤。

希維雖然受到創傷,但他卻只是吐了幾口珍貴的血,沒有消失。

麒麟緩緩的降落,望著這個輕微受創的吸血魔。「我早就在懷疑了……」她有些困惑的微笑,「你怎麼從人間偷渡過來的?吸血族大人?」

希維露出雪白的獠牙,眼神帶著忿恨和輕蔑,「等我滅了你們,我會在妳的屍首上告訴妳。」

麒麟的眼神輕輕飄忽開來,獵人的死亡數量可能不多,但多少都受到一些輕重傷。最糟糕的是,這最後的咒語也用了她僅存的力量。

但這才有趣,不是嗎?反正若她倒下,還有蕙娘。

她正要開口,明峰的聲音響了起來

「麒麟,他是我的。」她的小徒從黑暗中走出來,只有耳朵上的紅水晶閃著微微的光。「讓我來,麒麟,拜託。」

麒麟深深的看他幾眼,悠閒的退後,不忘抄起沒打破的一甕蜜酒。

明峰無力的頹下肩膀。他這個師父,真是不像樣……

坦白說,他兩條腿都在發抖。這不知道是第幾次,他深深懷念紅十字會的安穩。但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有些人,你就算死也要保護。

「荼蘼……來吧。」他自言自語,「讓我們解決這件事,讓我們……打開這個結。」

希維瞇細了眼睛,充滿戒備。

這個人類……這個身上有著可怕式神的人類。異常者的首領願意和他合作,條件就是這個人類的血。
他原以為這是個簡單的任務,像是他摧毀魔王引以為傲的琴姬一般。人類比妖族還低賤,弱小、短命,不過是吸血族的食物。雖然有些人類比較麻煩,不過也只是比較而已。

但這個人類,卻在體內藏著惡靈。而那種驅使的方式……他居然有種熟悉的感覺。

他和腦殘的異常者不同,他知道躲避危險。所以當惡靈出現時,他本能的感覺到是天敵,悄悄的隱遁了。

祕術。靈光乍現,他想起來了。這是吸血族獨有的祕術,在人間失傳已久……但這裡不是人間。他知道如何反過來馴服,克制。

希維隱隱的露出冷笑。

明峰不知道他轉的念頭,只是有些憂鬱的走上前。他在紅十字會有受過很基礎的的體術訓練,但真的很基礎。他一直是個學者型的道士,他會禳災祓禊,他懂得如何佈壇驅鬼。但是說真話,他不知道怎麼驅除異國的吸血族。

他和吸血族只遭遇過一次,那次麒麟差點就死了……完全靠狂信者式神渡過災難。

現在他身體裡藏著那些險惡的式神,但他還不會控制,也不打算使用這股狂野兇殘的力量。

他們不會分敵我。狹隘的,只想打倒不信主眾生。這不是他要的……如果殺生的罪孽無可避免,那他希望是在最低限度,並且不要傷害他所想要保護的人。

「聽說琴姬被派去迷惑你?」希維冷笑,挑釁的。「你會喜歡獨眼女人,興趣很特別啊。」

明峰憂鬱的看著這隻強大的吸血魔,深吸幾口氣。「你不用激怒我我也就夠生氣了。你殺了羅紗。」但明峰的口吻很平靜。

「我是殺了她怎麼樣?」希維露出獠牙,「雖然我本來是要殺你!」他掄起巨斧,帶著強大的風壓和魔力劈了過來。

真奇怪,他的速度怎麼這麼慢?明峰的心裡訝異,最少從他的左眼看起來,吸血魔像是慢動作重播。他沒花什麼力氣,就輕鬆的避開。

他避開了吸血魔狂風暴雨似的攻擊,從左眼。

為什麼?……這是羅紗的眼睛。羅紗依舊完好的美麗左眼。她……她藉這只奇妙的耳環,將她的眼睛借給我嗎?

明峰的右眼流下眼淚,內心充滿了一直壓抑著的哀傷。這是他的初戀,美麗、光滑,一直到最後的悲痛,都是完美無瑕的。

這個傢伙、這個吸血魔,在我眼前斬殺了我心愛的花,現在又準備斬殺我的兄弟、姊妹,而他們也是別人的花樹,別人摯愛的人。

「喔,歐絡法恩,雷沙米塔,卡裡密力!
美哉花楸樹,滿樹的白色花苞更襯托你的美麗,
我的花楸樹,我看見你沐浴在金黃的陽光裡,
你的樹皮光滑,樹葉輕飄,聲音柔軟清冽;
金紅色的皇冠是你頭上的一切!」

我的羅紗,我的荼蘼,我心愛的花楸樹啊!我因為你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妳卻因為我破碎。

希維想要嘲笑他,這種時候還唱什麼歌?但他驚恐的發現,他的巨斧沈重,頭腦昏沈,血液像是沸騰起來,被無形而細密的束縛捆綁,失去行動能力。

這是……他從來沒有聽過,從來沒有遭遇的咒歌。他知道語言有其力量,但不應該是這種平凡的語言……

這只是人類的語言啊!

他狂吼著,整個人化為一團霧氣,擺脫了束縛,像是一陣狂亂的颶風撲向明峰,急促尖銳的念著吸血族的祕術,試圖逆轉明峰的咒。

一定是的,他一定是用了惡靈的力量,不然他怎麼有辦法束縛吸血貴族的我?

悲哀和憤怒停止了明峰的恐懼,他舉起一隻手就阻止了希維的颶風化身。

「亡矣花楸樹,你的秀髮乾枯灰敗;
你的皇冠粉碎,聲音如花凋謝。」

這個時候的明峰,因為悲哀的洗禮,突然無比清明冷靜。

我……我並不是想復仇。復仇是無聊的行為,這個吸血魔死了,羅紗也不會活轉過來。但是為了阻止更多不幸的羅紗產生,他必須死。

「喔,歐絡法恩,雷沙米塔,卡裡密力!」

希維發出尖銳的慘叫,就像他無數犧牲者同樣無助的、臨終時的哀鳴。

好一會兒,明峰的左眼也流下眼淚,耳環黯淡。嬌弱的香風逝去。

麒麟點了點他的背,將蜜酒遞給他。「幹得好啊,徒兒。」

他飲下芳香的蜜酒,卻覺得口腔滿是苦味。「……可以的話,我不想殺任何人。」

他低語著,眼淚完全不能停止下來,「我我我……羅紗,荼蘼……」

他這個勝利者,哭倒在麒麟的懷裡,痛苦的無法自抑。

他實在不該喝蜜酒的。

喝完那碗蜜酒,他根本不知道後來怎麼了,只記得自己哭得亂七八糟,然後就人事不知,做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夢。

模模糊糊的,他隱隱有些自豪。真厲害,沒想到咒是這樣自然而然的從心苗湧現,然後脫口而出。最重要的是,他的咒有莊重的風格,不像麒麟老是用漫畫對白濫竽充數……

羅紗,我會成為偉大的禁咒師,而不像麒麟只會亂來一通。

「……我就知道,他會成為偉大的禁咒師的。」半睡半醒中,他聽到了麒麟感動的聲音,「所謂青出於藍勝於藍,大約就是這樣……」

為什麼麒麟的誇獎,總是讓他有點不安?

