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咒师第四部!!

楔 子

當他出現在死屍遍佈的慘烈中,麒麟的心裡暗暗嘆息了一聲。

該來的總會來,「他」來總好過任何天人或天神。

莊嚴的漂浮在淡藍的虛空中,瞳孔宛如深冬之夜。背後極展著三對翅膀,卻是黝暗深沈的墨黑。

「你不該出現在這裡,陸老大。」全身酸痛的麒麟乾脆坐下來,把驚呆的鬼武羅塞在背後,「根據神魔和約第一說第五款第九十六項細則……」

「麒麟,別跟我耍嘴皮子。」麒麟口中的「陸老大」開口了,深沈的聲音在每個人的心裡引起一陣戰慄,「這只是我的虛像。」

「見鬼的虛像。」麒麟回答的很乾脆,「我不跟你玩什麼幾實幾虛的文字遊戲,你想做什麼?統一魔界的霸主?」
陸不說話,只是睥睨的望著她。

「妳有其他選擇?」他彎起一抹嘲笑,「長出麒麟角的妳,犯下殺孽的的少年真人……還是說,妳想去天界當聖獸,讓妳心愛的弟子去天牢?或許東方天界會仁慈的將他關在南獄,等同王孫貴族的『享受』。」

南獄是專門拘禁王孫貴族囚犯的監獄,環境優美一如宮殿,還有侍兒服侍。但監獄就是監獄,再美還是監獄。何況南獄的犯人通常刑期遙遙無期。

麒麟大剌剌的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扁瓶,咕嚕嚕的喝了起來,然後哈出一口酒氣。

「你知道我的個性的,我誰的帳也不賣。」她滿臉不在乎,「我現在是累了點沒錯,但要大鬧天宮,或者搗鼓個天翻地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魔王老大,我不吃威脅這套的,你若要打,我們可以開始動手。我還沒試過用聖獸的力量打過架,說不定我會喜歡呢。」

魔王凝視著她,麒麟也無畏的凝視回去。

「其實……」陸的語氣和緩下來,「我也只是想請你們去作客而已。」
「我對陽光不足的地方沒興趣。」麒麟一口回絕。
「太可惜了,」陸很遺憾,「魔族對美酒的鑑賞能力實在不足,我一個人喝不完這許多酒……」

酒?麒麟的瞳孔倏然擴大,悄悄的咽了口口水。魔王的酒窖,三界馳名。許多罪大惡極的歹徒都私藏著最好的釀酒祕方,而當初神魔和約裡頭就協議過,聖魂歸神,罪魂歸魔。

這條該死的協議讓魔王擁有許多技藝高超的罪魂,也掌握了無數失傳的絕妙祕方。

「儀狄、易牙。他們現在都轉生為魔族,成為我的御用釀酒師和廚師。」陸誘哄著,「妳是東方人,應該聽過他們的名字吧?」

「……我聽過。」麒麟的眼睛都直了。

在一旁的蕙娘看情形不對,拚命搖著兩眼發直的麒麟,「主子,主子!不要幾罈子酒,幾盤好菜,就可以把妳拐著跑呀~」

「呃?哦?哦哦哦!對,你怎麼可以這麼過分?!」她清醒過來,「用飲食誘拐少女,非奸即盜!我是那種人嗎?我是幾罐子酒幾盤子菜就可以拐跑的人嗎?!你把我想簡單了……」

蕙娘暗暗鬆了口氣,卻覺得有點悲傷。主子,妳真的差點被拐跑了……

魔王卻不動氣,只是微微一笑。「手塚治虫大師。他拒絕天堂的邀約,目前在我那兒。妳知道我向來珍惜有才華的人……他現在正在連載『三眼神童』的續集,『火鳥』最新一季的劇場版動畫,也在魔界各大電影院上映中……」
麒麟張大了嘴,好一會兒連話都說不出來。

「……你是個渾球。你完全是個該死的、邪惡的、混帳到極點的渾球!」麒麟抱著腦袋大叫。

「謝謝妳的誇獎。」

***

東方天界的追兵趕到時,滿地死屍,卻不見麒麟和明峰的蹤影。

只見鬼武羅愣愣的坐在地上,滿眼不可思議。

授命於王母的密令,帶頭的二郎神大急。雖說追獲失蹤的鬼武羅很好,但重要的不是這位妃嬪,而是需要帶回天界的禁咒師和她的弟子。

「武羅娘娘,禁咒師和少年真人呢?」他發急了,完全顧不得禮數。

「呃?」鬼武羅發愣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麼說明。她組織了一下,怯怯的說……

「麒麟去魔界喝酒吃飯看漫畫了。」

「……」

第一章 在黯淡的月光下

「如果是妳故意不讓他醒來的……麒麟,希望妳明白,我的忍耐是有極限的。」
「哦?」她翻了翻白眼,「你想怎麼樣?陸老大?」
「妳並沒有其他的選擇。」
「從我死而復生那天起,我就不打算考慮『選擇』這個問題。」

等魔王離開以後,懶在沙發上的麒麟暴跳起來,一腳踹上大門,「擺什麼架子?!好了不起嗎?!我甄麒麟的地盤隨便你愛來就來?佛祖的帳我都不賣,我要賣你這小小的雜毛魔王?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主子,小聲點。」雖然知道沒用,蕙娘還是苦勸著,「魔王會聽到……」

「聽到就聽到,我會怕他嗎?!蕙娘,妳也真是的,怎麼就開門讓他進來?」

蕙娘啞口無言了一會兒。妳……睡人家的宮房,吃人家的珍饈玉醴,看人家大師的漫畫……還不打算給人進來?

更不要說,那不是別人,而是統一魔界,唯我獨尊的九天大魔王。

和分裂、各自為政的天界不同,魔界自從神魔大戰簽訂和平條約後,閉關自守的魔界經過上萬年的爭鬥,終於在千年前統一在相同的旗幟下。上任魔王因為積勞成疾和舊傷復發退位後,他的獨生子繼承了「陸西華」這個名字,繼任為王。

身為魔界皇族最後一個自然生產的子嗣,他的英明果決和殘酷相同的馳名。比起上一任的「陸西華」,他更野蠻的使用鐵腕政策,王族庶人一視同仁,謀反者死,絕無寬貸。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積極懷柔,對於謀反者的親眷極度優渥,再三聲明罪不及他人,採納人才不分出身種族,惟才是用,他身邊的親信大臣不乏罪族出身。

這和他父親趕盡殺絕的做法截然不同,但顯然非常有效。

雖然被麒麟譏諷是「鞭子和胡蘿蔔」的交互運用,但蕙娘對於這位內斂嚴厲的魔界君主頗感畏懼。

須知魔族不比天人講究倫常道理,又比妖族更為狡詐善變。她當麒麟的式神久了,耳濡目染,天界種種也知道個七八分,但魔界……麒麟總是避而不談,蒙上一層神祕的面紗。

但她是殭尸。許多事情不用談,她也本能的知道危險。看著大發脾氣的麒麟,她很為難。

她胡亂找了瓶酒出來,又騙又哄的,「是了,何必賣魔王的帳呢?但大師的連載妳也還沒看完,魔王一生氣,不肯供應了怎麼辦?主子,咱們來作客,多少要有點客人的樣子……」

麒麟張著嘴,把罵到一半的句子吞下去,「……說得也是。」

蕙娘暗暗鬆了口氣,卻又覺得有些悲傷。她的主子這麼聰明伶俐,但隨便幾本破漫畫就可以拐著上刀山下油鍋。

看她轉移了注意力,蕙娘趕緊加重藥劑,「明峰這樣睡下去也不是辦法……他久久才呼吸一次,也沒了心跳。這樣真的……」

真的沒有問題嗎?

「放心啦,」麒麟癱回沙發,「他只是用了不該使用的『力』,超載短路了。現在他的情形,用道家來說,是『龜息』。」麒麟搔了搔頭,「但是我從來沒教過他怎麼龜息欸……這門吐納早在人間失傳了。」

……那妳怎麼會的?

跟隨她幾十年,蕙娘還是不想太了解她那比妖怪還妖怪的主子。瞥了一眼熟睡了十幾天,動也不動的明峰。普通人這樣不吃不喝不打點滴早該歸西了吧?但明峰除了身上的傷痕迅速痊癒,連消瘦一分都沒有……

她發現,她也不太想了解明峰到底是啥了。

跟這兩個「人」相處越久,她身為殭尸的尊嚴就越薄弱。

到底誰像妖怪多一點,她還真的越來越搞不清楚了。

***

擱下漫畫,麒麟注視著她依舊熟睡的弟子。

第十一天。她這個奇特的弟子已經沈睡了十一天。身為人,就被束縛在「人」這個強力的禁咒中。正因為是「人」,並且意識到他人也是「人」,所以「殺人」這件事情,特別的難以忍受,沈重得足以壓垮任何人的人生。

「第一次,總是比較痛的……」麒麟喃喃著,乾了一杯陳年女兒紅。

出生於和平,純潔的像張白紙的明峰,一出手就是滔天的殺孽。別說天界那婆娘拿這當藉口出兵討伐,連明峰自己都承受不住,意識像是過熱的保險絲,滋的一聲斷得乾乾淨淨,一傢伙逃避到夢鄉裡去了。

嘖,早晚要面對,夢鄉路穩,但也不宜常至,何況一睡十一天。

「起床了。」麒麟懶得站起來,踹著明峰的床鋪,「你再不起床,我很不方便呢!」

任蕙娘千呼萬喚,沈睡如死的明峰,居然睫毛顫抖,呻吟著翻過身,拉起被角蓋住頭。

「起床,起床!」麒麟踹得更起勁,「你不起床做飯,想累死蕙娘餓死我?快給我起床!」

蕙娘聽到吵鬧,進房裡一看……她那不像樣的主子,癱坐在沙發上,一面使勁的踹著明峰的床鋪。

「……主子,妳要吃什麼,我去煮就是了……」她勸著,「何必找個病人的麻煩呢?」

「他哪有什麼病?」麒麟把整壺酒都乾了,「如果逃避現實也算病的話,那他真的需要我好好治療。」

她赤著腳,跳上床鋪,趴在明峰的身上,扯下被子,對著耳朵嚷著,「宋明峰!你再不起床……我就要親你了!」

蕙娘扁了扁眼,她這些天費盡苦心,甚至連妖力都出動了,明峰說不醒就是不醒。怎麼可能妳三言兩語就……

然後她眼睛都直了。

十一天來動都沒動的明峰,居然跳了起來,縮到床角大叫:「不!不要!非禮啊~」

……這是怎樣?為什麼這樣明峰會清醒?

「哎呀,妳不懂的啦。」麒麟懶懶得跳下床,又去癱在沙發上,「只要關鍵字對了,什麼都可以當作咒啦……」

蕙娘頹下了肩膀。侍奉麒麟越久,她就覺得常理距離她越遠。

驚恐的明峰看看這個徹底奢華,帶有強烈古典風味的豪華寢室,和癱在沙發上的麒麟。他尖叫起來,「麒麟!妳的頭!妳怎麼會有……會有……」

「會有角?」麒麟摸了摸鬢邊長出來的兩隻小角,毫不在意的說,「很俏皮吧?我自己照鏡子都覺得滿萌的。」

萌?萌不是重點吧?「喂!我說什麼妳說什麼?這是哪裡,妳怎麼會變成這樣?!妳該不會真的變成慈獸了吧?我死了嗎?這裡該不會是天堂吧~」

「唉啊……這很難說明欸。」酒喝光了,她開始摸起桌子上的糕點塞嘴巴,「歡迎光臨地獄,先生幾位?」

「……我們在地獄?」明峰瞪大眼睛。他雖然不算什麼好人,但也沒差到得下地獄吧?

