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门高粱

焦桐

金门高粱酒最为人乐道的是用该岛特產的旱地高粱,和旧金城的“宝月泉”水酿造。酿造之初先以磨碎的小麦作酒麴,糖化淀粉,再和以高粱和大麦,温控发酵。30几年来,我算是忠实客户,持续喝高粱,尤其迷恋“陈高”。

“陈高”即陈年金门高粱酒,可谓极品高粱酒,是我最喜爱的酒之一,只用来款待“剖腹来相见”的汉子。此酒在地窖中存放5年以上,待熟陈才取出灌装,使原来的辛辣味酯化得更醇厚更圆融。

我和金门高粱酒结识於生命中最应疼惜的青春年华,那是1977年,部队移防金门后即驻扎坑道里,那花岗岩坑道冬暖夏凉,可惜潮湿得要命,岩壁顶部和四面不断渗水,涓滴匯成地面上的水流,每天都觉得像泡在水里,棉被、枕头、衣物、文件……统统都是湿的。老士官长告诫:长期生活在这种地方容易罹患风湿、关节炎,预防之道是睡前喝一小杯高粱酒。在金门的18个月我大致遵照办理,渐渐培养出一点酒量,並练就了一身酒胆以及豁酒拳的功力。

金门高粱酒之美,在於纯粹,不掺香料的纯粹美感,才入嘴,即升起一股暖流,彷彿立刻舒筋活血。炮弹般的刚烈性格,坚强地,陪伴我渡过一段痛苦的岁月,並安慰了忧鬱落寞的青年。

服兵役的男子,尤其是在离岛服兵役,分隔日久,女友难免会移情別恋,失恋似乎是兵营里的集体经验。我服役半年后发现已被深爱的女友拋弃,顿时万念俱灰,每天沮丧得不想醒来,乃学习借酒浇愁。不知有多少夜晚,我躺在花岗岩上,听炮弹在头顶上呼啸,以及断续从厦门传来的心战喊话。

总是在深夜,我吞泪灌高粱,似乎幻想醉后能豁达地忘掉一切,或醒来还能再次见到她。如今追忆,我结识金门高粱酒之始,竟带养身疗效,和精神卫生的功能。

在金门肯定喝了不少,退伍时,那个军用大背包里装的几乎全是高粱酒。运输舰返抵高雄港已经半夜,我激动地站在甲板上,缓缓靠近港口灿烂的灯光。

运输舰在集体的等待中打开舱口,退伍的人潮蜂涌而出。我从船舱跃向码头时,一度犹豫,忽然想到阿姆斯壮登陆月球好像是先用左脚陆;我终於回到家乡,第一步究竟用左脚地比较好?抑或右脚?踟躕间两旁的退伍军人纷纷跃上码头,迈兴奋的脚步快意奔跑。再也来不及思索左脚或右脚了,公平起见,我两脚同时跃上高雄港的陆地,背几十瓶高粱酒在码头狂奔。

我在金门痛饮高粱最厉害的一次是遭营辅导长、副连长恶整后,一时悲愤难抑,遂自动步枪上鏜,带两颗手榴弹衝出去欲干掉他们。我的同袍、和我友谊最篤的同袍何兢武死扯活拖,把我拉去灌高粱酒。我清楚记得喝到烂醉的深夜,如何狂吐又如何爬回坑道,却不记得高粱酒如何浇熄我的怒火。小武退役没多久即移民美国,不知何时还能与他共饮高粱?

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我数次重游这座花岗岩岛,看到那些参与过的工事,仍不免感慨。我在那里服兵役期间,常带十字镐凿掘各种工事,无论战壕或野战医院,那花岗岩就是硬得凿不动半寸。

金门高粱酒一开始即以战爭英雄岛的形象包装行销,有些酒瓶甚至设计成莒光楼、砲臺型。我爱它酒色清净,酒味浓洌,带花岗岩般的形容:强硬、浑厚、刚毅、组织均匀,且个性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