「呃……」蕙娘頓了一下,「妳只是很高興他自然湧現的是小說對白吧……」

小說對白?明峰掙扎的睜開眼睛,小說對白?!怎麼可能?不,他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

「妳怎麼這麼講?」麒麟有點不高興,「有本事的人,念卡通對白都是強而有力的咒啦!這可是托老的『魔戒』欸!是純淨的精靈和古老樹人的咒歌欸!能夠了解領會,進而誦唱出這麼強大的咒,這是很了不起的……在最可笑的漫畫中都會隱藏著真理,何況是托老偉大的『魔戒』……」

「反正我不懂的,都是咒,對吧?」蕙娘很無奈。

「不會吧?!」明峰慘叫起來。他因為強烈酒精的緣故,整個腦袋像是被斧頭劈過,宿醉的一塌糊塗。「我……我……從我心苗湧現的,為什麼是……是……」

「我說過你有天分的。」麒麟愛惜的拍拍他的頭,「雖然笨了點,但會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我不要跟妳一樣。明峰強烈的驚恐起來,我不要跟妳一樣抱著漫畫小說胡來啊!

「天哪……」明峰絕望的望著她,「我不該跟著妳看『魔戒』……」

不,不對。我不該成為她的弟子,我不該跟從這個亂七八糟的師父。

對不起,羅紗,我當不成偉大的禁咒師了……搞笑禁咒師倒是有可能。

「……我現在知道什麼叫做千金難買早知道了。」他伏在枕上,嚶嚶啜泣,卻不是因為宿醉。

蕙娘充滿同情的拍了拍他。

第九章 歸鄉

來襲的吸血魔小隊全體殲滅,明峰哭泣醉倒,麒麟將明峰交給蕙娘照顧,走向那個傲慢的吸血魔。

他已經粉碎成一堆灰燼,帶著微溫。在她年紀還小的時候,彼時尚未封天絕地,子麟還會來偷偷探望。除了教她一大堆不良嗜好外,還教了她如何「複寫」思念。

走向理性的人類通常思念都比較淺,能得到的訊息自然也比較少。但這個執拗狂放的吸血魔卻殘存著鮮明得幾乎摸得到的思念。

因此,麒麟知道,他叫做希維,從人間逆開了一條狹小的通道。吸血族被流放人間後都帶股憤怒的思鄉,畢竟人間不適合吸血族居住。他們甚至大膽到派希維當使節,準備和魔王的敵人,反覆無常的異常者合作。

麒麟漠然。真傻。敵人的敵人未必就是朋友,而吸血族一直懷念的故鄉充滿排斥魔族的疫病,此鄉也非故鄉。

吸血族對她深痛惡絕,視為仇寇;但麒麟卻對吸血族沒有特殊惡感。她也不過是個為了保護眷族,拿起鐵棒揮舞的禁咒師。

她將多餘的影像過濾,只留下有用的訊息。然後握在手掌裡頭,成為一個漆黑的陰影。

蕙娘接收上沒有問題,她比較擔心她那敏感的小徒。

但攤給他看時,這次他沒有嘔吐。他是成長了一點點。

錯綜複雜如迷宮,充滿血腥的廣大城市中心,在華麗而高貴的宮殿中,開了一條小小的通道,隱隱的發著黝暗的光。

「這可以到人間?」明峰有幾分迷惑,「但封天絕地……」
「對啊。」麒麟聳聳肩,「所以人間幾乎沒有神魔管轄了。吸血族需要鳥你什麼封天絕地令?他們不用鳥吧?」

沒錯。明峰突然覺得冷汗涔涔。只要留居人間的眾生想要,可以隨便打個洞,讓脆弱的接壤更千創百孔。

「安啦,你以為跟鑽油井一樣簡單?」麒麟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這可是耗日費時的大工程。從他的思念看來,經過無數失敗,才打穿了可以讓一人通過的管道,而且必須使用大量有才幹的祕法師才可以維繫通道……這些都不是問題。」麒麟嘆口氣。

向來笑嘻嘻的麒麟突然嘆氣,讓明峰嚇得一跳,連宿醉的忘記了。「什、什麼問題?」這個問題……千萬別出在他頭上。他得很忍耐,才可以忍住奪門而逃的衝動。

「不要那麼害怕好不好?」麒麟瞪了他一眼,「最大的問題是,這個通道入口,在異常者的都市裡。」
「……妳說什麼?!」明峰愣了半晌,吼了起來。
「而且在異常者的女王王座附近。」
「妳說什麼?!」
「從他的思念看來,異常者都市大約有百萬人口吧……」麒麟搔搔頭,「好消息是,軍隊數量只有十來萬。」
「妳說什麼??!!」這算什麼好消息?這算哪一國的好消息啊~~
三個人對十來萬……這會不會太扯?這會不會太扯啊~
「放心啦,」麒麟可愛的笑著,很豪邁的拍著明峰,「我已經想到對策了。」

……每次看到她可愛卻帶邪氣的笑容,明峰只會感到強烈的毛骨悚然。就算對象不是他,他也替那不幸的受害者感到無比同情。

人狼聚落正在舉行葬禮。在這一役中死去了兩個獵人,還有一個傷重不治。古老妖族和使用過度魔法的魔族不同,他們有可供憑弔的遺體,可以舉行葬禮,讓親人極盡哀痛。

但說起來,損失已經很輕微了。而且老族長知道這隻狙擊小隊是獨立的獵食,並沒有其他大軍,讓他放心不少。

不過,麒麟卻遞給他一卷書信,請他差人送去首都,讓他嚇得跳起來。「……送去首都!!」老族長漲紅了臉吼著,「若是聖魔來到這裡,他們會將你們抓走!妳要我做這等背信忘義,有辱祖靈和母親的事情!妳……」

「族長,」麒麟正色,「這是很嚴重的事情。不能渡河的異常者居然有了暗橋,可以入侵荒漠了。荒漠之後呢?首都離這兒可是不太遠。聖魔收你們稅金,就該保護你們……最不濟也該保護自己吧?」
「但是你們……」族長低頭想了想,「你們馬上就走!」
「我們會走,」麒麟拍拍老族長,「但不會拖累你們。放心吧……」
「你們從來不是拖累!」老族長吼了起來,年紀老邁的他,還有年輕人的火性。
「我知道。」麒麟軟下心腸,緊緊擁抱老族長,「我們一起讓聖魔團團轉吧。」

收到麒麟的信,讓魔王的神情變了變。

「……信主在你們部落?」他不敢置信的問著階下的人狼。

獵人裝束的信差謙卑的攤開雙手,「聖魔大人,他們是我族貴客。」

該死!居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魔王暗暗的咬牙。他推測麒麟等人應該傳送到冥界附近,幾乎把周圍百里翻了個天翻地覆,還屢次派軍隊去冥界裡頭要人,和冥界諸王幾乎翻臉,一無所獲,這隻該死的麒麟種居然安安穩穩的在離他首都不到兩百里的人狼聚落喝酒渡夏!

