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需要马华文学?

过去我们曾经企图正本清源,问过“为什么马华文学”、甚么是马华文学;相应的问题是:谁是马华文学的读者?谁在生產马华文学?为甚么要製作马华文学?它的困境何在?但也可以把问题置换成──谁需要马华文学?

首先,我们的国家需要马华文学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作为单一语言文化的民族国家,它需要的是“国语的文学”,以马来文书写的华马文学。如果国家需要多元文化的样板,舞龙舞狮寺庙会馆等会更有用,悦目之故。

我们十多年前即开始从“甚么是马华文学”重新在学术上建制马华文学,但问题似乎比想像中复杂。我们著重討论了关键词“马华文学”三个关联的关键词中的华(註):华文\华人,以期扩大马华文学的领域,从华文延伸至华人,也就是把华裔以英文、马来文的写作都包括进来;甚至刻意漠视民族国家的存在,纯就地域立论,把马华文学的史前史(从帝国流域文人的旧体诗到民国的流亡者)也看成它歷史的一部分。但如何面对新加坡共和国建国的事实?自新加坡建国后,那块土地上的文学有了新国籍。依循和我们论述时运用的相同的逻辑,它的史前史有一大部分和马华文学的史前史是重叠的。当我们依老一辈史家之言,说马华文学肇端於一九一九,紧邻於中国新文学时,马华文学的起源论述即毫不保留的暴露出我们(对许多大马华人而言,在文化上)对老新加坡的依恋,也似乎尚未有人认真的討论过“失去新加坡”对马来西亚华人而言是一种怎样的歷史伤痛。失去新加坡,失去南洋大学(1955~1980),“马华文学” 的歷史实在更因此而被挖了几个大洞。

然而真能漠视民族国家存在的事实吗?不论是一九五七还是一九六五,歷史让马华文学有了国籍(相较於之前属於殖民地华文文学),这怎么会是无意义的呢?但它的意义也许负面多过於正面:它(从政治及意识型態上)限制了马华文学。作为民族国家架构下的文学,它起源於一九五七,迄今只有接近五十二年的歷史;它比中国当代文学(从一九四九年起算)晚了八年。相较於大產业如中国现代文学之可以切分为近、现、当三个时间向度,有国籍的新马华文文学只有一个时间向度:当代。但它们抵抗得了民族国家的长期压力吗?新加坡全面的英语教育、马来西亚国小教育的深度马来化(国家化),几乎已足以腐蚀华文感受力的根基了。

从歷史来看,中国境外的华文文学或许真是歷史上的偶然、过渡现象。自元、明以来南洋的中国移民都是默默消融进当地文化,近代移居欧美加澳的华人,也只有第一代是“华文作家”(新马文学史上的“南来文人”),他们的华文文学能力都是从移出国带去的。第二代以后不都是以在地的强势语言为书写媒介语吗?识时务的华人总是以他们认定的生存能力为首要考量,甚至有財有力者不惜把孩子从小就送到洋人的国度去“学好英语”,因此大马的华文教育还真是奇跡。但这奇跡能维繫多久呢?有国籍的马华文学能撑过一百年吗?它会不会只是歷史上的暂时现象?我们是不是在面对一消散中的文化?

“谁需要马华文学?”另一方面问的是谁会主动去阅读马华文学,而非指令式的要求哪些华人该“需要”马华文学。除了少数有特殊渊源(譬如师长、家长的引领),就大部分读者的主动阅读而言,马华文学既比不上港台俗文学、漫画,也比不上港台纯文学。在我自己成长的年代观察到的是如此,小一两个世代的“文学经验结构”也相仿佛。我的独中生朋友,甚至留学台湾──长期受华文教育者,对文学有兴趣的也很有限。唸人文科系的如此,唸理工商医的就更不必说了(我的高中同学廖宏强医生因此绝对是稀有动物),不管是事业有成(成了上层中產有閒阶级)还是一事无成(沮丧烦恼於付贷款养家)。

为什么呢?对一般识字阶层而言,马华文学不能提供立即的愉悦(如综艺节目、电影、漫画、扒粪刊物);对有鑑赏力的读者而言,它提供的审美愉悦不如中、台、港及翻译作品。那到底谁需要马华文学?是不是只有我们这些“生產者”(写作者、评论者、编辑)需要?

马华文学与公眾生活脱离了,除非是在文化表演、文化动员的场合,可以动员文艺青年、退休老人。在过去(在它“有国籍”之前),相应的动员是政治,尤其是回应中国自身內部的政治斗爭,与及关涉作为殖民地马来亚的未来的战斗,在左翼的號召下。马来西亚民族国家建立后,英属马来半岛的华人文化中心新加坡也独立为共和国,华文文学的政治处境丕变:在马来西亚,在意识型態上,华文文学甚至已成为民族国家的敌人。

只有生產者能掌握它的意义?它的意义只有在生產者再生產时方能明確的被释放?华文文学社群也许不过是个封闭的小群体,在取暖与互斗中,也许也忘却了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我们继承的移民文化根基浅薄,文学自然也反映了这一点。一如华人的內斗文化表现於杂文(以量而言,可说是“马华文学”的最大宗),感受力的贫乏之於诗,想像力贫乏之於小说,哲学缺席。没有强有力的文学的见证,我们的集体存在就接近於自然史。空山无人,水流花谢,如此而已。然而文学可以以任何语文书写。不无弔诡的,问题似乎变成:谁需要华文?

(七月十三日,因省亲之便,北上到博特拉大学庄华兴先生的课上做个小演讲,题目便是“谁需要马华文学?”以上所述是其大略。)

註:在经典缺席论爭及对马华现实主义的批判中涉及的是另一个关键词:文学。近年关於民族国家文学、离散或无国籍的討论则涉及了关键词“马”──马华文学虽是小產业,但很麻烦,从它“每一个语词单位都是问题”就可以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