「嚴格來說,地獄只是這裡的一部分啦。」麒麟敷衍的拍拍他的頭,手上還沾了一些糕點的屑屑,「這裡是魔界。」

「魔、魔界?」明峰機械似的重複麒麟的話。

「嗯,我們在大魔王陸西華的皇宮作客。」麒麟把最後一塊糕點塞進嘴裡,皺了皺眉,「跟他們說過多少次了,綠豆糕不要弄得那麼甜,鬧得我頭疼。蕙娘,魔王送的特級伏特加……」

她話還沒說完,只聽到咚的一聲,剛醒來不久的明峰翻了白眼,暈了過去。

麒麟和蕙娘相視一眼,麒麟聳了聳肩,「他的神經比少女還纖細。」

「……」

等明峰再醒過來,覺得世界顛倒,一切都變了樣。

他的記憶只到聽到麒麟的噩耗,然後就斷了線。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他會在魔界,一點頭緒也沒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啊啊~

「你不記得了?」麒麟滿眼同情。

摸了摸身上巨大的疤痕,他一陣慌張,「發生了什麼事情?鬼武羅呢?為什麼我完全想不起來?」

「噢……」麒麟懶懶的低頭看漫畫,「你不過是受了太大的刺激,脫光了衣服跑來跑去,把崇家那票混帳嚇壞了。」

「妳胡說!」明峰氣得發抖,「妳根本是呼嚨我的!……對吧?蕙娘,麒麟在鬼扯對吧?」

……我看你似乎相信了。蕙娘搔了搔頭,沒有說話。

看蕙娘不開口,明峰更慌張了,「……不會吧?我真的脫光衣服跑來跑去?麒麟……」

「我鬼扯的。」她誠實的回答。

「……」明峰額頭冒出斗大的青筋,第一百零一次起了弒師的念頭。

「問我怎麼會知道。」麒麟推了個乾乾淨淨,「我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躺在地上,鬼武羅看起來衣服穿得好好的,不像被你欺負……」

「甄麒麟!」明峰怒吼了起來。

「那麼大聲幹嘛?」她看完最後一頁漫畫,「手塚大師畫得好慢……下一集什麼時候出啊……」她悲傷得不能自抑。

明峰將她的漫畫一拋,「妳不要想逃避!英俊呢?為什麼我呼喚她也呼喚不來?」

「英俊應該還在人間。」麒麟敏捷的將漫畫接回來,「別擔心,她會照顧自己……就算她想來也沒辦法啊。她道行還太淺,想穿越魔界的邊界是有困難的。」

不過麒麟沒有告訴他,這只是原因之一。那場超過負荷的大爆發,引起了不小的副作用。或許是下意識恐懼於這樣的殺孽,明峰像是被自己封印住了,不再擁有那種無視各種規則的能力。

其實沒差。麒麟暗暗的聳了聳肩,她這個弟子聰明身體笨腦袋,大概也感覺不到當中的差異性。只苦了她這個倒楣的師父,得當笨徒弟的保鏢。

「你給我惹了這麼多麻煩,還不去做飯給我吃?」她一腳將明峰踹進廚房,「吃飽了我才有力氣幹活你都不知道?」

「吃飽?」明峰氣得發抖,「半個鐘頭前你才吃掉滿桌的早餐,現在是要吃那一頓啊?!」

「十點了,是早午餐的時間。」麒麟一點不好意思的樣子都沒有,「別想拿幾片土司打發我,我是中國人,要吃飯的。還有,我不要喝稀粥,不頂餓。」

「妳不怕把傷口撐裂嗎?!」明峰又跳又叫,「妳這個、妳這個……呃……」背後一陣濡溼,手一摸,滿掌的血。

「蕙娘,」他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冷靜,「我好像把傷口吼裂了……」

蕙娘默默的去找醫藥箱,看著明峰背上裂開來的傷痕。

這對師徒,在這種地方,真是意外的相似……

「拜託你們,別再把傷口弄裂開了。何年何月才會痊癒啊……」蕙娘真的有幾分想哭。

明峰清醒不過三天,原本安靜的宮室熱鬧的像是有五百隻鴨子。

蕙娘看著這對不像樣的師徒吵吵鬧鬧,深深懷疑他們到底有沒有「自覺」這種東西。

耳濡目染真是可怕的事情……每個讓麒麟教導過的學生,都有種麒麟式的任性與韌性。

普通人遭遇到這麼恐怖的經歷、失去記憶,睡了十幾天才醒,正常來說,不應該恢復得這麼快,而一點愴然和恐慌的情緒都沒有吧?

但是明峰醒來不到半天就被麒麟踹進廚房,他本人一如往常對著麒麟大吼大叫,手裡還不斷的切菜煮飯。更神奇的是,這對師徒自然的跟什麼似的……

我們在魔界欸,先生小姐。

雖然魔王禮遇,配置了獨立的修羅宮給他們起居,也答應了麒麟的要求,不讓其他魔族來打擾他們,撤去了所有侍女。但是宮牆之外,佈置了重兵看守,說是插翅難飛亦不為過。

這根本就不改他們被軟禁的事實啊!

「你不覺得奇怪嗎?」做飯的時候,蕙娘試探性的問明峰,「為什麼我們在魔界?」

「我當然覺得很奇怪啊。」他忙著往湯裡撒鹽,「不過麒麟說要來,一定有她的理由。她能夠用常理判斷?不能嘛。她不是說,她來魔界喝酒吃飯看漫畫?」

「……你相信?」蕙娘差點失手掉了菜刀。

「別人我不信,如果是麒麟……」他氣餒的看著在客廳看著動畫哈哈大笑的師父,「對於一個可以把中興新村住成陽冥交界的師父,這理由再正確也不過了。」

……蕙娘突然不知道該說啥。

「主子,」蕙娘小心翼翼的問,「明峰清醒了,是不是該通知魔王一聲?」

「為什麼要通知他?」麒麟連頭都不抬,「幹嘛我要通知那隻長翅膀的雜毛魔王?」

……妳在人家地盤上,可不可以別這樣?蕙娘深深的感到無力。

「但是……」

「哎呀,別擔心啦蕙娘,」她敷衍的拍拍蕙娘的手背,「當初他怎麼說的?請我們來作客而已。我們肯安分的待在修羅宮已經給他天大的面子了,安啦。」

……妳明明知道他要的不是這個啊!

第四天,蕙娘強烈的不祥預感成了真,怒火中燒的魔王親自來到他們寢宮,強烈的魔威完全不遜於神威,饒她是八百年修行的大殭尸,在魔界至尊的眼前,也軟弱得像是無助的孩子。

在她被衝擊得幾乎軟倒的時候,麒麟大剌剌的癱在沙發上,明峰只是瞪大眼睛,好奇的看著這個有著三對黑翅膀的「人」。

「他是魔界的人嗎?」他問著麒麟。

麒麟掏了掏耳朵,「唔……算是吧。他是統一魔界的老大,魔王陸西華。」

明峰張大嘴,「……那個墮落天使陸西華嗎?」

深感大禍臨頭的蕙娘,頭痛的掩住眼睛。

「晨星陸西華是我父親。」發怒的魔王開口,聲音平穩而內斂,「幸會,少年真人。」他伸出了手。

明峰看了他幾眼,心裡升起一陣古怪。他體質特殊,從小就被妖異魔物之流糾纏,常有性命之憂,所以對眾生特別敏感。但是仔細想想,他看過妖族、妖異、魔獸,但是當中對他有歹念的眾生中,幾乎沒見過魔族。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觀察一個魔族,而且還是魔族的老大。但是坦白講,他對這個魔族老大有多厲害、多偉大實在一點概念也沒有。

最重要的是,他感覺不到危險的氣。反而這個魔族老大某種程度來說,和大聖爺、子麟奶奶,有些相似的氣質。

明峰擦了擦溼漉漉的手,和魔王握了握。

剛開始的時候嚇了一跳,像是微弱的靜電穿越,過了一會兒,這種異樣感就消失了。

大概是天氣太乾燥。他清醒到現在,幾乎都在廚房忙碌,偶爾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除了黯淡了點,和人間其實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魔王卻意味深長的笑了。原本的怒氣也平息下來。

「歡迎來到魔界。」他的聲音溫和,「身體可大好了?」

呃?他沒生什麼病啊……就失掉了一點點記憶。麒麟說他睡了十一天,實在他沒有感覺。「我本來就沒生病。」

魔王彎了彎嘴角,「你來魔界也不少時間了……老在這宮院中,不悶麼?李嘉。」他喚著隨從,「帶少年真人去走走,讓他看看魔界也有不輸天界的好風光。」

欸?這樣好嗎?他求救的看著麒麟,但麒麟只是聳聳肩,「別被魔界的小姐拐走了。我可不希望將來魔界的小姐哭著說,『人類都是禽獸壞蛋騙子』。」

「……我是那種人嗎?!」明峰對著她吼。

「別又把傷口吼裂了。」雖然因為魔威脫力,蕙娘還是很賢慧的叮嚀。

「……」

等明峰跟著李嘉離開,魔王和煦的臉色瞬間成了大雪山,森寒無比的看著麒麟。「禁咒師,妳敢在我的宮院裡玩這種把戲?」他的眼中冒出怒火,身形不動的把麒麟的筆記型電腦炸得飛起來。「妳居然敢架起結界,遮蔽我所有耳目?」

「你若發一本『作客規範』,詳細列上什麼我可以什麼我不能,你也不會生氣,我也不用犯規,豈不是皆大歡喜?」麒麟將粉嫩的赤足擱在茶几上,「不教而殺謂之虐,我猜魔王也念過幾本中國古書吧?」

魔王逼視著她,許久不言語,「這麼說來,還是我不對囉?」

「我這個人是很寬宏大量的,」麒麟大方的攤攤手,「我原諒你了。」

「……甄麒麟。」魔王的語言像是燃燒著怒焰。

「你要怪先去怪舒祈。」麒麟聳聳肩,「這結界是她傳給我用的。」

「……妳把管理者扛出來我就會怕?」

「我也不懂你們怕她什麼啦,一個小城市的管理者而已。」麒麟搔搔頭,「我一直不懂你們怕個拿蔥的大嬸做什麼。」

魔王眼睛闇了闇,高深莫測的看著麒麟。

他的確不用怕一個小城市的管理者。但那位管理者擁有絕高的天分,只要網路線可以抵達的範圍,都是她的領域。但她的能力不足以讓魔界至尊懼怕。

但魔王,卻在私人方面欠她人情。他明白,舒祈一個字也不會提,但他並不是忘恩負義的天人雜碎,雖然舒祈打死也不會對他開口,但他隨時準備著要還她人情。

舒祈會傳結界給禁咒師使用,無疑的是種低調的懇求。

觸怒他的人通常沒有好下場,看在舒祈的面子上,且容忍這隻無禮的麒麟吧。

「天界的勢力,對魔界鞭長莫及。」他冷冷的站起來,「我希望妳明白。」

麒麟有氣無力的揮了揮手,「我現在跟天界的關係搞成這樣,還有什麼後台可言?」

魔王短短的笑了一下。「稍後,我會讓李嘉把『作客規範』送過來。」他轉身,「為了彼此好,妳最好研讀一下。」

……你還真的要寫一本給我?魔族真的比神仙難搞多了。

「我會仔細劃線做筆記的。」麒麟敷衍的回答。

隨著李嘉而行,才走到大門口,密密麻麻的軍隊排成兩列,非常一致的單膝跪下,把明峰嚇得差點跳起來。

李嘉的官位……是不是很大?

「夠了,你們嚇到貴客了。」李嘉喝斥著,「論禮數也不在這上面,都起來吧。」

眾軍整整齊齊的站起來,依舊垂著首不敢逼視。

乖乖,好大的官威呀。

「這兒走,少年真人。」李嘉和藹的招呼,「女官恭候多時了。」

等他們走近,只見幾個手臂為翅膀,鳥爪,擁有美豔絕倫的臉蛋和窈窕身材的魔女朝他們跪下,李嘉非常自然的騎到翼身魔女的身上,卻將明峰唬得往後一跳。

騎騎騎騎……騎在女人身上?喂,這是種侮辱和不尊重吧?就算是魔女,也該有所尊重呀~

「少年真人?」李嘉訝異的看著臉色慘白的明峰。

「這……這萬萬不可!」明峰快暴走了,「欸,魔界沒有人權的嗎?怎麼就這樣騎在女人身上?任何種族的女人都該愛護寶貝的,怎麼可以這樣啊~太過分了!」

這群翼身女官相視,吃吃的笑了,原本冷艷的臉孔卻軟化溫柔起來。

「成什麼體統!在貴客面前嘩笑!」李嘉斥責著,「身為宮廷女官……」

都什麼年代了,還搞封建這一套。明峰不禁有些反感。「李大人,你就隨便帶我散散步能交差就好了,別為難這些女士吧。」

女官們看他堅持不肯將她們當作座騎,對這個人類的好感又多了幾分。女官長款款跪下,「少年真人不願騎乘,屬下將金輦拉出可好?初次飛行未免有暈眩之虞,還是金輦平穩些。」

李嘉思考了一會兒,點了點頭。翼身女官拉出金輦,待李嘉和明峰坐穩,便起飛升空。瞬間已在雲層之上,底下廣大的宮殿縹緲。

而天上,有著三個月亮,靜靜的照耀著。

魔界的月色特別朦朧,像是飽含著濃重的水氣,有種欲淚的感傷。黯淡的月光下,翼身女官鮮豔的翅膀,像是鍍了一層薄薄的銀。

水藍的月、金黃的月、銀白的月。交互輝映著淡淡的光芒,整個天空迴旋著異樣的深紫,美而迷離。

「魔界沒有天亮的時候嗎?」明峰脫口而出。

「呵,魔界十天皆夜,十天皆日。這十天是『月瞑』,再過幾天就到『陽日』,那就會連著十天都是白天了。」

真奇特。涼爽的夜風吹拂,他一點也沒有感受到傳說中魔界的恐怖陰森。即使是漫漫長夜,依舊有著甜美的風。

凝視著水藍的月亮,他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的感覺。

察覺到他的目光,李嘉微笑,「少年真人發現了?」他指著水藍的月亮,「那是人間。」

他嚇得站起來,差點摔出金輦。「……地球?」

趕緊抓住他的李嘉啞口片刻,覺得很難說明,「唔……你要這麼稱呼也可以……但那是人間。」他指著金黃的月亮,「那是天界。那個銀白的、會盈虧的,是月。」

明峰整個呆掉,望著天空的三個月亮。「……我一直以為魔界在地下。」

「這個……」李嘉為難了,「就配置上來說,三界像是三明治。天界和魔界是上下兩塊土司,人間是中間的餡。從天界的角度來說,的確魔界在下。」他意味深長的笑笑,「但從魔界的角度來說,是天界在下。」