他差點把王座的扶手握斷。現在差信差來又做什麼?他們不知道逃到哪去了!

氣得幾乎把信扯碎,展開書信,是麒麟龍飛鳳舞、極其娟秀的字跡,而且是人類華文。

這隻麒麟種,連寫信給魔界至尊的禮貌都不知道?寫信給我最少要用魔界文字,並且加諸敬語,開頭就是「嗨!雜毛鳥魔王,好久不見。」,這還有半點禮數可言?

但是往下讀,越讀越心驚。異常者居然與流放人間的吸血族勾結,甚至在異常者的都市開了通道。讓這兩者真的結了盟……

更糟糕的是,畏懼大河的異常者居然有了暗橋,可以在他的領土內獵食!他安置在首都外的重病病患收容所,一個個靜悄悄的毀滅,他原不以為意,以為是自然壽終。想來是……

被獵食殆盡。

「惡魔襲擊你們部落?」他放緩聲音,詢問著信差。

信差點點頭,取出一個粗糙的琉璃瓶,「聖魔大人,這是異常者的殘骸。」妖族不會被感染,但是魔族會。因此這個琉璃瓶謹慎的封了多層封印。

魔王走下他的王座,親手接過那只琉璃瓶。這種灼熱、瘋狂的痕跡。

「荼毒」。

到底還有誰參與這場沈默的叛亂?有沒有魔族貴族參與其中?他這才明白麒麟為什麼用魔族少有人了解的華文寫信。

他怒極反笑。少年真人固然重要,麒麟妳也別想跑。多妳一個智囊,我還需要千軍萬馬?

「來人,讓信差先去驛館休息。遠道而來,辛苦了。」魔王點了點頭,「李嘉,召集醫療團隊和軍隊,這是緊急命令。」

魔王用最快的速度集結,信差隨軍將他們帶往人狼聚落。

如他所料,麒麟一行人走了,但卻是三刻鐘之前走的。他們這幾個人類有種天生魅力,總會很快的軟化魔族的心防,讓人不由得喜歡他們,妖族應該也不例外。

醫療團隊忙著清除「荼毒」的時候,魔王和藹的詢問妖族族長,他想,他應該不會得到想要的線索。

「這些貴客……剛走?」他注視著老族長滿是風霜的臉孔,「他們提到要去哪裡嗎?」

他和父親不同,對妖族原住民有股敬意,雖然有些功利性。原本的首都不在此處,他遷都來此是為了就近監視蠢蠢欲動的異常者。但要在荒漠建起都市極其困難,束手無策之餘,有術者建議他佔領人狼聚落的伏流水源。

他親自來此,卻感到一股不可侵犯的原始力量。這伏流的根太深,深到他感到危險。老族長親自接待他,詢問他的問題,「或許你可以祈求大地母親的諒解。力量不是一切,過度的力量反而耗竭一切。」

雖然荒謬可笑,但無法解釋的,他照做了。當晚,首都的地基就湧出一道湧泉,讓他可以立基。

他不明白,但他開始善待領土內殘存的古老妖族。這種善待,的確讓他的都市群堅固、不易頹圮。

魔族之間或許有異議、鄙視。但他只看結果。可能的話,他不會去傷害讓他都市穩固的原住民。他承認力量以外的古老智慧也有其參考價值。

老族長和他初相遇時一樣衰老,也一樣充滿粗糙卻堅實的智慧,「聖魔大人,麒麟說,她要去異常者都市尋找歸鄉的道路。」

魔王的表情空白了幾秒。這不可能吧……他逼麒麟閱讀的「作客規範」裡頭,有三冊完全提到異常者的疾病和恐怖。他很想否認,但就他對麒麟那種胡作非為、異想天開、膽大包天的了解……

「她去異常者的都市?!她帶著少年真人去異常者的都市??!!」向來冷靜自持的魔王失控怒吼,「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聖魔大人,麒麟說,異常者都市人口逾百萬,正規部隊約十來萬。」老族長垂下眼瞼。

她知道……她完全知道。她知道還帶著少年真人往火坑跳!

「李嘉……通令駐守大河的軍隊。」他勉強壓下熔漿般的怒氣,「加強巡邏!並且調派各地軍隊,準備發動總攻擊!」

老族長低著頭,一直沒有抬起臉。如果不這樣,他會忍不住笑出來。這個膽大妄為的麒麟哪……

***

「我們為什麼非去異常者的都市不可?」在首都受了幾個月的教育,明峰的額頭爆出青筋,不要說眾多老師,連羅紗都警告他不可以去,「我們借道冥界不是比較安全嗎?!」

「對啊,你知道我知道,連路邊賣菜的阿桑都知道,借道冥界比較安全。」麒麟沒好氣的回嘴,
「我問你,那魔王知不知道?若不是你彈錯一拍,我們現在應該在家裡吹冷氣,需要在這裡吃沙子嗎?現在?現在魔王的大軍大概跟螞蟻一樣,等著我們上去自投羅網了。你知道魔王大軍有多少人嗎?!」她的聲音越來越激憤,越來越大聲,
「上百萬啊,呆子!你要知道我們三人對十來萬是不可能的任務,那我們對上百萬算什麼任務?!」
「主子,小聲點……」蕙娘哀求著,「我們在暗橋附近……而且是雙方都要的通緝要犯。」

她這個時候也有點幽怨。為什麼她要跟從麒麟這個惹禍精呢……似乎當個野生殭尸廚娘幸福多了。

麒麟和明峰都閉了嘴,惡狠狠的瞪對方一眼。

「主子……」哀怨完的蕙娘打起精神,「妳看到什麼暗橋了嗎?我什麼也看不到……」
「遮蔽得很棒啊。」麒麟忘記她的怒氣,津津有味的端詳起一無所有的寬闊大河。「有個故事呢,是這麼說的,有個惡人卻救了一隻蜘蛛,當惡人在地獄受苦的時候,蜘蛛垂下一根蜘蛛絲救他……」
明峰打斷她,
「這個故事我們都知道。但蜘蛛絲和暗橋……」他把下半截的話吞進肚子裡,瞠目看著宛如汪洋的大河之上,有道極為微小的閃亮,一閃即逝。
「就像只有月夜才看得到星光,只有月瞑在非常巧合的情形下,才看得到這根蜘蛛絲。」麒麟讚嘆,
「很聰明,真的很聰明。」她拔下幾根頭髮,幻化成三條手帕,一一發給明峰和蕙娘。
「我想很快就會到達對岸了。」麒麟愉快的宣佈。

一條手帕,一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蜘蛛絲?這樣怎麼渡過完全看不到對岸的大河?

