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爱情的咖啡…一个等待的人…等一个人咖啡…希望大家支持…

现在的我,手里的汤匙正胡乱搅拌着浮在咖啡上的奶晕。

金属与马克杯的瓷缘合奏出没有章法的敲击声。叮叮叮当,当叮当叮。

就好象我现在的心情,没有节奏,却很想表达些什么。

明明就像经年累月的拼图游戏,不管散落在地上的碎片有多少,持之以恒, 总是能逐一捡拾回来,砌成原来完整的样貌。总会到那一刻的。

然而我还是很激动。

因为我发现,记忆的拼图不是死的。

记忆是逐渐累加,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于是碎片一直拼凑不完。

一边要努力回忆起旧的部份,一边,又要把握正渐渐成为我生命的那一部份。

属于他的拼图,却是我所看过,最简单,最没有修饰,最直接了当的。

玩过拼图的人都知道,复杂的图形反而容易掌握,因为每一块都那么特异,很

快就能知晓它应放置的坐标。

但越是简单的图形,例如蔚蓝的天空、茵茵绿地,却往往是最难拼成的。

因为每一片都太朴直,太单纯,许久都不会明白上一块跟下一块之间的关系。

还有跟自己的联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补充氧气,勇气。

还有醇厚的咖啡香。

然后我要说一个故事。

一本书至少要有一个故事镶在里头,如果想要畅销,那个故事最好是关于爱情。

告诉人们什么叫爱情、如何去爱、怎么被爱,或是正经八百地定义什么才叫真 正的幸福、靠山会倒靠人会老幸福还是靠自己最好等。

但我不确定这个故事什么时候开始。如果你期待手中紧紧握着的,是一本爱情小说的话。

我不知道,但我并不惶恐。

或许直到这本书的最后一页,故事才会开始,但那已经是一种奢求。

或许故事永远不会发芽。

只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在事情的一开始就意会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

而我只有在真正了解自己之后,才能体会自己所追寻的幸福长得什么模样。

但在知道曾将自己温柔包围住的东西后,我可能,再也找不到那片拼图了。

幸运的,故事的起点很有趣。

因为这个起点是个有趣的人,阿不思。

阿不思,是我生平认识的第一个拉子的绰号,取自哈利波特里魔法学校的校长之名。至于她为什么要自暴自弃、拿一个垂垂老矣的白胡子死老头当作自己的绰号,她从来没说,我也从来没想过要问。

阿不思留了一头帅气到不行的短发,是我在咖啡店的工作伙伴,也是早我半年进店打工的前辈,在这之前她在台中顶顶有名的欧舍待过很长一段时间。阿不思常常叫我小妹,却不让我叫她大姊,她说被叫大姐很恶心,叫她阿不思就可以了。

我们打工的这间咖啡店位于清华大学对面夜市巷子底,有个浪漫的名字,叫”等一个人”。因为实在太浪漫了,所以当时才刚刚升高三的我才会在暑假害羞地进了”等一个人”,递上我几乎空白、只有姓名跟家里电话号码的履历表。

身为前辈的阿不思有个特异功能,只要是咖啡,价目表上有的或没有的,甚至是客人开玩笑信口胡诌的,阿不思都能神色自若地将咖啡调出来。这点许多老客户、邻近清华大学、交通大学、光复中学的学生都再清楚不过,所以阿不思常常得面临无聊人士的突击考试。

记得上个月,晚上七点。

“小姐…我…我要一杯华山论剑之…黯然销魂特调咖啡。”一个高中男生在柜台前嗫嚅说道,脸上都是尴尬的斜线与汗水。

长沙发座位上的五、六个显然是同党的高中生们轰然大笑、笑得前俯后仰,我也阿不思的身旁笑岔了气。

阿不思面不改色地看着这位大概是猜拳猜输的高中生,慢慢开口:”要几分熟?”