他瞠目看著李嘉,又瞪著三個月亮。

「在人間應該是看不到魔界和天界吧?」李嘉寬容的彎了彎嘴角,「人間往理性的路上走去,多少會損失一些看見真實的能力。」

這和明峰的認知,完完全全的不同。

在這樣安靜的月夜裡飛行,他心裡有種異樣的滋味在蔓延。有幾個人,可以這樣親眼看見真實呢?他真的很幸運。

這樣美麗、銀樣模糊的夜,傳來一陣陣遙遠的琴聲。月、琴聲,飛逝的雲。他像是喝醉了。

原來所謂的「醉人」是這種樣子。

「可以飛低一點嗎?」明峰請求著,「我想聽清楚一點。」

李嘉有些為難,但他還是讓女官飛低一些,讓明峰聽清楚。在雲端中,明峰如痴如醉的聽了一夜的琴聲,更深露重,回去就打噴嚏咳嗽,重感冒了。

「人家說,傻瓜不會感冒,如果感冒,就不容易好。」麒麟沒好氣的塞了一杯滾燙的蛋酒給明峰,「喏。我第一次聽說夜遊到重感冒的笨蛋。」

趴在床上頭重腳輕的明峰翻了翻白眼,「……感冒可以喝酒嗎?」光聞到嗆人的酒氣,他就咳了好幾聲。

「感冒不可以喝酒?」麒麟吃驚了,「但我感冒灌上幾杯就好了。」

「……妳當人人都跟妳一樣妖怪體質嗎?!」明峰漲紅了臉,又大咳了幾聲。

「你這樣講太沒有禮貌了吧?」麒麟很不悅,「學生可以這樣詆毀老師?我什麼地方像妖怪?你說啊,說啊!……」

明峰咳得幾乎氣絕,麒麟又吵得他腦袋嗡嗡直響。

真是千金難買早知道。當初他該不顧一切,半夜逃跑也該跑回紅十字會……

「蕙娘,」他虛弱的問,「魔界有沒有火車時刻表?我想看一下什麼時候有往紅十字會的火車……」

「……」

第二章 荼蘼花事盡

麒麟正在發怒。

魔王依約將「作客規範」送了過來,並且附上一封客氣卻不容質疑的信,請她看完整套作客規範之後,上繳一篇兩萬字的心得報告,不然無法繼續供應動畫、漫畫、小說等等娛樂。

問題是……你們魔界是否太閒,區區「作客規範」需要厚如電話簿,開本比照大英百科全書,紅皮燙金大本精裝,還足足有十二本?

(正確來說,有十三本。當中還有一本份量跟正冊不相上下的索引……)

「……你是說,我得把整套都看完寫心得報告?」麒麟的聲音尖銳起來。

「是的。」將書用小推車推來的女官溫柔的回應,「王上要我轉達,整套作客規範都已經安放了『防翻閱禁咒』,您要每個字都看過,隨便翻翻會爆炸的。」

麒麟怒視著她,女官倒是心情平靜的回望她。

「我為什麼要……」麒麟跳起來,「我根本用不著甩那隻雜毛魔王!是他請我來作客的欸!好希罕嗎?我們走就是了,還需要鳥他什麼鬼作客規範……」

「王上說,手塚大師正在著手規劃新的漫畫。」女官笑咪咪的,「畢竟他在魔界有段時間,觸發了不少好點子。」麒麟咬牙切齒,喉嚨裡滾著低吼。

「還有,托爾金先生……應邀來魔界了。」這個頭上長著俏皮的綿羊角,眼睛清澄如小鹿的女官,眨著碧綠的眼睛,「聽說他要著手完稿『精靈寶鑽』了。」

按著桌子,麒麟半天作聲不得。魔族比起腦殘天人,真是難搞太多了啊啊啊~

將牙齒咬得嘎嘎響,低頭看看崩塌時可能砸死人的「作客規範」,和無辜的女官……

「告訴魔王,我會把這十二本看完。」沒關係,我忍,我忍!為了漫畫和小說,什麼她都會忍下來。

「是十三本。」女官善意的提醒,「王上說,您要把索引先看完。」

……雜毛魔王,你會不會欺人太甚啊?!

「好、好……」麒麟不怒反笑,「告訴那隻雜毛鳥魔王,沒他身上的鳥毛,我靈感不太夠,可能寫不到兩萬字。」

女官露出困擾的神情,點了點頭離去。留下暴怒的麒麟對著十三大冊的「作客規範」生氣。她開始流利的用各國髒話罵魔王,蕙娘困窘的試圖安撫她,但收效極微。

正用四川偏遠方言怒罵魔王生兒子沒屁眼的時候,魔王冷著臉走了進來。

麒麟閉上嘴,怒氣沖沖的往沙發上一躺。魔王卻只是冷靜的審視她,從翅膀上拔了一根羽毛,遞給麒麟。

「我聽得懂妳說什麼。」他微微的泛出一絲冷笑,「我改變主意了,既然我賜予妳珍貴的羽毛,心得報告也該從兩萬字漲個三倍才合理。」

「……你這長滿羽毛的鳥人!」麒麟終於失控了,跳上去想掐死他。

「我昨天看過『精靈寶鑽』的第一章完稿了,真是精彩。」魔王淡淡的。

「……惡魔,你這該死的惡魔!」麒麟怒吼,抱住了腦袋,「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謝謝誇獎。」魔王好整以暇的坐下來,「妳會下棋麼?」

麒麟瞪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如果妳下棋贏了我,我就減免一萬字。」

狐疑的望了魔王一眼,麒麟平靜下來。「哦?」

「如果我贏了妳,妳就將弟子讓渡給我。」

嘖,還不就這個目的。麒麟泛出一絲冷笑。「如果你贏了我,我就將弟子讓渡給你……一天。」她豎起纖白的手指,「你要知道,人類要轉化成魔族或天人,若非心甘情願,很可能會出現『異常者』。」

魔王臉孔閃過一絲陰霾,瞬間又若無其事。「很好。」他示意部下佈上西洋棋,「他會心甘情願的。」

麒麟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滿臉燦笑,「希望如此。」

正交戰時,明峰從廚房灰頭土臉衝出來,「吃飯啦!吃飯還要人叫嗎?妳今天是不是生病了?之前還沒煮好妳都在餐桌前面敲湯匙,今天怎麼……呃……」

他瞠目看到魔威極盛的魔界至尊坐在他們的客廳,和麒麟下著西洋棋,不禁有些詭異的感覺。

墨黑如長夜的俊俏魔王,雪白嬌豔如春光的麒麟。很對比、突兀,卻也有種異樣的和諧與詭麗。

宛如日與夜的交會,真奇怪,他突然浮現出一個非常老梗的成語:「郎才女貌」。

難道魔王吃錯了什麼毒藥,想要追求那隻長了角的麒麟嗎?

「王上,您好。」他很有禮貌的招呼,雖然有些不安,「用餐時間到了,要一起吃飯?」

陸西華對他和煦的笑笑,「我用過餐了,謝謝。」魔王眼神飄忽的,隱隱有些不悅,「禁咒師,我記得派遣了最好的廚師來服侍你。」

思考著棋路的麒麟漫應著,「那種完美到幾近虛假的廚藝是能吃嗎?美食也是一種強烈的咒。」她露出純真的笑,卻帶點邪氣,「我很挑食的。對於吃了會磨損心智的食物相當排斥。」

魔王眼睛閃了閃,卻沒有說什麼。他挪動了騎士,若無其事的和明峰閒話家常,「少年真人,聽說你生了場病。現在可好了?」

「其實只是感冒而已。」明峰有些羞赧,「沒什麼病的。」

「大約是水土不服。」魔王交疊著纖長的手指,「醫藥沒什麼幫助,還不如多出去走走,習慣了就好了。李嘉,」他喚著隨從,「帶少年真人出去走走。」

「啊?這……」我還沒吃飯欸!

「去吧。」麒麟看著棋盤,連頭都沒抬,「去看看魔界的風光……順便熟悉一下逃生路線。不然我們怎麼從這鳥地方逃走呢?」

「麒麟!」「主子!」明峰和蕙娘一起嚷了起來。

魔王卻沒有恚怒的樣子,反而彎了彎嘴角。「李嘉會安排你的午膳。也嚐嚐看我們魔界的口味……」他眼神寧定,「或許你會發現人間對魔界有許多誤解。」

明峰搔了搔頭。他和蕙娘都屬於比較有常識的人(?),再怎麼說,在人家地盤作客要低調,這點道理他還懂。主人都好心安排旅遊行程了,他這客人推三阻四,似乎有些不識抬舉。

尤其是統一魔界的至尊都開口了。

「呃……」他按著麒麟的腦袋,「我家師父比較沒有常識,口無遮攔的。」他小心翼翼的低下頭,「請王上原諒她就這副死樣子……」

「你弄亂我的頭髮了!」麒麟勃然大怒的推明峰。

「妳若有點常識,我也不用這麼費心!」明峰對著她吼。

在他們打起來之前,蕙娘勸住了麒麟,李嘉勸走了明峰。魔王卻莫測高深的黯了眼神。

「妳的徒兒……對妳感情很深。」魔王淡淡的,挪動了主教。

「他的眼睛沒瞎,我的眼睛也好好的。」麒麟思考了一會兒,堵住了魔王的攻勢。「我說鳥王,你何必這樣小心翼翼?你就直接說,你要收養他當養子,將來他就是魔界的九五之尊了,說不定他會高興的跳起來,何必這樣水磨工夫的和他博感情?」

「不是我要收養他。」魔王似笑非笑的瓦解麒麟的攻勢,「是我父親。他將成為皇儲,若我不幸意外身亡,他的確會成為下任魔王。」

麒麟嘿嘿的笑了起來,伏兵突起。「萬一他成了皇儲,反而對你不利呢?」

「我們觀察了他二十餘年。從他誕生那刻起就開始觀察他了。」魔王審視著麒麟,想知道麒麟知道多少,「你要知道,我們和天界不同,預言只是參考,並不會奉為絕對的真理。」

麒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來說,魔界比問題層出不窮的天界要有智慧多了。

「哦?然後放許多妖異、怪獸,從他出生那天起開始考驗他?」她開始覺得有趣了。

魔王冷笑一聲,試著從麒麟的糾纏中打開僵局,「神魔大戰中,魔界是戰敗方。你認為戰敗方對人間有多少管轄權?你要問妖異和怪獸的來源,不妨去問勝利者。扭曲預言、試圖殺害預言中的真人,魔界受和約約束,是沒有這種權力的。」

麒麟沈吟了一會兒,「難不成……你們還罩著我的小徒?」

「這也沒有。」魔王爽快的承認,「我們只是觀察他能不能在天界卑劣的手腕中存活下來。當然,他沒有夭折往往是因為過人的運氣。但妳要明白,『運氣』也是王者的必要條件之一。」

「所以,」麒麟逼近魔王的王座,「你用懷柔的手段籠絡他,希望他願意留在這裡,成為皇儲?」

「天界遺毒甚廣。」魔王笑了笑,「凡人懼魔,對魔界多有誤解。或許他該用自己的眼睛證實,魔界與人間沒什麼不同。」

或許不完全是誤解。麒麟聳了聳肩,「如果是圍牆之內,我不會反對你的說法。」

魔王變色了,他的臉孔陰沈下來,眼睛發出紅寶石般,又極度不祥的光。「……妳知道太多了,禁咒師。」

「你要殺人滅口?」麒麟嘿嘿的笑,灌了一大杯冰酒。

深深望了她幾眼,魔王和緩下來,「妳明白自己的立場。昨天我接到東方天界的來函。」

「哦?」麒麟興趣缺缺的。

「妳沒其他地方可去,事實上,我也不會讓妳離開。」

「那是因為我聰明智慧又美麗善良,」麒麟攤了攤手,「大家都會愛上我,真的傷腦筋。」

「……」這個時候,魔王突然覺得這個女人非常令人無言。

這幾天,魔王天天都來跟麒麟下棋,然後李嘉帶著明峰到處參觀。雖然他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總覺得這一切都指向某種奇特的目的,但他感受不到惡意。

