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
“酉”字的甲骨文无须深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平口细颈宽肩圆腹、还带一个尖锥底儿的器皿,原意则是指器皿中盛装的“酒”。大约还是基於文字的假借作用,“酉”把字形借作地支的第十位去用了,本字祇得另外加上一个水字偏旁以表示原来的意义。
无论是甲骨文、金文或小篆,在“酉”这个初文字符上方加两撇或三撇,呈冒气状,便是一个“酋”字。这个字的意思就多了,有说是代表“西方”、有说是代表“魁帅”、有说是代表“过熟而有毒的酒”,也有再引伸“过熟”而成其为“终”的意义──也就是最后、末了的意思,与“就”、“成就”同义。
这个酒壶之字接下来的发展就更复杂了,老古人可不管原先作为“酒器”之字的“酉”字顶上根本不曾冒气儿,也不介意冒气儿的酒极可能是毒酒,后来祇要是碰上与祭祀、款待宾客有关的活动器物,都把那两撇“酒气”给带上,於是,底下添画上两只手(尔后简化成一只手)的“尊”字也出现了。这个字,总意味地位高、辈份长,表看重、推敬、崇礼、贵显之意──据说是和先前所说的“祭祀”这个活动的概念有关:祭有酒,奉饮之时必有礼节、法度。
今秋我在岭南大学授课,暇时偕好友过青山古寺,见山门背面有一联:“遵海而南,杯渡情依中国土/高山仰止,韩公名重异邦人”。下联的“韩公”指的是韩愈,传说他来过屯门,此事於史本无確证。不过,上联的杯渡和尚却真是將近1千600年前南来弘法的高僧,据云此僧隨行携一巨杯,每当遇到须要渡河的情境,便藏身於杯中,以避波涛。
这个没有情节的“段子”很有一点儿象徵性的传奇况味。我在高中时代初次读到这个故事时,还没修习过声韵学,不知道“杯”与“悲”古音根本不同部。於是我曾经毫无根据地想像:“杯”会不会是“悲”的转喻?佛家不是常常强调:“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吗?这隨身带一个木製巨杯的怪异和尚,或则即是“身负大悲宏愿”者的一个譬喻?这当然是望文生义──而我自以为是了好几年。
至於上联的“遵海而南”一语,出自《孟子‧梁惠王下》:“吾欲观於转附、朝,遵海而南,放於瑯琊。”这里的“转附”、“朝”、“瑯琊”,在今天叫“芝罘岛”、“成山角”和“瑯琊山”,都是山东沿海的山名。原文里的“吾”是齐景公,这是齐景公为了仿效古代帝王从事长途壮游而徵询於宰相晏子的一段话,“遵海而南”一词就是指“沿海岸向南方一直行去”的意思。
我把这副对联解释给张容听,告诉他:遵守规矩做人行事,就不会犯错受罚,就好比“遵海”的意思是循海岸线一直走,自然不会掉到海里去。
张容听了,点点头,说:“喔。”
“你不觉得从‘酒杯’到‘依循’,这中间的意思差得很远吗?”
他想了想,又点点头,可是隨即又皱起了眉毛,说:“可是还不够奇怪。”
“甚么叫‘不够奇怪’?”
“一个和尚隨身带一个大杯子走来走去才奇怪。”
“我却觉得杯渡和尚整个人恐怕就是这一个‘遵’字的化身,”我说:“越想越有道理,这一点儿都不奇怪。”
“不是我说你,你的问题就是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