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的遠古,人類與神族依舊平起平坐的年代,這個年輕的、初萌的世界,並沒有所謂的「魔族」。
在那個渾沌而天真的世界裡,人類與神族的分野非常模糊,時有婚嫁。但人類可以適應天界的環境,神族卻不能。人間擁有一種神祕的氣,排拒著人類以外的眾生。
和和平而天真的發展音樂、文明的人類不同,神族很早就陷入戰火中,而有了最初的眾多王國,相異的外型和能力更加劇了戰火的延伸,最後一分為二,成為兩大勢力的交戰。這場遙遠到被封印記憶的戰爭接近尾聲,戰敗者面對勝利者趕盡殺絕的殘酷感到極度憂慮,就在這個時候,偶然發現了人間往妖界的通道。
當時的妖族還是野性的、動物化的,即使是神族的戰敗者殘軍,也輕易的打敗了原住民的妖族。在接近滅種的殘忍戰爭中,妖族被迫棄離自己的家鄉,紛紛逃往人間,為了避免敵人捲土重來,尾隨而至的勝利者強行關閉了妖界通往人間的道路,神族稱呼這些戰敗者為「魔」,意思就是「神的敵人」,原本陌生的妖族故鄉,被稱為「魔界」。
由此,這些戰敗者沈寂了數萬年。神族也學習了人類的文明,並且因為天賦強大,居於上風。流竄在人間的妖族失去返鄉的道路,也試著在這片新世界生存下去。但是人間神祕的主宰,很難解的接受了這群妖族流亡者,卻依舊將神族排拒在人間之外。
雖然神族還是找到可以在人間暫留的方法,並且漸漸的開始統治人間的眾生。但也因為神族沒有節制的使用力量,引起失衡,各界之間,開始有微弱的裂縫產生。
眾生幾乎遺忘了戰敗者。事實上,困在魔界的神族戰敗者,也幾乎滅亡殆盡。就像人間排斥神族,這個廣大的新世界,也嚴重的排斥著神族的戰敗者。
許多變異和疾病蔓延,幾乎毀滅了逃亡的神族殘軍。當中以「荼毒」最為嚴重。患了「荼毒」的神族,不但外觀獸化,而且精神與人格產生了劇烈的扭曲。
這些極度反社會的病患,用他們瘋狂的智慧和不自然的病態強壯,鯨吞蠶食的攻擊著疲憊不堪的殘軍。殘軍的領導者使用了大量而過度的法力來對抗毀滅的命運,但這樣的濫用法力卻只讓這個世界的力量衰竭的更快,扭曲更劇烈,甚至連健康沒有患病的殘軍都開始部分獸化,已經和他們原本交戰的神族同胞越來越不相同了。
就在幾乎滅亡的危急時刻,神族傲慢使用太多法力改造人間的惡果發作了。各界產生劇烈的裂痕,原本封閉的人間通道開啟。半是本能的渴望、半是殘軍的引誘和驅趕,患病的異常者幾乎都通過開啟的通道衝往明亮的人間。僅存的殘軍趕緊封閉通道,他們很明白,或許天界才能讓他們合適的生存,但勝利者不會饒過他們。
唯一存活的希望,是將這個新世界的疫情控制下來,改造成他們能夠居留的所在地。這樣,他們才有喘息的機會,重整軍容,回返他們天界的故鄉。
至於流放出去的異常者,他們無力也無能去管。人間總能自然的消滅神族,或許也會相同的消滅掉這群數目龐大的異常者。
這些異常者的魔族,成為人間耳熟能詳的「惡魔」、「邪神」。
當然,這群異常者引起人間非常大的災禍。人類無助的祈求和哭訴也讓身為統治者的神族非常心煩。但是異常者那種瘋狂尋找歸鄉途徑的行為才是讓神族真正畏懼的。
他們用了最簡單的方法消弭災禍--在人間引發了大洪水。這招的確非常有效,大部分的異常者都畏水,這場洪水幾乎消滅了所有的異常者。但人類也幾乎被消滅殆盡了,連同他們優雅的文明、純真而善良的初民社會制度,完全隨著滔然的巨浪消失無蹤。
「……這只是故事,對吧?」明峰整個脊背都是冷汗。
羅紗沒有答話,事實上,她極為疲累。她的生命之火已經快要熄滅了,卻還彈「廣陵散」這樣燃燒生命的樂曲。我又縮短所剩不多的生命了……或許等不到春末。
不過,很值得。
「……前任王上……現在的太上皇和他的『愛妻』很喜歡聽我彈琴。」她短促的笑了笑,魔界太多悲劇,和人間沒什麼不同,「這些是太上皇喝醉了、痛哭失聲時告訴我的故事。」
其實她不想知道。對這些巨大的悲劇……她無能為力。畢竟她只是個卑微的琴姬。
或許,這些故事是為了,少年真人來到她面前時,她可以告訴他。或許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有所註定。
溫和的望著明峰年輕的臉孔,她的內心湧起一絲絲些微的疼痛和溫暖。如果相逢在對的時刻,或許我會不顧一切、不管身分,追求這個溫柔而燦亮的人。
但一切都太遲了。
「我不想,活的像是一具屍體。」她輕輕按著明峰的手,「真的,我累了。存在這麼長久,請讓我抱著最後一絲尊嚴長眠。」
對,她天天都在祈禱,可以恢復原來的容貌。她希望真正愛她的人可以出現,她並不想死。