李嘉是個很好的導遊,他溫和,有耐性,學識淵博。這幾天相處下來,明峰對他很有好感,也對能夠將分歧對立的各魔族統一在相同旗幟下的魔王有種敬畏之意。或許相處久了,他常常忘記李嘉是個魔族,兩個人之間有種淡淡的友情漸漸滋生。

魔王對他特別友善,這點讓明峰受寵若驚,而且摸不著頭緒。

魔界的首都非常廣大,而且沒有名字。據說是為了不受邪祟咀咒,所以首都的名字只有歷代魔王知道。但沒有名字並不妨礙這城市的雄偉和壯麗。

當然啦,這個華美的都市居然相當有中國風,讓明峰非常訝異。但李嘉只含糊的說,這城市的中國風是近幾年才改建的,並沒有說明理由。

或許是魔王的個人喜好?明峰沒有繼續問下去。

當月瞑過去,十天都籠罩在陽光下的都城分外俏麗。他隨著李嘉穿越皇宮,也隨著李嘉走過大街小巷。

魔界,和人間的相異真的很小。除了陽光微弱些,曬在身上只有淡淡的溫度外,但那種粲然光亮,倒映著花樹深深的陰影,反而有種豔夏的錯覺。魔族使用色彩,大膽鮮豔,整個城市有種澎湃的生命力,比起人間的都市更亮眼華貴。

雖然前途未卜,但明峰倒是沒什麼不安,相當享受這段悠閒的生活。除了常常想念人間的英俊外,或許因為麒麟和蕙娘都在身邊,他對未來有種莫名的安定感。

他那個不像樣的師父,會知道該怎麼辦的。

「魔界真漂亮。」明峰由衷的稱讚,「但我怎麼沒看過魔界的小朋友?」

李嘉安靜了一下,壓抑的語氣卻掩不住哀傷,「……魔界和天界相同,已經五六千年不曾有過小孩了。」

他瞪大眼睛。沒有小孩?魔族和神族都不會死?

「當然會。」李嘉笑了起來,「魔族和神族只是長壽,還是會死的。我懂你的意思……生不出孩子,老人又漸漸死去。看起來很糟糕對吧?」

他仰頭想了一會兒,怎麼對這個人類解釋。「當初神魔和約之後,共同創立了一個中立單位:『冥界』。人類死後的魂魄都到冥界等待分發,聖魂歸天,罪魂歸魔,不好不壞的就送他們回人間輪迴。」

「你們要這些魂魄做什麼啊?」明峰忍不住問了。

「人魂可以轉化成神族或魔族。」李嘉苦澀的笑了一下,「就是這些轉生的新族民維繫了魔界和天界的延續。」

明峰呆了一下,突然有種厭惡感。「強迫的嗎?」

「呵,不能用強迫的。」李嘉淡淡的,「你能強迫花開,強迫春不去?強迫只會有很糟糕的結果……」他輕輕的,自言自語的說,「這苦果我們已經嚐遍了。」

明峰還想追問,卻被李嘉巧妙的轉移話題,也就忘了問了。

這天,他們經過了碧波蕩漾的運河區,聽到了陣陣悠揚的琴聲。明峰停下腳步,瞳孔倏然擴大。

他記得這個琴聲。讓他如痴如醉,還因此重感冒躺了兩天的琴聲。他一直想再聽到,卻又不好意思問的琴聲。

「……我們聽過的,對不對?」他拉著李嘉的手,激動的搖晃。

溫和的李嘉不知所措,「聽過?」他仔細聽著風中傳來的悠揚,「你說琴聲?那是羅紗在彈琴。」

「……羅紗?」他身不由己的往前走去,在楊柳遮蔽的小院落前站定。相較於這個城市鮮豔的色彩,這個小小的院落是雪白的、清寂的。原木的小門掩著,白牆黑瓦,樸素得接近嚴肅,安靜得宛如雪落無聲。

垂楊低低的在水面拍著漣漪,只有單純的琴聲,緩緩的融入乾淨的大氣中。

「……我能認識她嗎?」明峰呆呆的問。

李嘉吃驚的看了他一眼,為難起來。是他的失誤了。當初少年真人為了羅紗的琴聲重感冒臥床時,就該請王上讓羅紗遷居。

「這我必須請示過王上。」他無奈的回答,「羅紗是王上寵愛的琴姬。」

「呃,抱歉。」明峰清醒過來,狼狽得很,「我只是、只是想聽聽她彈琴而已,我不是……」越解釋越亂,事實上,他也不懂自己這種著魔似的反應。

「我明白。」李嘉望了望小院,「王上和太上皇也為她的琴聲著迷。她的琴……很可以吸引某些人。」

李嘉向魔王稟明時,這個魔界至尊吃了一驚。

「羅紗?」

「是屬下的錯。」李嘉垂首,「屬下忽視了羅紗的魔力……」

「不,這不是你的錯。」魔王沈吟起來,「讓他見過那麼多豔麗的女官和貴族千金,他卻只注意到羅紗……」

雖是心愛的琴姬,但要立刻賜給少年真人也無所謂。若這樣可以讓他屈服,同意轉生為魔族,他什麼都願意捨。

但羅紗……不是他不願意,而是……

「他還沒見過羅紗吧。」

李嘉恭敬的回答,「沒有王上的諭令,屬下不敢擅作主張。」

魔王想了一會兒。「讓他見羅紗。先告訴羅紗,別躲在簾幕後面,用真面目好好的招待他。」

換李嘉吃了一驚。他知道魔王非常寵愛這個技藝高超的琴姬,沒想到……或許他早該安心,王上並不是惑於優伶的昏君。

「我這就去通知她。」

李嘉的到來,讓深居簡出的羅紗很驚訝。她很明白這位忠心的隨侍,素有內丞相之稱的李嘉大人。這位內丞相忠心耿耿、剛正不阿,從來不以聲名利祿為意,和狡詐的同僚非常不同。

他尤其厭惡宮廷優伶,總是不假辭色。若非羅紗向來沈默寡言,低調行事,說不定李嘉會使什麼手段「清君側」。

她都到這種地步了,難道還礙了內丞相的眼?她微微苦笑,在簾幕後面屈身,「李嘉大人怎來了?妾身有病在身,不能遠迎……」

「不用客套了。」李嘉開口,「王上要妳接待一位特別的客人。」

羅紗沈默下來,一言不發。

「羅紗。」李嘉的口氣嚴厲。

「是,妾身明白了。」她的聲音淡然,沒有情緒。

「王上有令,要妳用『真面目』接待這位客人。」

簾幕後面傳來茶杯破碎的聲音。羅紗的呼吸顯得粗重,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若是大王的希望,羅紗遵命。」

李嘉點了點頭,轉身離開。等他踏出大門,聽到狂風暴雨似的琴聲。兇猛、並且悲哀。

他站了一會兒,輕嘆了一聲,轉身離開。

李嘉通知明峰可以去見羅紗時,他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提心弔膽的看了一眼正在和魔王對奕的麒麟,他有幾分扭捏。「……李嘉。」

「什麼事呢?」李嘉對明峰向來是有耐性的。

「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跟麒麟說,我去見羅紗?」

李嘉張大眼睛,反而不知道怎麼回答。

「哎呀,麒麟那笨蛋一定會嘲笑我,」明峰急了,「但我真的沒什麼意思啊,我只是覺得羅紗的琴彈得很好很好,讓我有種共鳴的感覺……我不是要把妹,也不是想虧她,我只是……」他胡亂比劃了一會兒,「……你不會告訴麒麟吧?」

李嘉忍不住笑了出來,第一次外於職務的,對這個紅著臉的人類少年有好感。剝除他那不知道是受祝福還是被咀咒的天命與天賦,他其實是活生生的、擁有豐沛感情的眾生。

回想起當初發誓效忠魔王的緣故--那位幼小的魔族王子,為了異常者的痛苦而流下了不為人知的眼淚。

因為那滴晶瑩的淚,李嘉發誓效忠他一生。

他語氣柔軟下來,「我不會告訴她的,放心。」

明峰窘迫的笑了笑,急切的跟在李嘉後面出去。因為他太慌張、太專注,所以沒有注意到麒麟頗有興味的凝視。

「第五天,第十一場和局。」麒麟拿著白子,「雜毛魔王,你很閒,天天找我下棋?」

「我很忙。」魔王漫應著,下了一枚黑子,「但再忙,也要跟你下盤棋。」

「就說別愛上我了。」麒麟搖搖頭,「難道這就是美少女的宿命?」

魔王無言了一會兒,「妳跟天帝也這樣沒大沒小?」

麒麟偏頭想了一會兒,「我唱過『小英的故事』幫他祝壽,他還滿開心的。」王母倒是很生氣,不過又不是那婆娘過生日。

「……妳能平安活到現在,也算不簡單了。」

「那是因為我聰明智慧又美麗善良。」麒麟伸了伸懶腰,「得了,你不用天天來監視我,我也不會跟去明峰後面搗蛋。更不用擔心,我會說什麼魔界的壞話……」

她懶懶的笑,像是隻優雅的貓,「我倒希望用自己去看、去思考。他腦袋太笨了,老黏著我有什麼出息?」

「我現在承認妳很聰明、識時務。」魔王露出一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微笑。

「那我心得報告可不可以免了?」麒麟馬上打蛇隨棍上,滿臉堆著甜蜜的笑。

魔王也笑了,真心的。「當然……不行。」

麒麟的臉馬上垮下來,「雜毛鳥魔王。你真的是、真的是該死的惡魔!」

「老受妳的稱讚,真是不好意思。」

懷著忐忑的心,明峰隨著李嘉跨入了小院。

風梳楊柳,嫩綠在空中揮灑著春天的線條。如此安靜,連他渴求的琴聲都悄然。他覺得喉嚨乾渴,又有點害羞。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心情。

走過彎彎曲曲的長廊,他脫了鞋,穿著薄紗的侍女引領他們走向內室。重重疊疊的紗像是迷霧般,隱隱約約的,有個女子坐在重紗之後。

她就是羅紗,那位彈琴幾乎可以上達天聽的女子吧?

「撤簾。」李嘉吩咐著,「羅紗,這位是少年真人明峰先生。」

重重疊疊的紗簾被撤走,現出一個非常嬌小的女孩。

魔族通常會有角、蹄,或者是奇特的花紋、毛皮。但這位嬌弱的女孩卻跟普通人類沒什麼兩樣。只是她很瘦、很小,穿著重重疊疊的衣服,明峰會想起日本古代仕女穿的十二重唐衣。她也如日本仕女般留著非常濃密、長可委地的長髮,那光亮如綢緞的長髮,遮蔽了她整個右半邊的臉,只看得清楚小巧的下巴和一小塊晶瑩的臉頰。

像是個洋娃娃般,坐在琴座之前。

「貴客。」她的聲音宛如烏鴉低啞,「我是羅紗。歡迎你來。」

明峰緊張的鞠了九十度的大躬,「妳好!我、我是宋明峰!我……我……我很喜歡妳的琴聲。」

羅紗望著他,露出一絲絲的苦笑。李嘉對侍女示意,她們捧著梳妝盒過來,將羅紗的長髮梳上去,露出整張臉。

明峰的羞澀和緊張瞬間消失了。他張大眼睛,看著羅紗的臉。

那是一張破碎、扭曲,令人慘不忍睹的臉孔。整個右半張臉像是被大火燒融一般,完全沒有五官可言。那麼明顯而殘忍的一分為二,右半邊的臉沒有鼻子、眼睛,只有鼻洞和眼睛的窟窿提醒觀看的人,這個可憐的女孩也曾經有過明亮的眼睛和挺秀的鼻子。

現在只有扭曲翻紅的疤痕,一直蜿蜒直下,從頸項延伸到看不見的衣服裡面。

相較於另一半光滑秀美的臉孔,這樣的醜惡更怵目驚心。

她的苦笑深了一些,垂下眼瞼。「……看起來,我嚇壞貴客了。」

明峰獃了好一會兒,「……還會痛嗎?」他不忍的上前幾步,硬生生的停下來,「……還很痛嗎?」

羅紗的笑蕭索下來,「……偶爾。」她淡淡的,迴避著明峰的眼光,「請坐。我這裡粗陋,也只能以琴奉客了。」

她垂下眼睛,輕輕的在古琴上面錚錚兩聲。明峰像是著了魔似的坐下來,靜靜的聽她彈琴。

這和他之前聽到的都不同……更激昂、悲哀,充滿了痛苦和怨懟。狂暴的向天地傾訴,像是隨著她魔樣琴音,殘酷的走過這坎坷的一生。

直到她彈斷了一根弦,斷裂的弦在她的手上抽出一道長長的血痕。明峰想也沒想就上前握住她的手,這個倔強的女郎硬奪了回去。

她的手真冷。明峰大吃一驚。她的手完全沒有溫度,乾枯的像是骷髏一般。只有薄薄的皮包著手骨。

深深的、深深的難過起來。「……我不是,我不是存心無禮。」他訥訥的說,「妳流血了。」

羅紗將臉轉過去,李嘉冷冷的提醒她,「羅紗。」

含著淚,她眨了眨眼睛,漠然的轉過頭,伸出手。明峰握著她乾枯的手,很窘的只掏出一片有著藍色小花的OK繃。

這是英俊幫他準備的。而他心愛的小鳥兒,獨自留在人間,不知道過得好不好。

「這是我的式神,一隻很可愛的姑獲鳥幫我準備的。」明峰的聲音有些哽咽,或許是琴音的感染力太深,也或許,他對羅紗的臉有著太深的憐憫,「她一個人在人間,不知道過得如何……」