明峰還在發愣,麒麟已經將手帕的一端綁在明峰左手腕上,然後繞過在明峰頭頂的蜘蛛絲,再把另一端綁在右手腕上。

「妳……幹嘛把我綁起來?等等,妳要做什麼?妳要做什麼!?啊啊啊啊~殺人啊啊啊啊~」

被麒麟一腳踹下去的明峰,尖叫著順著細細的蜘蛛絲飛快的橫渡看不到對岸的大河。

跟著他的麒麟,對背後的蕙娘說,「我就說很快會抵達對岸的。」

「……」

我,為什麼會想來跟從她呢?蕙娘深深的納悶起來。

我要撞山了,我要撞在山壁上了!明峰看著越來越接近的、光滑的像是鏡子一樣的高聳山壁,尖叫到自己的喉嚨陣陣疼痛。

叫是沒有用的,他絕望的發現這個事實。對,我趕緊把手帕解開,掉到河裡還有一線生機……但麒麟卻打了死結。完了……

天啊,我就要撞成一團肉餅了!該死的麒麟~~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猛然往上一提,鼻尖被看似光滑實則粗礪的山壁擦破,麒麟提著他的背心,跳上了山壁之上。

明峰張大了嘴,不斷粗喘著。他受到過度驚嚇,連鼻尖在滴血都沒感覺。

「妳……妳妳妳……」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尖銳的吼出來,「我要、我要……等回家以後,我要……我要跟妳斷絕關係!」

對!沒錯!等回到人間,他一定要跟麒麟斷絕一切關係,逃得遠遠的,再也不要跟她有任何瓜葛。
再跟她有瓜葛,他有多少命也不夠賠啊!

麒麟直接無視他的暴跳,輕輕噫了一聲,「你沒事幹嘛流鼻血?我穿太少嗎?身材好也不是我願意的。」

明峰氣得血氣上衝,倒真的噴出鼻血了。不過與麒麟的身材和布料多寡一點關係也沒有,完全是對麒麟無處發洩的極度憤怒所致。

蕙娘默默的望著天空。他們發出的噪音,百里之外都聽得見了……聽說我們是要潛入險境?她頹下肩膀,拿起手帕擦拭明峰的鼻子,順便讓他停止尖叫。

「蕙娘,妳看她啦!」明峰帶著哭聲,聲音是小了點,「我再當她的徒弟,一定會把命玩掉的!嗚嗚嗚……」

我懂,我懂,我真的懂。蕙娘默默掏出藍色小花OK繃,貼在明峰擦破的鼻子上面。坦白說,蕙娘也有點想哭。

「主子,然後呢?」待了一會兒,這樣驚人的噪音居然沒有引來任何「關注」,他們也算是洪福齊天了吧……蕙娘帶著絕望的冷靜問著。

「然後?」麒麟搔搔頭,「我有點忘了。讓我喝幾口酒恢復記憶。」她很開心的掏出酒瓶開始喝起來。

蕙娘的肩膀頹得更深了。

***

從他們所在的山壁之上,可以俯瞰異常者的都市。像這樣的都市,在大河之南有數千個,自稱為「國王」或「女王」的異常者也有數百。但是提到異常者都市和異常者女王,每個人會想到的只有這個最接近河岸,人口達到百萬的「聖后之城」,和獨自一人產下整個都市的「聖后」女王。

俯瞰這個巨大的都市,這大約是他們見過最龐大、宏偉,卻又極度醜陋的城市。

這個用黑曜石建立起來的都市,有著高聳入雲的圍牆,和張著獰惡巨口的恐怖大門。到處都冒著煙,發出讓人難以忍受的臭味,護城河發出咕嚕嚕的怪響,慘綠的浮著垃圾和屍體環繞整個都市。

尖叫、吶喊,悲鳴,即使距離這樣遙遠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明峰的胃整個打結,他原本對污穢就特別難以忍受,而這個城市像是從血腥裡撈出來的、浸潤遍了所有想像得到和想像不到的惡毒。

他覺得腦門發脹,四肢發軟。他打從心裡抗拒接近這個罪惡至極的城市。

這個時候,他突然想念,非常想念都城。那個白紗染黃、安穩艷笑的魔性天女。她污穢,但她也聖潔;她醜陋,但她也絕麗;她有著最污濁的呼吸,但也有著最輕靈的風。

她是平衡,是一切對立的平衡。這種平衡讓她完滿。

粗喘了一下,他突然聽到隱約的車聲,和都城熟悉灼熱的呼吸。明峰呆了一下。這灼熱的呼吸居然平緩了他的痛苦。

「當你把城市放在心裡,她就會應你召喚。」麒麟沒頭沒腦的冒出這一句,「這是一種咒,名為『鄉愁』的咒。束縛你的同時,也束縛你的城市。」

麒麟收起酒瓶,「來吧,讓我們回應『鄉愁』。」

「……等等,主子,我們怎麼進去?」蕙娘驀然驚醒。

點了點下巴,麒麟露出帶著邪氣的可愛微笑,「蕙娘,我們只能靠妳了呢……」

蕙娘愣愣的看著麒麟,突然心臟一陣緊縮。她修行八百年,第一次感到這樣寒澈心扉的恐懼。

「……是、是嗎?」

到底當初我撞了什麼邪,會想要服侍她呢……?