但這些渴望,都比不上一個卑微琴姬,頑強而僅存的尊嚴。
「我不要成為異常者。」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求求你。」
明峰激動的反握她的手,痛苦的連淚都流不出來。
臨別時,疲倦的羅紗將琴譜交給明峰。她累得唇都褪成淡淡的玫瑰白,微微笑著,「請把這個給禁咒師。我聽說她是鼓琴的高手,可惜我沒機會聆聽。」
明峰望了她好久,才算聽明白她說了什麼。「……羅紗。」
「明天還是歡迎你來看我。」她溫柔的拂拂明峰額上汗溼的頭髮,「等明天我不那麼累的時候。」
凝視著明峰有些蹣跚的背影,她覺得一陣陣虛弱,蹲了下來。侍女見狀趕緊將她扶進屋裡,徒勞的藥香試圖延續她即將消失的生命。
她很想闔眼睡一下,但心頭發鬧,她按著激烈而淺薄的心跳,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不知道在撐什麼……她熬著劇痛、虛弱、自卑,這樣一天熬過一天。
她也不懂,為什麼沒有尋死。或許她隱隱的在等,等待著。說不定一切都是註定的,她在等待少年真人,等著把故事和琴譜給他。
在這天地間,眾生宛如傀儡,任由命運撥弄。而我,被撥弄得最深。
泛出一絲絲嘲弄而悲感的苦笑。她一直都是個,多情的人。生前死後都沒兩樣。總是那麼容易愛上某個人,然後絕望的等待之後又被拋棄。
或許冥界的判官沒錯,她在本質上是淫蕩的。或許多情本身就是一種沒有情慾的淫蕩。
她愛過為她贖身的丈夫,也愛過許多付出稀薄溫情的恩客。轉生為魔族,她的情慾完全消失了,但讓她終身悲苦的多情卻沒有消失。
或許,她也愛著魔王。雖然知道魔王愛的不是她,所以她抱著一種溫柔的惆悵。
生前死後,這麼漫長的光陰,她一直在等一個真正愛她的人、真的屬於她的人,只是永遠沒辦法如願。
每個她愛上的人,心裡都有所愛。而這個孩子上前來敲門,說,他愛上了羅紗。
若是多給她一些時間,說不定她也會奮不顧身。但,太遲了。而且,誰又知道愛是什麼模樣?或許那個少年只是混合了憐憫和同情,誤會成愛情。
她可以說服自己,卻沒辦法說明臉頰為何總是蜿蜒著淚。
魔王悄悄來臨時,正好看到羅紗臉頰上的淚痕。她愕然了一會兒,這個倔強的琴姬匆匆擦去淚水,試著要下床行禮。
魔王將她按住,在床沿坐下。「……少年真人沒人陪伴就來找妳?他可說了什麼?」
但他們都明白,魔王想問的是:妳對他說了什麼?
羅紗攏了攏頭髮,神情平靜下來,「王上,並沒有說什麼。我彈了琴給他聽,說了個古老的故事。」
魔王瞅著她,像是要看穿她的心思。羅紗不會背叛他,魔王忖度著。這個用生命護衛他的女人,向來讓他歉疚。
「我猜,他跟妳說過皇儲的提議吧?」魔王淡淡的,「羅紗,於公於私,我都不希望妳死。」
羅紗也笑了,「王上,我們討論過這件事。」確認她必死無疑的時候,魔王就提議過了。
「但和那時不同。現在的藥更安全更沒有副作用,我一定盡力讓妳保住神智,不讓妳成為異常者。而且,妳也可以恢復過去的容顏……難道妳不考慮一下?」
過去的容顏……這話讓羅紗的心扎了一下。是,她是個淺薄的女人。受傷後她若有懊悔哭泣,只為臉孔被毀而哭,不曾因為死亡將臨。
但現在……都沒關係了。
「這是命令嗎?」她淡淡的問。
魔王蹙起眉。羅紗一直都是倔強的。她若溫順只是她願意,不然她會用自己的方法反抗。她無意幫助我,除非我用命令的方式。
隱隱懷著怒意,魔王冰冷下來,「我命令妳,羅紗。」
她頹下肩膀,臉孔還是笑笑的,伸出了手。
魔王遞給她一個小巧的水晶,比血還要紅艷,反映著璀璨而危險的光芒。「……我不希望妳在不甘願的情形之下吞下它。」他低聲,「任何反感的情緒都可能讓藥變質。畢竟這藥非常的不穩定。」
「所以,給我幾天說服自己?」羅紗微微笑,「先給我一點心理準備。」
遲疑了片刻,魔王點點頭。羅紗在他心目中有不同的位置。並不僅僅是個普通琴姬,這個倔強又沈默的女人,在許多輾轉難眠的夜裡,彈著一曲又一曲的琴讓他平靜。
哪怕是彈到指端出血,琴上撒滿豔紅血花,哪怕是為他擋下致命的那一刀。她沒有要求,也沒有皺過眉。直到現在,他卻連安詳的辭世都不能給羅紗。
抱著遺憾離去,羅紗只是靜靜的坐在床沿,一動也不動。
攤開手掌,那只血色水晶像是掌心凝聚的一點血珠,燦爛奪目。她凝聚僅存的魔力,將它鑲嵌成一只豔紅的水晶耳環,剛好可以戴在耳上。
「還有五天。」她輕輕說著,「還有五天。」
再過五天,春就盡了。窗外的荼蘼淒然的綻放,芳香的像是春天最後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