幫羅紗貼上那片OK繃,明峰的頰上也蜿蜒著淚。羅紗默默的注視著他,良久。

然後輕輕的將手放在他的頭上。「你一直很不安,對吧?」羅紗的聲音平靜下來,「你把一些陰影關在內心深處。我的琴音讓你似乎觸碰到那些被遺忘的陰影,對吧?」

明峰抬頭望著她半如天仙半如惡鬼的臉孔。

「人人都喚我羅紗,事實上,我的真名叫做荼蘼。」她只有半張臉會笑,所以表情扭曲,「我歡迎你來,不因為王上的命令而已。反正……也只到春盡為止。」

李嘉驚覺不對,試著阻止她,「羅紗!王上並沒有給妳權力……」

羅紗完全不理他。或許到了這種地步,她也不在乎什麼。這少年有種情感讓她懷念,比起毀容後必須現身於人的屈辱還深刻。她明白魔王想要什麼,但這孩子,不適合當個魔族。

「荼蘼花事盡。春天一過,我就會死了。」

明峰握著她的手,突然覺得氣溫降得好低,心也覺得好冷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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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寂寞開最晚

月瞑來臨。清冷的月光遍照,這個奢華的城市點滿了燈,像是打翻了珠寶盒。

明峰望著天上的三個月亮,低頭把飯菜盛入三層便當盒裡,對著疾筆振書的麒麟嚷著,「飯菜我煮好囉!……妳別抱著酒寫心得報告如何?很難看欸!好端端一個女孩子家……妳到底有沒有身為女人的矜持?真正的女人就該像……」

「像羅紗?」麒麟放了一記冷箭,馬上命中紅心。明峰的臉孔漲得跟豬肝一樣。

「我、我,我可沒有戀愛喔!我對羅紗是尊敬,我去找羅紗只是因為、因為……對!我只是找羅紗教我彈琴!」

……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也會彈啊,古今中外,什麼琴我不會彈?你找得到蘆笙,我也能教你。」

明峰被堵住,一時語塞。「……羅紗教得比較好!」

「但我看你彈得跟殺豬沒兩樣……是你沒才能,還是她不會教?」

「當然不是她不會教!」明峰大怒,「我才剛學,當然彈不好啦!彈琴首重氣質,氣質,妳懂嗎?!妳全身上下榨得出一絲半點叫做『氣質』的東西嗎?!」

「呃……」麒麟很認真的想了一會兒,「你若用蒸餾的,說不定可以蒸出那麼一點點……」

「對,用蒸餾的……」明峰氣得發抖,「妳當妳在釀酒嗎?」

照例又跳又罵了一會兒,驚覺飯菜要冷了,他才提著便當盒飛奔而去。麒麟撐著臉孔,灌了一大口皇家特調咖啡酒,很滿意的大大哈了一口氣。

「……主子,真的沒問題嗎?」蕙娘憂心忡忡,「聽說羅紗是個……」

「蕩婦?」麒麟懶懶的趴在桌子上翻著從冥界駭客來的資料,「是啊,她還是人類的時候,好像有那麼一回事。哇,這個厲害,她一刀結果了丈夫欸,手法乾淨俐落,直逼專業水準。」

「主子!」蕙娘叫了起來,「妳知道她是怎樣的人,妳還由著小明峰……」

「哎呀,妳真相信冥界那些鬼話啊?」麒麟大大打了個呵欠,「對啦,十府冥王、西方死亡司、狗頭神那一狗票真的清廉無比,方正的很。但他們手底下那票欺上瞞下的哩?收點好處就天花亂墜了啦。就算是,」麒麟站了起來,走向餐桌,「那又怎麼樣?她也下過地獄贖過罪,現在轉生成魔族了。過去種種跟她什麼關係?」

麒麟心滿意足的據案大嚼,「我啊,最討厭什麼前世債今生還的狗屁輪迴。有種就當世討,關一無所知的來世有個屁關係?天界無能,處理文書緩慢如牛步,才搞出這種狗屁輪迴。我還照著天界的爛邏輯思考,我就不是麒麟了。」

蕙娘靜了靜,嘆了口氣。論胸襟,她這個身為眾生的殭尸,還遠不如本為人類的麒麟。

「……但是聽說,那位琴姬壽命不長了。」蕙娘垂下眼瞼。她真心疼愛明峰,實在不希望他傷心。

「妳不了解啦,什麼事情都要嘗試看看。」麒麟滿口食物,含含糊糊的說,「明峰有個聰明的身體,卻有個笨得像是灌了水泥的腦袋。說不定談個戀愛能夠敲開他腦袋裡的水泥。妳要知道,『戀愛』呢,哪是男女之間最神祕也是威力最強大的咒……」

……妳這個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女人,說這個會不會很缺乏立場?

「主子,」蕙娘長歎一聲,頹下肩膀,「妳用『陰陽師』唬弄我了三部了,打算第四部也繼續用『陰陽師』唬弄我?」

這個嘛……「哎,妳不懂啦。妳不懂得通通都是咒啦!蕙娘,我想吃驢打滾。」

「……小心妳的傷口。來魔界妳已經暴飲暴食弄裂兩次了。」

他知道羅紗生前是什麼樣的人,也知道她死後轉生為魔族,是個怎麼樣的人。

李嘉會有意無意的告訴他,羅紗甚至會主動提起。

他知道羅紗生前叫做荼蘼,是個妖媚的青樓歌伎。她被富商贖身,錦衣玉食,卻不改煙視媚行,惹出許多風波,在某次口角被毆,她憤而持刀刺向丈夫的心窩。殺死丈夫之後,她讓暴怒的家人捆綁,活活的淹死在江底。

死後因為不貞、淫穢、殺人等等罪名,在煉獄裡受苦。但這個膽大妄為的女人,卻在魔王尋訪地獄的時候,攔路大聲喊冤。

向來冷漠無情的魔王,卻在傾聽她的哭訴之後,帶她回魔界,將之轉化為魔族,收為宮廷優伶,並且備受太上皇和魔王的寵愛。

她轉生為魔族之後,性情大變,豔麗的臉孔冷漠得宛如面具,韜光隱晦的寂靜度日。

雖然不情願,但李嘉還是承認,「我本來以為她只是惺惺作態,早晚會露出險惡的真面目。哪知道她……數百年皆無劣跡。甚至在刺客謀殺王上時……」他的臉孔抽搐了一下,「羅紗居然上前擋了那一記毒刀……」

那是毒龍的血和唾液、死者的咀咒、絕望的猛烈,和異常者的病菌融練而成的毒。震驚的魔王下令全魔界最好的醫師和法師全力搶救,卻無法阻止不斷的腐蝕。

最後雖然控制住了,但是羅紗的臉孔已毀,壽命也到了盡頭。

「論看人,我遠遠比不上王上。」李嘉是有些氣餒的。「所以我很難評斷羅紗。但我並不覺得她能與少年真人匹配。其實魔界名媛淑女眾多,你若喜歡這類型的,我……」

「我不要。」明峰低低的說,「我只想要羅紗。」

他也不明白自己喜歡羅紗哪一點。其實看慣了她的鬼臉,對於完好的那一半也不覺得有什麼差別。羅紗的話不多,只有在教他琴藝的時候,會指點幾句。其他的時候,她會溫和的坐在一旁,聽著明峰笨拙的琴音。

或者,在飄著雨的月瞑,她才會出神的望著窗外,話也比較多一點。

「……你不問我,我生前是不是蕩婦?」在某個飄雨的月瞑,她輕輕的笑著,月光照亮了她的鬼臉。

「那是妳生前的事情,妳不想提,我就不問。」明峰溫柔的回答,拿了件大氅披在她身上。劇毒損毀了她所有的健康,使得她極度畏冷。但她又不耐火氣,只能穿著重重疊疊的華服保暖。

「我喜歡男人對我好。」羅紗僅存的眼睛露出溫和的光芒,「其實只要有人對我好,願意讓我吃飽,抱抱我,他們想要對我怎麼樣都沒關係。」

陷身在遙遠的過去,羅紗沈默下來。許久了……已經很久不再去回想曾為女人的過去。她幾乎遺忘那一段,在她徹底向魔王傾訴之後,她就幾乎將過去拋諸腦後。

「……我從來沒有想要殺他。」她低低的,出神的說,「就算他打我、抓我的頭髮,我也沒有想要殺他。我知道他也很痛苦,他要我不要用那種眼神看其他男人……但我什麼都沒有做啊。我跟以前一樣的笑,這不是他最喜歡的笑容嗎……但他怎麼可以想要弄壞我的臉?」

羅紗恐懼的摸著自己被毀滅的右臉,「他想弄壞我的臉,這樣誰都會討厭我了。連他都會討厭我……如果沒人愛我,我還活著嗎……」

「羅紗!」明峰搖著她,試著將她喚醒。

她渙散的眼神好一會兒才漸漸恢復正常,又覺得有幾分羞愧。她一直是個倔強的女人。殺夫之後,被家人毒打,她沒落淚;死後到了地獄,受了什麼苦刑,她沒喊過冤。

反正沒有人想聽她說話。她只是玩具,玩具是不會說人話的。

這世界歧視侮辱她,早在她還活著的時候,就知道地獄長什麼樣子。

但她卻在魔王降臨的時候,落了淚。若是這個黝黑的王者,或許願意聽她說話。她並不是想免罪,她只是想……想要有個人認真的聽她說說淤積在心裡化膿的苦楚。

為什麼……在她生命的盡頭,她又願意跟這人類孩子說這些呢?

勉強笑了笑,她習慣性的掩住自己右臉,「……我今晚有點失態,抱歉。」

「羅紗……妳很好啊。」明峰笨拙的不知道怎麼回答,拉下她掩著臉的手,真誠的望著,「羅紗,妳真的很好啊。」

她忍了很久很久,左眼落下一串淚,「我的臉……我不要讓人看到我的臉。」

「妳還是妳啊,羅紗。」明峰垂下眼瞼,「妳還是彈琴彈得非常棒,非常美麗的羅紗。」

她倔強的挺直坐著,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撲倒在明峰懷裡,痛哭失聲。

魔王在他華貴冰冷的王座坐著,臉孔籠罩在陰影中。

他剛料理完繁雜的國事,知道明天還會有更大一堆需要處理,不過,那是明天的事情。

「所以,他天天去探訪羅紗?」

「是。」李嘉有些不放心,雖然在魔王身邊已經數千年,但他其實不太了解這個沈默的主子。或許這樣是不應該的,他忖度著,太喜歡一個身分未定的凡人,真的不應該。

就一個魔族的眼光看來,明峰並不是一個理想的皇儲。姑且不論他絕佳的「真人」身分,他個性太溫和,缺乏果決而殘酷的明快。

但和他相處越久,又越喜歡他那種大度的包容和有些慌張的熱情。他並不希望明峰受到什麼傷害。

「少年真人和羅紗向來以禮相待。」李嘉小心翼翼的添了這句。

這卻讓魔王彎起了嘴角。「李嘉,你真心喜歡這小夥子吧?」

他忠誠的侍衛狼狽起來,訥訥的不知所措。

「你若不喜歡他,我反而覺得煩惱。畢竟,我能信賴的人是那麼少。」魔王呼出一口長氣,「魔界的統一只是表面而已。私底下想取而代之的貴族多如牛毛。若不趕緊定下皇儲,只是讓這些土匪的狼子野心更有理由發作。」

他站起來,三對漆黑的羽翼極展。「王座不能落在無能之輩的手裡,更不能讓魔界再次分裂。我也不是為了一個女人就和皇儲反目的莽夫,更何況,羅紗從來不是我的女人。」

但……但是,羅紗還健康的時候,幾乎都是她在陪寢。因為她的存在,所以惡魔貴族們和皇室結親的念頭屢屢被打滅,到現在,魔王尚無皇后。甚至傳說魔王打算迎娶身分低賤的羅紗。