聖后,異常者的女王。她居住在城市的最中心。那是她充滿殘酷美學的華美宮殿、她的窩巢、她的產房。

這個狡獪、黑暗、殘忍而嗜殺的異常者女王,和她的同類有相同扭曲且病態的心理,但有一點她和滿腦子殺戮的同胞不同。

她清醒,並且充滿闇黑的智慧。即使是瘋狂的清醒,她也學會了「克制」。

在前任魔王的追殺下,她悄悄的在邊境的山壁上的洞穴潛伏、藏匿。悄悄的生下了無數的卵,用惡意一批批的緩慢孵化,成為她的子女、軍隊、奴隸。

她像是隻黃蜂蜂后,生下無數沒有繁殖力的瘋狂工蜂。她看過太多失敗,所以她克制自己嗜殺血腥的天性,建立起基本的秩序。

秩序,對。這就是為什麼聖魔存活,而能夠生育的異常者幾乎被毀滅的主因。無節制、盲目的殺戮,只是讓她的族民減少、衰弱。她瘋狂而狡詐的智慧讓她產下整個都市的人口,制定了基礎而殘酷的特務機關維持秩序。

但是嗜殺的本性需要滿足,她鼓勵子女們去獵捕大河之南殘存的妖族、巨獸,甚至是其他都市的異常者。其他都市的異常者憎恨她,卻也畏懼崇拜她。她有種恐怖的迷人,許多城市都將她視為神祇般崇拜。

因為她是這團混亂中,秩序的化身,知道自己的方向。而絕大部分的異常者是不知道的。

她簡明的律條可以陰奉陽違,只要不被特務抓到,子女可以徹底違反。比方說,在暗巷為了滿足本性,殘殺任何一個同胞。只要不被抓到。

這讓自相殘殺的情形大大降低,但是謀殺變得更精細、更有計畫性,也更符合聖后想要的情形。

沒有人是安全的。在這個險惡的都市,他們不能在安全裡沈溺,要隨時緊繃著,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

她嚴格的控制著人口的數量,不過多也不過少。死去多少子女,她就生下多少卵替補。但她不會,不會讓城市人口毫無節制的蔓延。因為比起瘋狂的殺戮,真正可以毀滅一個城市的,是無法阻止的飢荒。

她很聰明、很清醒,一種瘋狂的清醒和機智。

這就是聖后。

這個被子女擁戴、敬畏的女王,卻不相信任何子女。她讓子女們守護她的城市,但她華貴的宮殿卻不容他們踏進一步。

她只相信傀儡、死人。因為傀儡和死人沒有自己的意志,只能機械性的依照她的咒縛,盲目的效忠。
應她的要求,她的子女獵殺了不少外觀完美的屍體,成為她的僕人,為她運輸食物,守衛宮殿,照顧不斷產卵的女王。

當希維,這個吸血族的佼佼者、英勇的使節大膽的開啟通道,直抵女王王座時,聖后瞇細了眼睛,考慮過要不要讓他成為一灘絞肉。生命本身就是危險的,她感到一絲絲興奮。長年將自己關在宮殿之內,有些時候她會渴望、很渴望危險的滋味。

她停手,任由那個吸血族進入她的領域。希維通過通道之後,發現無數長槍抵著他,華美的宮殿充滿屍臭。

女王比他想像中還要嬌小,像個孩子似的,坐在雪白的王座上,一身簡單的黑衣。皮膚泛著淡淡的櫻花白,襯著著柔軟的黑髮。

這樣孩子似的女人,卻有張讓人看了停止呼吸的豔麗容顏。

她偏了頭,微微笑。漆黑的瞳孔沒有感情,卻讓希維有著劇烈疼痛的威勢。他以為只有神或魔的貴族才有這種劇烈的神威或魔威。

用打量食物的神情,女王開口,稚嫩的童音,「所為何來?被放逐的賤民?」

希維跪下,卻不是因為禮節。而是一種顫抖的、對死亡屈膝的恐懼。「陛下,我是吸血族的使節。」
竭盡所能的說明結盟將有的好處,這位尊貴的暗黑女王卻不太感興趣。

「你說的一切,我獨力即可達成,無須與任何族群分享。」女王漾出一絲微笑,「除非,你將『未來之書』繼世者的血液盡數帶來給我,或許我會考慮將恩惠賜予賤民。」

以為自己必定會犧牲的希維,喜怒無常的暗黑女王卻饒過他,毫無理由的將他安置在宮殿之中,讓他自由進出。甚至允許他感染其他異常者,成為希維忠心的僕從。

他不懂,但女王絕麗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只是盯著他看,也沒給他答案。

***

「這樣,真的沒有問題嗎?」走在前面的蕙娘有幾分絕望。
「安啦,」麒麟低下頭,「誰敢打擾女王的僕人和食物?明蜂,你別光顧著發抖,露出茫然的神情啊!女王的食物都是迷惑來的,這樣才可以保持肉質甜美新鮮……」

麒麟不得不對死去的吸血魔感激不已。這個驕傲自大又狂妄的吸血族受過謹慎細心的情報收集訓練。他在這都市的仔細觀察,成了她最有力的武器。

「……萬一被發現怎麼辦?」明蜂趕緊垂下眼瞼,欲哭無淚。「蕙娘太漂亮了,跟路上那些爛骨頭差太多了!我們也一點都不像是魔族或妖族啊!萬一被發現……」

麒麟應該有什麼好辦法吧?他湧起微弱的希望。

她輕輕的移開視線,「被發現再說吧。」

明蜂瞪著她,表情呆滯的張大嘴。再說?被發現還有機會讓妳說?

因為他陷入嚴重沮喪和震驚,當頭顱滾到他腳邊時,他沒跳起來露出馬腳。

「把頭還給我!還給我!」沒有頭的孩子追著、罵著,他的玩伴嘻笑著把他的頭當球踢,那個沒頭的孩子氣了,抽出小刀刺入玩伴的心臟。

整個聖后之城,就像是個龐大的瘋人院。到處都是尖叫、哀鳴,蹲在角落談笑風生的青少年正在啃食活生生、尚在抽搐的魔族。這類的殘酷在大街小巷每分每秒的發生。

再繼續待在這個巨大的瘋人院,連我都要瘋了。明峰感到一陣陣的劇烈頭疼。

蕙娘不敢回頭,手裡還握著鍊著麒麟和明峰的鐵鍊。這是她認識麒麟以來,最糟糕的餿主意。她不該答應麒麟冒這種險……她雖然是殭尸,但和那些不死族--女王的僕人相差甚遠。再怎麼偽裝也不太相似。

更不要說這兩個絕頂美味的人類……

從進城以來,她已經快被貪婪飢餓的眼光給吞噬了。雖然她知道,這些貪婪是針對麒麟和明峰的,但這只讓她更緊張、憂心。

我不該聽麒麟的。

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緊繃起來。果然……還是被拆穿了。她悄悄的運勁,準備殺開一條生路,好讓麒麟和明峰可以順利逃走……

「妳是哪家的僕人啊,嘖嘖,真漂亮的緊。」一個嘻皮笑臉的青年說著,「打個商量,那兩個好吃的食物給我,我拿一車奴隸跟妳換好不好?別不理人嘛,不然也告訴我妳主人是誰,我好去跟他商量……」那個青年住了口,張大嘴看著蕙娘。

這個外觀極其美麗的不死族,額頭繪著奇特繁複的花紋,還帶著強烈警告的氣息。

那、那那……那是聖后印記。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打聖后食物的意思!」他嚇得跌倒在地,四肢並用的往後爬開,「我沒有要騙妳的食物!我我我……聖后原諒我!我不該觸碰高貴的女官!原諒我原諒我~」那青年似乎發了歇斯底里。