當然,李嘉知道魔王真正的情人不在魔界。難道……

「我不是假惺惺的聖人。」魔王淡淡的,「但羅紗轉生為魔族後,失去了一些什麼。你也知道轉生往往會損失若干特質。」

這就是罪魂的缺陷。往往罪魂洗罪後轉生為魔族,會有嚴重的損失。最好的情形是小部分獸化,有了對無傷大雅的角,多出一隻眼睛或獠牙什麼的。最糟糕的是,轉化失敗,成了「異常者」,不得不將他們關在圍牆之外,或者乾脆的殺掉。

羅紗算是不太糟的那種,她損失了一些情感的特質--她的情慾徹底蒸發了。

這對魔王來說當然很方便,有個毫無所求的女人當了面堅固的擋箭牌,她又是這樣的忠心。因為她這樣堅強的忠心和無欲,所以魔王相當憐愛她,像是憐愛一隻小貓一般。

於私,他喜歡羅紗,感激她的犧牲,所以才答應羅紗的要求,讓她去運河區的離宮悠閒度日……或說等死。於公,他必須顧及整個魔界的存續,非徹底利用無辜的羅紗不可。

因為他和父親中意的皇儲,愛上了羅紗。

踱了幾步,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這廣大的宮殿,總是寒冷無比。「我去看看麒麟。」

沈迷於小說中的麒麟,茫然的抬起頭。她的眼神沒有焦距,小嘴微微張著,有種迷惘的純真和溫柔。連見慣美女的魔王都不得不承認,禁咒師很美,而她的美帶著蓬勃的生命力。

如果不開口的話,更美。

很不幸的是,她老是太早開口。

「雜毛魔王,我心得報告不是交了?」看到女官在佈棋盤,她跳起來,「我心得報告交了!一個字也沒少,一個字也不多!不長不短兩萬字啊!而且十三冊我都徹底看完,你也口試過了,現在你又擺棋做什麼?!好女孩子是不跟人賭博的!」

……誰是好女孩子?「好女孩子似乎也不喝酒。」魔王交疊著手,坐在棋盤對面。

「你懂什麼?酒是清靜之物……」麒麟搖晃著食指,「可以驅邪去魔的!」

妳在我面前講去魔……會不會很沒禮貌?「妳快把我的酒窖清空了。」

「你又不只那個酒窖。」麒麟趕緊把喝了半空的葡萄酒咕嚕嚕的灌個精光。

托著腮,魔王不怒反笑。以前覺得禁咒師是個麻煩,若順利立儲後不知道怎麼安置這個麻煩製造機。現在又覺得她留著解悶也不錯。

而且,同樣在皇宮中,她的屋子特別的溫暖。

「我沒要跟妳賭什麼,只是我有空了,找妳下盤棋。」魔王淡淡的,「不歡迎?」

「不是那麼的……」麒麟含糊其詞。

「『惡作劇之吻』的原作者多田……」魔王笑笑的望著她,「我剛從冥界將她請過來,她準備畫『淘氣小親親』的結局了。」

「那當然是非常歡迎!隨時隨地歡迎您,尊貴的魔王!」麒麟馬上熱情無比的跳上桌,「我需要故意輸給您嗎?如果輸給你能不能第一時間看到?」

魔王露出最魅惑最迷人的笑,「當然……不能。」

麒麟的臉馬上垮了下來。悶悶不樂的拿起白子。

魔王雖然諸國棋藝皆精,但是特別喜歡圍棋。他下棋的風格很豪邁,大起大闔,是個天生的王者,和麒麟那種死纏爛打、小巧求生的路線不同,但是這樣對奕起來,特別有樂趣。

「……妳不喜歡棄子。」纏鬥之餘,魔王淡淡的說。

「我不拋棄跟隨我的人。」麒麟一面吃著水煮花生,一面擲了一子在棋盤上。

「必要的犧牲往往可以顧全大局。」魔王高深莫測的說了這句。

「我又不為王為寇,需要大局作什麼?」麒麟打了個呵欠。

他像是被觸動了心弦,莫名的感傷。今天他若不是魔王……或許,尚在人間的愛人不會老是遇到危險,必須靠管理者周全保護。多久沒看到她了?她是否忘了我?

勉強收斂心神,「總要有人為王為寇。」

「你怎麼不把她收來當魔族呢?」麒麟的語氣很平常,像是在討論天氣,「這樣你也不用感傷,運氣好就有名正言順的皇儲了。」

「磅」的一聲,棋盤四分五裂,化為粉末。麒麟拽住衝出來的蕙娘,拍了拍頭上的灰,若無其事的坐下來。

魔王的形體都模糊了,像是一團怒燃的純黑火焰。

麒麟凝視了他一會兒,「你怕她轉生出現問題,我也怕我的徒兒轉生出了問題。但我尊重明峰的意見,你尊重你女朋友意見沒有?是好是壞,人生是他們的,又不是你或我的。」

「妳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事情。」魔王的聲音不高,卻動搖了宮室,引起地鳴。

麒麟聳了聳肩,「因為我剛好認識那隻半海妖。五個月前還在幻影咖啡廳見過她。」

魔王的憤怒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滾燙的蕭索。「……她好嗎?」

「不計較心靈的傷害,她很好。」麒麟嘆了口氣,「我去的時候,她正在哀求狐影教她怎麼去魔界,因為舒祈不幫她。」

魔王霍然站起來,「太晚了,我該走了。」

麒麟沒有留他,只是隨便的揮了揮手。「記得把淘氣小親親的結局送來啊。」

意外的,魔王沒跟她抬槓,只是狼狽的轉身離去。

他不該有弱點的。回到自己華貴而冰冷的王座,魔王忖度著。他不該有這樣的弱點讓人抓到。身為一個殘酷無情的王者,他應該親手清除這個弱點。

但他辦不到。

能夠怎麼樣呢?他煩躁的踱來踱去。封天絕地了,天魔兩界和人間的接壤裂痕越來越大。他身為王界至尊,力量過於絕對,以前還可以壓抑力量降臨人間,現在卻連幻影都會引發劇烈的崩塌。

他能怎麼樣呢?反正在過幾年、幾十年,人間的愛人就會忘了他,嫁給其他同樣短命的人類,或者長壽一些些的妖族或半妖,匆匆忙忙的懷孕生子、匆匆忙忙的衰老病死。

但這樣的想法令他更難忍受。其實他真正想要的,是將他的女人帶來魔界,轉生為魔族。這樣他們永遠都會在一起。

……真的嗎?

他的父親退位時跟他說過,他們這族墮落天使,無所畏懼,卻終將敗在多情之上。

依舊壯年的父親,竟日待在歌殿,陪伴著一隻化魔失敗的山鬼。哪怕那隻山鬼腫脹恐怖得像隻水母,他的父親卻為了這個妖族愛人,終生軟禁自己,失去所有雄心壯志。

若是這種事情發生在他心愛的愛人身上呢?他能夠繼續坐在這王座之上,若無其事?

「……我辦不到。」他疲倦的將臉埋在掌心,「我辦不到。」

整個魔界都在他肩上,而這個魔界,是整個世界的三分之一,他還有責任。

深深的吸了口氣,他喚,「李嘉。將少年真人帶來,我有話對他說。」

***

被魔王傳喚,明峰很忐忑不安。但是麒麟只是聳聳肩,不表示任何意見。

「他叫你去,你去不就好了?」麒麟滿臉不在乎,「魔族吃人只是傳說,還怕他吃了你?」

真的吃人的是妖族。再說,那也不叫「吃」,正名應該是「採補」。不過他的笨徒兒不用知道那麼多,反正他讓妖怪追逐這麼多年了,腦袋不知道,身體也該知道了。

明峰幽怨的看看不可靠的酒鬼師父,默默的跟著李嘉去了。

魔王的神情在高高的王座之上,比在麒麟的客廳看到時更高深莫測,更嚴厲得令人敬畏。他笨拙的學著李嘉單膝跪下,魔王只是凌空一托,他就跪不下去了。

「少年真人,你在我魔界也有段時間了,你覺得魔界與人間相較如何?」

怎麼突然問他感想?明峰有點摸不著頭緒,「……這是很美麗的都市。」

「比人間美嗎?」魔王浮出一絲絲的笑容。

「我見過的都市不夠多。」明峰謹慎的回答,「但不管什麼地方,首都都是我見過最美的都市。」

「呵。」魔王輕笑一下,「因為這個城市有羅紗?」

明峰馬上狼狽的紅起臉。「呃,這個……」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把羅紗給你。」

這讓明峰莫名的惱怒起來,「羅紗是人,不是東西,不能當禮物高興給誰就給誰!」

李嘉倒抽了一口氣,滿眼哀求的看著魔王,希望這位嚴厲的君主不要懲罰這個過度耿直的少年。

魔王卻只是沈吟了一會兒,「我倒很高興你這樣善待羅紗。可惜她命不長了。」

明峰自悔失言,聽到魔王這樣講,內心又狠狠地戳了一下,低了頭。

「少年真人,你在魔界這麼長久,也知道魔族苦於無法自然生產。」魔王輕嘆,「而皇室,需要一個皇儲。」

啊?為什麼話題轉到這邊來?明峰有點糊塗,這跟他講幹嘛?還有,這跟羅紗有什麼關係?

「我希望你能轉生為魔族,成為皇儲。」他淡淡的說,卻不啻是記焦雷砸在明峰的腦袋上。

「我?你說我嗎?!」明峰跳起來,「為什麼是我?我是個再普通也不過的人類!我想您一定是弄錯了……」

「我的理由,禁咒師很明白。我相信你很難接受……」魔王輕笑,「但你若接受的話,或許……羅紗不用死。」

明峰安靜了下來,愕然的看著魔王。那瞬間,他的腦門亂轟轟的,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麼。

第四章 零落花片損春痕

明峰鐵青著臉衝進來,一把奪走了麒麟的酒,「……麒麟,妳到底瞞著我什麼?」

麒麟卻沒有訝異的樣子,只是掏了掏耳朵,懶洋洋的,「需要這麼大聲麼?我又還沒聾。」

「甄麒麟!」他吼了起來,「為什麼魔王要我轉生成魔族,當什麼皇儲?為什麼魔王說妳都知道……妳到底知道什麼不告訴我?妳怎麼可以……」

「因為我知道的不是那麼肯定。」麒麟攤了攤手,「不肯定的事情告訴你做什麼?」

看著明峰燃著怒火的眼睛,她搔了搔頭,「哎啊……這樣呼嚨不過去嗎?……」

「甄麒麟。」明峰的聲音冷靜了下來,但他的眼神卻呈現反比的憤怒。「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麒麟嘆了口氣,「……你還記得我們去都城管理者那邊,尋訪一個可能成為魔王的嬰孩?」

明峰疑惑的看著麒麟,「……記得。」

搔了搔頭,麒麟往下說,「事實上呢,預言雖然被扭曲,但大體上是正確的,時間也沒有錯。不正確的是人類標記時間的方式。所謂的『西元元年』,指得是耶穌誕生那一年。但是人類標記的『元年』卻有二十多年的落差。」她垂下眼睛,「真正的『恐怖魔王』,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誕生了。」

「妳又在唬我。」明峰的聲音卻開始發抖。

「可以的話,我也想唬你。」麒麟聳肩,「畢竟我對卜算很不擅長。所以才把你帶去舒祈那邊。」

很不幸的,舒祈一見到他,就肯定了麒麟的猜測。麒麟也很遺憾,她真是太聰明智慧了,連小徒不幸的命運都猜了個十成十。

「……我是恐怖魔王?我會毀滅世界?」

「不是這樣。」麒麟趁他發呆,悄悄把酒拿走。「這預言被扭曲過了。天界別的不會,耍這套唬爛人類倒是滿厲害的……正確的預言大致上是談論一個『繼世者』。」

據說有本《未來之書》,在虛無的時空長流中隱隱約約。能夠閱讀未來之書的眾生非常的稀少,在這本神祕的書籍之前,眾生平等,連神族知道的都不會比人類多。

而且未來之書有自己的意志,他願意給你觀看的部分,你不能逃避;但他不願意給你看的部分,你也無從得知。

原本人類當中某些資賦優異的靈媒或預言者也能閱讀未來之書,但人類畏神幾乎寫進了血緣中,在神族潛移默化的脅迫和誘哄中,預言漸漸的被扭曲,醜化,成了世界毀滅的預言。

事實上,未來之書談論著一位「繼世者」,一位可以為神亦可為魔的「真正人類」,這個純血的人類將彌補所有的裂痕,讓斷絕的神族與魔族血脈延續下去。

諸天界的帝王明白,統一魔界的魔王也明白。他們費盡苦心尋找這位「繼世者」,雖然理由各不相同。

天界一直都是分裂的狀態,雖然說,各天界各行其是,維持相當久的表面和平,也無意打破目前的狀態。除了東方天界外,其他天界都有穩固的王位傳承,並不希望這個「繼世者」來破壞勢力平衡。東方天界自願接下這個燙手山芋,自然樂觀其成。