蕙娘深深看了他幾眼,僵硬的將頭轉回來,牽著麒麟和明峰繼續前行。

「我就說吧,」麒麟洋洋得意的一挺,「我人體彩繪的工夫可是一等一的好,硃砂本可驅邪,拿來代替聖后的氣息真是再好也不過了,看我的計畫是多麼完美啊……」

蕙娘和明峰都在心裡默默的說著,「閉嘴。」

靠著這個簡直是瞎搞的計謀,他們居然平安的抵達聖后宮殿。

他們居然平安的進入聖后宮殿。

這完全沒有道理。蕙娘發起愣來。守衛宮殿的不死族只略略看了看蕙娘的額頭,就轉頭讓他們進去,讓蕙娘摸不著頭緒。

該說是誤打誤撞,還是機緣巧合……麒麟膽大妄為的用了硃砂偽造蕙娘額頭的印記,的確混淆了感官明顯有問題的不死族。這些不死族擁有不自然的強壯和死亡氣息,是毫無畏懼不知憐憫的怪物、最勇猛的軍隊,只會盲目的效忠聖后。

或說,盲目的畏懼聖后。

但他們有個致命的缺點,就是笨。

他們會分辨異常者,會分辨魔族和妖族的入侵者,但他們從來沒遇過人類。在他們少得可憐的感知和記憶中,這兩個鮮嫩可口的食物,應該是兩腳直立的「野獸」。

而蕙娘天生帶著的殭尸氣息雖然令人困惑,但她額頭那令人刺痛、不舒服的感覺,解釋了不死族的困惑,她應該是聖后親手描繪,在身邊服侍的女官,和他們這些用烙印大量製造的不死族不同。

等他們抵達希維生前的房間,不約而同的鬆口氣,麒麟將下巴一抬,「我的計畫是完美無缺的。」

就像蕙娘習慣隨身攜帶著調味料,身為禁咒師的麒麟隨身帶著硃砂也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但她沒想到這習慣成就了這樁魔界最偉大的偽造文書。她不是不自豪的。

滿身大汗的明峰和蕙娘趴在床上或桌上,完全不想理她。

「……這只是該死的運氣!妳懂不懂?運氣!這才不是妳的狗屁計畫有個鬼完美……我們可能透支了未來十年的運氣!」

恢復過來的明峰怒吼,「媽啊,我們居然活著,還活著?天哪~」

「你懂什麼啊,」麒麟輕蔑的撇撇嘴,「『運氣』也是才能之一欸!再周詳的計畫缺乏了『運氣』,只有通向失敗一途!」她自我激賞的摩挲下巴,「我真是天才,可以把『運氣』納入計畫中成就完美的一環……」

「妳……」明峰氣得噎住,明知道她強詞奪理胡說八道,但卻找不出話來反駁。過度激動的結果,是他脆弱的鼻黏膜又崩潰了。

「你幹嘛又流鼻血?」麒麟好奇的戳戳他,「你青春期這麼慢才發作?」
「蕙娘!」明峰摀著鼻子,「妳看她啦!嗚……」

蕙娘只能幫他止血,卻想不出什麼話好安慰他。「……主子,然後呢?」

對,他們潛入宮殿,也找到安全的地方潛伏(目前看起來),並且騙過大部分的守衛。

然後呢?她光走進宮殿就後頸刺痛。殭尸的本能告訴她,這裡危險,非常非常危險。這個宮殿的主人擁有不遜於魔王的魔威。

要怎樣走到她面前,不驚動她的遁入通道?

「執行A計畫,開始等。」麒麟舒服的往床上一躺,掏出酒瓶,「鳥魔王應該知道我們要來這裡了,他會派軍隊來『處理』這個都市。」
「……妳怎麼知道?」蕙娘訝異了。她跟從麒麟已久,知道卜算不是她的專長。
「猜的。」
「……」蕙娘和明峰一起瞪著她,大腦一片空白
「……如果魔王沒有派軍隊來呢?如果魔王派軍隊來我們被抓起來呢?如果……」明峰有點語無倫次。
「如果A計畫失敗,就執行B計畫啊。」麒麟胸有成竹的說。
「我可不可以問B計畫是什麼?」
「B計畫……」麒麟灌了幾口酒,「對啊,B計畫是什麼呢?我現在開始想吧。」

一陣長長的沈默。

「蕙娘,妳有沒有筆?」明峰的聲音絕望而冷靜,「我想現在開始寫遺書應該還來得及。」
「……」

該死的麒麟,天殺的麒麟種!

當魔王用最快的速度集結大軍,使用準備已久的軍艦渡河,在高聳山壁找到並且切斷蛛絲暗橋時,他們同時也找到麒麟留下來的記號。

這隻天殺的、不知道畏懼為何物,把他耍得團團轉的麒麟種!

他試著冷靜下來,不禁有些困惑。跟她說話向來小心,沒有透露過半點訊息。應該說,全魔界沒有人知道他暗暗計畫著突襲聖后之城。

整個計畫都是分段而零碎的切割,交給屬下去執行。甚至他還製造出一些假象,表達他對北方握有較龐大軍隊的異常者領主有較為強烈的敵意。

他還率軍親自平定邊陲不是嗎?雖然魔界貴族的勾結讓他有些意外,但也在掌控之中。

只是巧合?只是極端的巧合?他強烈的懷疑這種想法。他嚴重懷疑麒麟根本就知道(不管她是怎麼知道)他暗地裡的計畫,所以才大膽的投身到聖后之城。

是的,他對這個比起其他囂張跋扈、滿心殺戮的異常王者來說,顯得特別小心謹慎,特立獨行的聖后,有著非斬除不可的決心。

異常者沒有秩序,沒有社會規範,只有混亂和瘋狂。這讓他們危險卻不足為患。懼怕大河的咒力讓他們無法駕船渡河,而建造橋樑需要時間。一個反秩序的混亂團體會自我攻伐自我消滅。

但聖后卻建立起秩序,獨自生下一整個城市。

他和他的父親致力於將魔界統一在相同的旗幟下,成果雖說不上完美,卻也有初成。平定內憂,他才有餘力去解決外患。

而聖后就是那個足以傾覆的腫瘤。攻破聖后之城,消滅了聖后,秩序就會徹底崩潰,他可以各個擊破混亂的異常者,說不定不完全需要動用武力。

但這很危險,非常危險。所以他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皇儲,在他若戰死的時候可以扛下身後的重擔,並且避免貴族在他死後蠢蠢欲動。只要安排完皇儲的事情,他就準備出其不意的出軍解決這一切。

可恨的麒麟種!

他強忍住憤怒,不然可能會讓沿岸山壁一起崩塌潰裂。

「等我剷平了聖后之城,」他喃喃的咒罵,「我一定要把妳綁在馬後,一路拖回首都!」

李嘉垂下眼瞼,省得讓魔王發現他的笑意。

***

賤民帶了什麼回來?聖后的意識邊緣被觸動,她正在產卵,默默的忍受陣痛,但不妨礙她對宮殿的掌控。

她的意識穿過千牆萬壁,想搞清楚希維帶了什麼回來……但另一個更不舒服、更嚴厲的惡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聖魔的魔王。

她想咒罵、憤怒、撕碎……但更強烈的是……她想立刻逃走的恐懼。她被前任魔王幾乎殺死,碎裂成一灘爛肉,花了非常長久的時間才痊癒。

她憎恨,但也極度畏懼魔王。

太快了。他應該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北方邊陲不是嗎?她還沒有準備好……她產下的卵不夠多,不足以抗拒魔王的大軍。

我明明這樣潛沈,這樣的隱遁,只在精神上掌控異常者。時機還沒有到……她用無比的耐心等著。她站起來,任由腿間的巨卵滑落。

「阻止他們。」她輕輕的、無聲的說,「殺死所有看得到的敵人。」

她無聲之聲傳入每個子女的耳中,讓他們僅存的一點秩序崩潰殆盡,成為嗜血不畏死的野獸。

用全部的精神指揮著她的百萬子女,傾巢而出的面對激烈無比的大戰。

透過遙遠的記號,麒麟看到血肉模糊的戰場。當然也聽到魔王之前的憤怒。

「我若讓你抓回去,我的名字倒過來寫。」她喃喃著,有些遺憾的晃晃所剩不多的蜜酒,「應該多帶一些,只是我帶不動。」

她伸了伸懶腰,「走吧。」
正在寫遺書的明峰抬頭,「……現在就要去送死?不能晚一點嗎?」

對我有信心一點好不好?麒麟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魔王已經帶大軍來囉……不趁現在混水摸魚,要等什麼時候啊?」

麒麟昂首走了出去,後面跟著兩個頹喪的弟子和式神。

整個宮殿空空盪盪的。背水一戰的聖后派出所有可用的兵力,包括她的所有僕人。

專注在遙遠戰場、精神緊繃的聖后,驚覺這三個「賤民」接近的時候,麒麟等人已經來到她的王座之前。

一疏神,戰線崩潰了一角,她美麗的臉孔扭曲起來。殺了這三個賤民……

「聖后,我不是來跟妳打架。」麒麟攤開手掌,表示她沒帶武器,「妳和聖魔都有權在這片土地生存下去,你們只是還沒找到共存的方法。」

她緊張的臉孔略微放鬆,露出一絲疑惑。殺他們很容易……他們力量微小、生命脆弱。但生存這麼久的智慧告訴她,螻蟻亦有微智可師。

「但是現在妳和魔王打什麼呢?」麒麟甜甜的誘哄,「魔王是個阿呆,只知道用武力征服,但聖后可是擁有生育宇宙的完美秩序創造者。男人哪……唉。」麒麟揮了揮手,表示不值得一顧,「跟那種只能提供精子的低等生物有什麼好計較?城市隨時都可重建,孩子什麼時候都能生,到底還是聖后的命最尊貴重要,您說是嗎?」

……她的意思是,放棄城市、子女,離開這裡?讓殺戮本能主宰的聖后漸漸冷靜下來,仔細思考著。
我還活著,就還會有城市、子女。我若死了,什麼都不會有。

她的本能驅使她攻擊到最後一刻,但累積的黑暗智慧告訴她,這只會通向死亡的虛無。

傲然的,她從王座上站起來,俯瞰著三個賤民。特別記住那個額上有著角的奇特少女。等她成就一切,或許會把這少女抓來當寵物,饒她不死。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全神貫注於戰線時,中了麒麟奇特的言靈之術。麒麟聳聳肩,連統御魔界的至尊魔王都耍得動,她沒理由耍不動聖后。

原本頑抗、組織嚴明的異常者大軍,突然崩潰混亂,讓魔王的軍隊不費吹灰之力的剷除,但魔王的心裡反而驚懼起來。

異常者會戰鬥到死的那一刻為止。只要誘發了殺戮的本能,他們不知畏懼、也不會後退。身為聖后意志、觸角的異常者為何茫然恐慌?

攻入聖后宮殿,早已人去樓空。通往人間的狹窄通道發出黯淡的光,貼著一封信當作封閉的護符。
展開信一看……

「嗨!雜毛鳥魔王。等曉媚生了小孩,我們會來吃紅蛋。記得準備好『地海』的
第七部啊。你都有老婆了,不要太想我。這樣的我真是罪孽啊……
不過我提醒你……王后還是隨軍比較好。」

王后隨軍比較好?他臉孔刷的慘白。這該死的麒麟種是不是知道什麼?讓皇儲逃脫,沒抓到聖后……他真的不能忍受任何壞消息了。

「天殺的麒麟!」一面撤軍,一面氣急敗壞的大叫,「妳就不要落在我手裡!」

麒麟伸了伸舌頭。魔王大概以為首都叛變,然後氣急敗壞的跑回去。每個人都有一個弱點麼……
在狹窄而紊亂的通道光流中,她抓著明峰和蕙娘飛行。

蕙娘八百年的修行發揮了作用,讓她雖然有些暈車,但還可以忍受。只有明峰倒楣了……他覺得自己像是被綁在雲霄飛車裡頭連續坐了八個小時。

沒想到……麒麟的餿主意沒害死他們,但他卻被這漫長而痛苦的返鄉之路殺死了。

「……我希望可以火葬,葬禮簡單就好……」他神智不清的喃喃著。
「不要那麼沒用好不好?」麒麟不耐煩了,「就到了啊。」

等他們落地,明峰大大的喘了口氣。他已經把所有可以吐的東西都吐完了,感到一陣陣空虛。但人間的氣息讓他昏暈的思緒漸漸清明起來。

「……這是吸血族開的通道。」
「對。」

等等。在魔界那端開在聖后的王座之前……那在人間這一端呢?總不可能開在梵諦岡大教堂吧?
他張大嘴,環顧四周,和同樣呆滯的吸血族諸位祕法師面面相覷。

「……甄麒麟!」他抱著頭,跟在麒麟背後亂竄,身後是無數雷光暗火法術和機關槍子彈在追逐。
「啊就……」麒麟一面逃亡,一面乾笑著,「啊就一時沒有想到……人有錯蹄馬有亂手……」
「現在是說相聲的時候嗎?!」明峰發出絕望的尖叫,「救命啊~」

第十章 最愛的人和最重要的人

主人,主人!你為什麼不帶我走,為什麼不呼喚我?我成了你的累贅,被你討厭?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一直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啊!