東方天界的皇儲天孫雖然是個瘋子,但他的母親卻不是。天帝努力尋找「繼世者」,但王母卻想盡辦法要除去這個人間的「禍害」。

另一方面,和分裂的天界不同,魔界已經統一在墮落天使的旗幟之下,他們比衰老顢頇的天界積極,卻苦於戰敗和約的限制,不能像神族一樣在光明正大的搜尋。但魔族的情報網非常發達,所以才會在東方天界的劊子手之前,搶先一步將「繼世者」和麒麟迎到魔界來。

「……妳一定是在騙我。」明峰的聲音很虛弱。

「可以的話,我也想一直騙你。」麒麟橫躺在沙發上,嘆了一口氣。

他將自己的臉埋在膝蓋上,久久不能動彈。

「……我若不救她,她就會死。」良久,明峰緩緩的開口。

低頭喝酒的麒麟停了下來,用稀有的溫和看著她掙扎不已的小徒,「你下了決定?你作好了成為魔族的心理準備?這個決定是無法逆轉的,到最後你必須和人間的一切切斷關係。」

明峰心底深深一寒。也就是說,他將孤獨的留在魔界,在這陌生的環境裡,當一個他並不想當的魔族皇儲。他對魔族沒有認同感,但在遙遠的某一天,必須扛起整個魔界,因為這是他的責任。

並且,他會和父親、堂兄弟姊妹通通失去聯繫,在時光的長流中漸漸失去他們。甚至,他會失去麒麟和蕙娘,再也見不到他心愛的小鳥兒。

這跟死亡似乎沒有什麼兩樣。

這巨大的犧牲讓他幾乎畏縮了,但想到羅紗……無辜的羅紗。不管他再不情願,他沒辦法,實在沒有辦法看著羅紗在他眼前死去。

這是他第一次心弦猛烈的撥動,第一次愛上某個人。

「師父……我該怎麼辦?妳不贊成我,對嗎?」他祈求的望著麒麟。

麒麟將半盞殘酒遞給他,「徒兒,這是你的人生,並不是我的。作為你的師父,我只能在你做了決定後,盡量的支持你,即使你做了錯誤的決定而懊悔時,最少你知道,我會在身後。我是你的師父,沒錯。但我也是你的朋友,只是就道術而言,比你領悟得早。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但我不能夠幫你決定任何事情。」

明峰愣了一會兒,喝下那盞殘酒。真苦……又冰冷又苦澀的滋味。像是積壓在他心底的眼淚。

「但是,」麒麟謹慎的斟字酌句,「你可想過羅紗的決定?你是否如我尊重你般,尊重了羅紗的最後抉擇?如我不能干涉你的人生,羅紗的未來,也只有她自己獨行。」

她睇了明峰一眼,「若魔王要我犧牲自己的未來,好換取你的生命,你覺得如何?」

「不要!」明峰幾乎憤怒起來,「妳怎麼可以做這種事情?我就算不想死,也不想妳……」

「那麼,你覺得羅紗會高興嗎?若你真是羅紗重要的人。」

我們,在這世界都是孤獨的個體。或許並肩同行,但也只是一小段相同目的的旅程。終究要轉彎走向不同的歧路,沒有誰可以永久陪伴。但在短暫的交會時,綻放出溫暖的光輝,照亮了彼此永恆的孤寂。

你要學會別離的沈重,才能夠了解重逢時的欣喜若狂,和永別時巨大的哀傷。

這,就是人生。

「……我、我得想想。」明峰喝完了酒,愣愣的望著杯緣的水珠,「我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

這天,他沒有等待李嘉的陪伴,逕自來到羅紗的小院。侍女開門時非常驚訝,但因為他身分是那樣特殊,默默的打開了門,讓他進來。

他為什麼這樣頹唐?髮上沾滿了露珠和殘花,似乎在門外守候了許久許久。

正在吃藥的羅紗微微吃了一驚,她有些憐憫的看著這個人類少年,輕輕拂去他濡溼髮上的殘花和露珠。

「一大清早的,怎麼就來了呢?」清晨的寒氣沁骨,她忍不住咳了幾聲,「吃了飯麼?我讓侍女去準備……我不怎麼吃煙火食,她們也沒備下什麼餐點……」

「羅紗。」明峰抓住她宛如髑髏的手,慎重的下了決定。或許為了麒麟、蕙娘,甚至是英俊,他都會下相同的決定。但為她,只有為她的時候……他的心裡才會湧起一陣夾雜了苦痛的甜蜜狂喜。

「或許妳不用死。」他低低的說,「我、我喜歡妳……但我沒有要求妳回應。我只是希望妳活著,並不要妳付出什麼……請妳不要拒絕。荼蘼不一定活不過春天,只有有溫室,荼蘼可以活過任何季節。」

他說得雜亂,但羅紗一下子就懂了。她愣愣的看著明峰的臉孔,良久才輕咳了一聲,完好的左眼流下蜿蜒的淚,露出溫和卻扭曲的笑。

「先吃點東西好嗎?」羅紗溫柔的勸他進食,「等你用過早餐,我們再來討論這個。」

明峰不想違逆她,食不知味的吃著。羅紗出神的望著室內縹緲幽暗的陽光,曲不成調的拂著琴。

「……王上將整個首都改成中國風時,我就覺得訝異。」羅紗平靜下來,「甚至將擁有東方血統的魔族遷來首都……當中也包含了我。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了。或許在聽到李大人用『少年真人』稱呼你時,我就該猜到。只是多年宮廷生活,我早就學得麻木,不去聽不去想也不去看……」

「孩子,你就是傳說中,將會繼位為魔王的『真正人類』吧?」

「我並不是孩子。」明峰有些被激怒,「我不喜歡妳老這樣叫我!」

發完脾氣他就懊悔了,尤其是羅紗垂下眼瞼喃喃的道歉時,他更懊悔了。

「……我才該道歉。對不起,我只是……」明峰深深吸了幾口氣,「妳若一直把我當成孩子,我連愛妳的資格都沒有。」

羅紗的表情柔和下來,連糾結的鬼臉都為之放鬆。她凝視著這個人類少年,心裡緩緩的升起一股遺憾。

太晚了,真的,你來得太晚。

撥著弦,羅紗用沙啞的像烏鴉一樣的聲音唱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你我早已是天涯海角。君生我已老,相遇時,我已垂死。

她琴聲漸歇,明峰吞聲,卻不斷的流淚。她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濡溼了。

溫柔的遞了方手帕給明峰,屏退侍女。「我知道魔王會用什麼方法救我。如果我直接拒絕你,你大概沒辦法接受吧……」

她凝思想了一會兒,輕笑一聲。「我教你這麼久的琴,卻還沒有跟你合奏過。」

明峰瞠目看了她一會兒,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跳到這個話題。

「或許,現在就是時候了。」

羅紗取出一把比較短的琴,樣式古樸,末端還有淡淡的焦痕。她教明峰一個單調的曲子,只有幾個拍子,錚錚然,規律而工整的韻律,明峰有些疑惑,因為這樣的聲音他似乎聽過……

是了。麒麟帶他去古都祭天的時候,女鬼軍團的弓箭手,曾經彈出類似的的聲音,彈著弓弦,嗡嗡然的驅邪。

「專心。仔細聽著自己的旋律。」羅紗溫柔沙啞的聲音輕響,「你的拍子就是我的錨、我的歸依,讓自己的心靜下來,仔細聽著自己的旋律。」

在錚然的單調中,令人昏昏欲睡……

鏗然一聲,石破天驚的一聲大響,卻沒將明峰驚醒過來。他像是漂浮在自己身體之上,在眠於非眠中飄移著。

他聽到此生最驚心動魄的樂曲,似乎可以撕開三界的堅固結界,讓所有眾生感動流淚。被深深的震動,他閉上眼睛。羅紗……

「我在這裡。」半透明的羅紗輕笑,伸手握住快要被絕妙樂音沖走的明峰,「來,我用樂音開出一條通道,我們還有一曲的時間。」

他瞠目,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他們的確像是潛伏在薄霧中的影子,在平滑的雲層之上飛行。

「……這?發生什麼事情了?」明峰大驚,「我們……?」

「我帶你飛越圍牆。」羅紗彎了彎嘴角。「你要親眼看看圍牆之外。」

雲破天清,他們從極高的高空俯瞰著整個魔界大陸。和被撕裂的人間不同,魔界主要的大陸還是完整的一塊,遼闊如海洋的長川大河切割著,他們飛得這樣高,卻還看不完名為「寂靜」這塊大陸的全貌。

但已經可以看到廣大的首都地區,被圈在一個高聳的圍牆之內,和蓊鬱的首都相較,圍牆之外是片金黃色的荒蕪,然後被許多深刻的壕溝割裂,像是烏黑翻紅的傷痕。

被遼闊得幾乎沒有邊界的沙漠一襯,首都地區像是個小小的綠洲,矗立在風沙遍佈的荒涼中。

羅紗拉著明峰降落,僅有意識的她,輕得像是一根羽毛,連觸感都若有似無。

他們脫離了軀殼,僅用意識飛越了魔王的圍牆。

「這裡才是真正的魔界。」羅紗憂鬱的笑一笑,「這些人……才是魔界的原生魔族。」

明峰望著垃圾堆似的村落中,蠕動而出的奇異魔物。呻吟著、啜泣著,發出飢餓的吼叫,互相吞噬,然後苦悶的打滾,又開始生產出更為畸形、可怖的幼嬰。

他們隱約還有人形……有些有著妖豔的臉孔。但他們像是一大群精神病患般喃喃著破碎的言語,吃和被吃,毫無意識的生產,死亡。

「這些是重症病患。」羅紗淡淡的,「但因為病得太重,反而沒有威脅性。所以魔王將他們安置在靠近首都最近的地方,每隔一段時間就有醫生來巡邏,給予基本的治療和食物。」

「還有一些,病得比較輕的,反而因為這種病擁有了不自然的強壯和瘋狂的智慧……」她指著遙遠的地平線,「那些異常者被放逐在大河之南,但我不能帶你去。因為他們什麼都貪,哪怕只是兩道清醒的意識,都可能被吞噬的乾乾淨淨。」

羅紗憂鬱的笑,「如果你要說整個魔界是個龐大的精神病院,我也不會反對。」

她趁著樂曲的終結,將明峰猛然拉回。他發出一聲極低的輕呼,感到極度的反胃。

「王上讓我不死的真相就是這個。」羅紗安靜的望著明峰,「他和醫療團研究『異常者』已經有了很初步的結果了。我若得了這種瘋病,就算肉體死了,精神破碎,我依舊可以存在,說不定經過重度藥物控制,我還可以在鐐銬之下彈琴。」

在遙遠的遠古,人類與神族依舊平起平坐的年代,這個年輕的、初萌的世界,並沒有所謂的「魔族」。

在那個渾沌而天真的世界裡,人類與神族的分野非常模糊,時有婚嫁。但人類可以適應天界的環境,神族卻不能。人間擁有一種神祕的氣,排拒著人類以外的眾生。

和和平而天真的發展音樂、文明的人類不同,神族很早就陷入戰火中,而有了最初的眾多王國,相異的外型和能力更加劇了戰火的延伸,最後一分為二,成為兩大勢力的交戰。這場遙遠到被封印記憶的戰爭接近尾聲,戰敗者面對勝利者趕盡殺絕的殘酷感到極度憂慮,就在這個時候,偶然發現了人間往妖界的通道。

當時的妖族還是野性的、動物化的,即使是神族的戰敗者殘軍,也輕易的打敗了原住民的妖族。在接近滅種的殘忍戰爭中,妖族被迫棄離自己的家鄉,紛紛逃往人間,為了避免敵人捲土重來,尾隨而至的勝利者強行關閉了妖界通往人間的道路,神族稱呼這些戰敗者為「魔」,意思就是「神的敵人」,原本陌生的妖族故鄉,被稱為「魔界」。

由此,這些戰敗者沈寂了數萬年。神族也學習了人類的文明,並且因為天賦強大,居於上風。流竄在人間的妖族失去返鄉的道路,也試著在這片新世界生存下去。但是人間神祕的主宰,很難解的接受了這群妖族流亡者,卻依舊將神族排拒在人間之外。

雖然神族還是找到可以在人間暫留的方法,並且漸漸的開始統治人間的眾生。但也因為神族沒有節制的使用力量,引起失衡,各界之間,開始有微弱的裂縫產生。

眾生幾乎遺忘了戰敗者。事實上,困在魔界的神族戰敗者,也幾乎滅亡殆盡。就像人間排斥神族,這個廣大的新世界,也嚴重的排斥著神族的戰敗者。

許多變異和疾病蔓延,幾乎毀滅了逃亡的神族殘軍。當中以「荼毒」最為嚴重。患了「荼毒」的神族,不但外觀獸化,而且精神與人格產生了劇烈的扭曲。

這些極度反社會的病患,用他們瘋狂的智慧和不自然的病態強壯,鯨吞蠶食的攻擊著疲憊不堪的殘軍。殘軍的領導者使用了大量而過度的法力來對抗毀滅的命運,但這樣的濫用法力卻只讓這個世界的力量衰竭的更快,扭曲更劇烈,甚至連健康沒有患病的殘軍都開始部分獸化,已經和他們原本交戰的神族同胞越來越不相同了。

就在幾乎滅亡的危急時刻,神族傲慢使用太多法力改造人間的惡果發作了。各界產生劇烈的裂痕,原本封閉的人間通道開啟。半是本能的渴望、半是殘軍的引誘和驅趕,患病的異常者幾乎都通過開啟的通道衝往明亮的人間。僅存的殘軍趕緊封閉通道,他們很明白,或許天界才能讓他們合適的生存,但勝利者不會饒過他們。

唯一存活的希望,是將這個新世界的疫情控制下來,改造成他們能夠居留的所在地。這樣,他們才有喘息的機會,重整軍容,回返他們天界的故鄉。

至於流放出去的異常者,他們無力也無能去管。人間總能自然的消滅神族,或許也會相同的消滅掉這群數目龐大的異常者。

這些異常者的魔族,成為人間耳熟能詳的「惡魔」、「邪神」。

當然,這群異常者引起人間非常大的災禍。人類無助的祈求和哭訴也讓身為統治者的神族非常心煩。但是異常者那種瘋狂尋找歸鄉途徑的行為才是讓神族真正畏懼的。

他們用了最簡單的方法消弭災禍--在人間引發了大洪水。這招的確非常有效,大部分的異常者都畏水,這場洪水幾乎消滅了所有的異常者。但人類也幾乎被消滅殆盡了,連同他們優雅的文明、純真而善良的初民社會制度,完全隨著滔然的巨浪消失無蹤。

「……這只是故事,對吧?」明峰整個脊背都是冷汗。

羅紗沒有答話,事實上,她極為疲累。她的生命之火已經快要熄滅了,卻還彈「廣陵散」這樣燃燒生命的樂曲。我又縮短所剩不多的生命了……或許等不到春末。

不過,很值得。

「……前任王上……現在的太上皇和他的『愛妻』很喜歡聽我彈琴。」她短促的笑了笑,魔界太多悲劇,和人間沒什麼不同,「這些是太上皇喝醉了、痛哭失聲時告訴我的故事。」

其實她不想知道。對這些巨大的悲劇……她無能為力。畢竟她只是個卑微的琴姬。

或許,這些故事是為了,少年真人來到她面前時,她可以告訴他。或許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有所註定。

溫和的望著明峰年輕的臉孔,她的內心湧起一絲絲些微的疼痛和溫暖。如果相逢在對的時刻,或許我會不顧一切、不管身分,追求這個溫柔而燦亮的人。

但一切都太遲了。

「我不想,活的像是一具屍體。」她輕輕按著明峰的手,「真的,我累了。存在這麼長久,請讓我抱著最後一絲尊嚴長眠。」

對,她天天都在祈禱,可以恢復原來的容貌。她希望真正愛她的人可以出現,她並不想死。

但這些渴望,都比不上一個卑微琴姬,頑強而僅存的尊嚴。

「我不要成為異常者。」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求求你。」

明峰激動的反握她的手,痛苦的連淚都流不出來。

臨別時,疲倦的羅紗將琴譜交給明峰。她累得唇都褪成淡淡的玫瑰白,微微笑著,「請把這個給禁咒師。我聽說她是鼓琴的高手,可惜我沒機會聆聽。」

明峰望了她好久,才算聽明白她說了什麼。「……羅紗。」

「明天還是歡迎你來看我。」她溫柔的拂拂明峰額上汗溼的頭髮,「等明天我不那麼累的時候。」

凝視著明峰有些蹣跚的背影,她覺得一陣陣虛弱,蹲了下來。侍女見狀趕緊將她扶進屋裡,徒勞的藥香試圖延續她即將消失的生命。

她很想闔眼睡一下,但心頭發鬧,她按著激烈而淺薄的心跳,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不知道在撐什麼……她熬著劇痛、虛弱、自卑,這樣一天熬過一天。

她也不懂,為什麼沒有尋死。或許她隱隱的在等,等待著。說不定一切都是註定的,她在等待少年真人,等著把故事和琴譜給他。

在這天地間,眾生宛如傀儡,任由命運撥弄。而我,被撥弄得最深。

泛出一絲絲嘲弄而悲感的苦笑。她一直都是個,多情的人。生前死後都沒兩樣。總是那麼容易愛上某個人,然後絕望的等待之後又被拋棄。

或許冥界的判官沒錯,她在本質上是淫蕩的。或許多情本身就是一種沒有情慾的淫蕩。

她愛過為她贖身的丈夫,也愛過許多付出稀薄溫情的恩客。轉生為魔族,她的情慾完全消失了,但讓她終身悲苦的多情卻沒有消失。

或許,她也愛著魔王。雖然知道魔王愛的不是她,所以她抱著一種溫柔的惆悵。

生前死後,這麼漫長的光陰,她一直在等一個真正愛她的人、真的屬於她的人,只是永遠沒辦法如願。

每個她愛上的人,心裡都有所愛。而這個孩子上前來敲門,說,他愛上了羅紗。

若是多給她一些時間,說不定她也會奮不顧身。但,太遲了。而且,誰又知道愛是什麼模樣?或許那個少年只是混合了憐憫和同情,誤會成愛情。

她可以說服自己,卻沒辦法說明臉頰為何總是蜿蜒著淚。

魔王悄悄來臨時,正好看到羅紗臉頰上的淚痕。她愕然了一會兒,這個倔強的琴姬匆匆擦去淚水,試著要下床行禮。

魔王將她按住,在床沿坐下。「……少年真人沒人陪伴就來找妳?他可說了什麼?」

但他們都明白,魔王想問的是:妳對他說了什麼?

羅紗攏了攏頭髮,神情平靜下來,「王上,並沒有說什麼。我彈了琴給他聽,說了個古老的故事。」

魔王瞅著她,像是要看穿她的心思。羅紗不會背叛他,魔王忖度著。這個用生命護衛他的女人,向來讓他歉疚。

「我猜,他跟妳說過皇儲的提議吧?」魔王淡淡的,「羅紗,於公於私,我都不希望妳死。」

羅紗也笑了,「王上,我們討論過這件事。」確認她必死無疑的時候,魔王就提議過了。

「但和那時不同。現在的藥更安全更沒有副作用,我一定盡力讓妳保住神智,不讓妳成為異常者。而且,妳也可以恢復過去的容顏……難道妳不考慮一下?」

過去的容顏……這話讓羅紗的心扎了一下。是,她是個淺薄的女人。受傷後她若有懊悔哭泣,只為臉孔被毀而哭,不曾因為死亡將臨。

但現在……都沒關係了。

「這是命令嗎?」她淡淡的問。

魔王蹙起眉。羅紗一直都是倔強的。她若溫順只是她願意,不然她會用自己的方法反抗。她無意幫助我,除非我用命令的方式。

隱隱懷著怒意,魔王冰冷下來,「我命令妳,羅紗。」

她頹下肩膀,臉孔還是笑笑的,伸出了手。

魔王遞給她一個小巧的水晶,比血還要紅艷,反映著璀璨而危險的光芒。「……我不希望妳在不甘願的情形之下吞下它。」他低聲,「任何反感的情緒都可能讓藥變質。畢竟這藥非常的不穩定。」

「所以,給我幾天說服自己?」羅紗微微笑,「先給我一點心理準備。」

遲疑了片刻,魔王點點頭。羅紗在他心目中有不同的位置。並不僅僅是個普通琴姬,這個倔強又沈默的女人,在許多輾轉難眠的夜裡,彈著一曲又一曲的琴讓他平靜。

哪怕是彈到指端出血,琴上撒滿豔紅血花,哪怕是為他擋下致命的那一刀。她沒有要求,也沒有皺過眉。直到現在,他卻連安詳的辭世都不能給羅紗。

抱著遺憾離去,羅紗只是靜靜的坐在床沿,一動也不動。

攤開手掌,那只血色水晶像是掌心凝聚的一點血珠,燦爛奪目。她凝聚僅存的魔力,將它鑲嵌成一只豔紅的水晶耳環,剛好可以戴在耳上。

「還有五天。」她輕輕說著,「還有五天。」

再過五天,春就盡了。窗外的荼蘼淒然的綻放,芳香的像是春天最後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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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凋零之後

魔界爆發了一場規模不大不小的軍事衝突。

跟圍著高聳圍牆的首都相同,各個大大小小的城市都用繪滿咒文的圍牆保護著。

先設法清理重病的大地,安埋清靜符文陣,跟嚴重排斥他們的世界搶到新的城市中心,然後漸漸的量出新的範圍,建起新的圍牆。

與安逸的天界不同,魔族的一生都在奮戰,為了生存下去奮戰不已。除了與惡劣的環境,還要跟內心的權力欲、戰爭欲爭奪不已。
永遠有不滿統治者的貴族,永遠有想要挑起戰爭的將軍。所以這場軍事衝突一點都不意外,但是這些愚蠢貴族居然去和異常者勾結,打開了河南北關卡的柵欄,這點比較意外。

湧出的異常者幾乎毀滅了幾個邊陲小鎮。靠著守軍的英勇,硬是關閉了柵欄,但這批數目不小的異常者盤據了小鎮,正在頑抗。

這讓魔王非常心煩。當然,他可以派別的將軍去鎮壓。但是異常者的狡獪和邪惡,往往不是長於安逸的貴族將軍可以應付的。而且送來的報告讓他感到有趣和憤怒。這些心智扭曲的異常者,意外的保有生育的能力,甚至可以擁有最美的外貌。和他們最初的天人模樣相彷彿。這些扭曲的異常者,居然有進化的能力。

綻開在瘋狂泥淖的惡之華,卻擁有著天國花瓣的模樣。凝視著報告,他彎起一抹苦笑。
他不放心。只要跟異常者有關,他都不放心。

但為什麼是這個時候?他煩躁的將報告放在一旁。花了這麼久的時間和耐性懷柔,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起了這麼巧的叛變。

他將李嘉留下來,雖然他知道忠實的侍衛並不情願。但他沒辦法……丞相只能代他管理首都,卻不能也不可以插手皇儲的事情。

從華貴而冰冷的王座站起,他鐸鐸的循著陰影,走向麒麟的宮室。
踱入麒麟的客廳,他止住蕙娘,直接的走上前。麒麟光著腳,很舒服的躺在沙發上,一面吃著蠶豆,一面啜飲著他酒窖最好的香檳。她捧著書,一面發出咯咯的笑聲。
真不像樣。但是看到她這樣輕鬆自在,蠻不在乎,他就覺得胸口的煩悶輕微了些,像是可以呼吸。

「蕙娘,蠶豆快吃完了。綠豆糕可以吃了嗎?……」一抬眼看到魔王,她馬上拉長了臉,「嘖,你想吃也是沒有的。蕙娘說材料不夠沒做多少……都是我的,知不知道?不要想說你是客人就有什麼優惠……」

魔王笑了起來,披風之下的鎖甲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我不是來跟妳搶東西吃的。我是來……」他猶豫了片刻,「我是來給妳忠告,安分一點。」

「鳥魔王,我一直很安分。你看過比我更居家的女人?」麒麟打了個呵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閨女還閨女呢!哎呀,會想念我就說咩……人正就是這點麻煩,大家都會愛上我。」

啞口無言了片刻,魔王笑著搖搖頭,正轉身要離去,趴在沙發上的麒麟輕笑,「狐影說過,那隻半海妖和我的眉眼有幾分相像。」

魔王猛然回身,正要發作,看到她那雙清澈的眼睛……突然無話可說。是的,有幾分,尤其是眼睛。

「別試圖逃走。」他蕭索的說,「不出三日我就會回來。」
「當然。」麒麟舉起手,慎重的。

等他走了,麒麟想著,當然……不會逃走。她可是甄麒麟,要走當然是大搖大擺的走,誰耐煩鑽狗洞那種麻煩事情。

攤開膝蓋上的書--事實上是一本琴譜。她臉上浮出大大的笑容。真小看了這個琴姬了……原本以為以色侍人的女子不會有大本事,哪知道這位慧心獨具的姑娘居然別開蹊徑。

更沒想到她會把琴譜轉交給我。麒麟暗暗忖度。

魔王防她很嚴,不讓她踏出府邸一步。事實證明,她甄麒麟福星高照,不用踏出去也有鑰匙交到她手上。

「我還是先把漫畫看完吧。」麒麟喃喃的抱怨,「真該死,這麼多又這麼重,我又搬不走……蕙娘,幫我看這一疊。然後故事要背下來,記得以後要說給我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