哭著從夢中醒來,晶瑩的眼淚不斷的從大眼睛滾下來。她已經習慣人身,但還是不太會變化蛇髮。驚懼的在黑暗中啜泣,壓抑著哭聲。

明熠迷迷糊糊的醒過來,看到英俊閃亮的淚水,一整個清醒。

「英俊?英俊!不要哭呀,我在這裡,一直都在這裡呀……」他溫柔的哄著,讓英俊趴在他胸口痛哭。

這麼久了,英俊還是會因為惡夢驚醒,然後不斷啜泣。

唉……他還是無法代替表哥的位置嗎?

一年前,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裡,全身又是血又是泥的英俊來找他。從來沒有看過她這麼狼狽、這麼可憐、這麼的脆弱。

化身為少女的她,赤著腳,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她家。她受了很大的驚嚇,壓抑著啜泣的聲音嬌弱而破碎,「主、主人有沒有在這裡?他、他有沒有跟你連絡?」

然後倒下來,發了好幾天的高燒。

她全身佈滿了數不清的傷痕,像是被許多尖銳的爪子抓過,有些地方還見骨。不能將她送醫院……哪個醫院會醫妖怪啊?含著眼淚的明熠只能拿出冰箱的艾草水,用稀薄的一點記憶和知識救她。

不知道是艾草水的神效,還是明熠心疼的眼淚,英俊外表的傷痕漸漸痊癒,但內心的傷痕卻痊癒不了。
他的表哥就像是人間蒸發,完全連絡不到了。

英俊沒有提發生什麼事情,他也沒有問。這個嬌弱的妖怪少女就住在他的居處,因為她夜夜惡夢,所以明熠跟她一起睡。

「……我會嚇到你。」她茫然好一會兒,「不小心露出原形的話……」
「才不會。」明熠沈默了一會兒,含羞的說,「如果妳認為我是要占妳便宜,我、我……」
「你不會的。」她悽苦的笑出來。
「……我會欸。」明熠小小聲的說,

「因為我、我真的想要跟妳結婚。妳就算露出原形也沒關係……如果生出來的寶寶是顆蛋,我會幫妳孵。」

英俊張大可愛的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含著淚光,她抱住明熠,

「你是我最愛的人,真的。」她哭著,雖然帶著微笑,「但是……對不起,卻不是我最重要的人。」

說不心痛是騙人的……但他撇開這種心痛,溫柔的照顧英俊。

說不定有一天,他的比重會比較重,日子慢慢過去,說不定,他會變成英俊最重要的人。

但是隨著時光過去,他悲傷的發現,英俊還是作著惡夢,還是會哭。而且絕對不在他面前露出原形。

望著她清澈無辜如小鹿的眼睛,明熠知道,她從來沒有說謊。她愛我,非常非常愛我。但對她最重要的,還是她發誓要跟隨一生的表哥。

但和她一起生活還是很幸福的。她溫柔體貼,充滿一種羞怯的風韻。她將家裡整理得井井有條,煮出可口的餐點,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讓他心醉。

一年了呢。這樣朝夕相處一年了,他還是跟當初見到她時有著相同的悸動。

「我們結婚好不好?」互相依偎的時候,明熠低語,害羞的掏出一枚戒指,「萬一有了小朋友,也比較好報戶口。」

話說完他真想打自己一頓。媽的,真有夠拙的求婚啦!

英俊卻只是張大眼睛,嘴巴成了一個可愛的O型。她點了點頭,卻又搖搖頭。

「若、若是主人回來,我就得回去跟從他。」她小小聲的說,「這對你不公平。」

「是很不公平啊!」明熠吼了起來,看到英俊被嚇到,他勉強壓低聲音,

「但是……我還是想跟妳結婚。我想清楚了,」他反覆思考了一年,終於決定了,

「表哥是妳的老闆,妳是他的貼身秘書,這沒辦法嘛,因為妳很有職業道德。但我喜歡妳啊,我很喜歡很喜歡妳啊!妳不能陪我在我身邊我會難過……但為了工作分隔兩地的夫妻又不是沒有……」

真的。他真的考慮很久很久。和妖怪的壽命比起來,人類跟螞蟻沒兩樣。和英俊結婚,她將來一定會守寡。想到她一個人要孤寂很久很久,他就覺得好痛苦。

但是沒辦法啦,就是喜歡,就是愛啊。他就愛這個有著無辜眼神的妖怪少女,一點辦法也沒有啊。

「當妳最愛的人,我就滿足了。」

英俊的眼神茫然很久,默默收下那枚戒指。其實她心裡起了一點點動搖。

或許這樣也好?或許主人回來,她也不會離開明熠?當一個人間的小妻子,平凡的渡過每個晨昏,這不也是很好的生活?

這樣的幸福雖然平凡,卻是她最想要的。

但是,當主人久違的呼喚響起,她無視婚禮的進行,在紅毯的中間停住腳步。

「……主人在叫我。」她的一切決心、渴望,通通拋諸腦後,她準備變身,立刻飛到主人身邊。
「我現在不能讓妳走!」明熠吼著,將她拉過紅毯,在驚愕賓客的目光下,硬拉著她的手蓋章在結婚證書上,狠狠地吻了她一下。
「現在,妳可以去上班了。」明熠勇敢的笑笑,眼眶有些發熱。「我永遠會等妳回家。」

化作一陣狂風,她匆匆擁抱了她最愛的人,轉身飛向天際,應最重要的人的呼喚。

「英俊,快來!」就在他們被吸血族包圍的瞬間,明峰下意識的大喊,完全忘記他失去召喚英俊的能力。
過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

天哪,他忘記他失去呼喚英俊的能力了!天要亡我嗎……?看著越來越圍攏、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憤怒的吸血族,他困難的咽了一口口水。

「呱!主人!」一頭獰惡、兇猛而龐大的九頭鳥從天而降,用蛇頸將明峰捲上寬闊的背,無視底下吸血族的怒罵、法術和子彈,氣勢萬均的騰空而起。

麒麟笑咪咪的抓著她的右爪,蕙娘抓著她的左爪。

「英俊!我好想念妳啊!」明峰抱著她哭了起來。

主人,並沒有拋棄她。她也含著晶瑩的淚水。「對不起,我來晚了。剛剛我在嫁人……」

明峰眼淚停住,「……什麼?」

「我剛嫁給明熠了。」

明峰深深的吸一口氣,幾乎張口噴出怒火,「他這小王八蛋,居然趁我不在拐走我心愛的小鳥兒!我宰了他!」

麒麟嘆了口氣,把僅存的蜜酒灌進嘴裡。

(第四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