那位被推派出来捣乱的高中男生表情很震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华山论剑之黯然销魂特调咖啡,你到底要几分熟?要几杯?”阿不思几乎没有表情,不愧是个冷面笑匠。

“我…我要五分熟?六杯谢谢。”高中男生汗流浃背,不知如何是好。

后面的无聊同党笑得更大声了。

然而阿不思五分钟后,便将六杯加了一大堆烤洋葱的炭烧黑咖啡端到那群无聊高中生的桌上,那群高中生呆呆地看着阿不思。

“是洋葱,我加了洋葱。”阿不思冷冷地说完、头也不回地回到柜台,留下那六个高中生愕然的表情,然后又是一阵大爆笑。

然后是上上个礼拜日,下午两点。

“小姐,我要一杯苏门达腊麝香猫咖啡。”一个穿著深色西装,抽着雪茄的肥肚子中年男子故意说道。

他是店里出了名的无聊客人,每个月都要来乱点一次,我们都私下叫它”乱点王”。不过乱点王这次点的苏门答腊麝香猫咖啡可是真有其物,而且索费不赀。

老板娘曾经跟我提过,那种咖啡豆是位于苏门答腊特产的一种”活生生的”、叫做”麝香猫”的猫在吃掉某种特殊咖啡豆后所排的粪便烘制而成,因为这种猫体内的腺体分泌物含有特殊香气,所以烘培出的粪便有种浓郁的巧克力香,但麝香猫越来越稀有,因此它们的粪便可是全年全球产量不到一百磅的珍品,在日本食粪饕客的炒作之下,一杯竟要卖九百块以上。

这么稀有,我们这种小店当然没有管道订到货,也压根没想过去订。

“啧,那种咖啡好贵啊,先生要是想喝有浓浓巧克力香的咖啡,点热可可咖啡或巧克力脆片拿铁就可以了,在这种冷冷的天气里也是一级棒的享受喔。”

我有些窘迫,赶紧笑容满面地推荐一杯只要五十块钱的热可可咖啡、或七十元的巧克力脆片拿铁。

年轻的店老板娘自顾自坐在柜台前的位子上,恍若无事地翻着她的壹周刊,没有帮我解围的意思。

“叫你们家的阿不思出来,我要喝苏门答腊麝香猫咖啡!”乱点王嘿嘿嘿怪笑,摇晃着手中的钞票,说:”老子有的是钱。”

我看着自以为幽默的乱点王叹息。

唉,谁都看得出来肚子赘了一圈肉的乱点王想泡阿不思,可惜他不晓得阿不思 是个只喜欢女生的拉子,他一点机会都没有。

终于阿不思拿着拖把出现了,冷冷问明了乱点王要的奢侈品后,转身走进厨房,捧了正在吃面包的镇店店猫”阿苦”出来,放在柜台上。

“苏门答腊要大便的话,大概还要三十分钟,加上烘培也要三十分钟,再加上冲泡十分钟,总共是一小时又十分,先生你要等吗?”阿不思指着店猫阿苦。

阿苦的嘴里还咬着法国面包,表情痴呆地抖抖屁股。

“阿不思妳少来这套,这只猫我也认识的,叫阿苦啊!”乱点王愣了一下。

阿不思捧着阿苦的肚子,望向坐在柜台看杂志的老板娘。

“唉,阿苦死了,这只猫是我们新养的,叫苏门答腊。”老板娘头也不抬,淡淡说完继续看她的八卦杂志。乱点王瞪大眼睛。

“苏门答腊只是他的名字,他全名叫苏门答腊·麝香。”我忍住笑意,一脸正经地说。

乱点王瞪着无辜被改了名字的阿苦,阿苦打了个臭臭的哈欠。

“一个小时又十分,等不等?”阿不思冷漠地看着乱点王。

最后乱点王点了杯巧克力脆片拿铁外带,就恨恨落荒而逃了。

我无法克制地在店里哈哈大笑,但阿不思跟老板娘则酷酷地继续她们原本正在做的事,好象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真是搞笑界的最佳拍檔。

不过,阿苦就比较倒霉了,他从此被改了名字,就叫苏门答腊·麝香,简称苏门答腊,好应付以后类似的胡闹要求。

这个故事,就从这间有趣的”等一个人”咖啡店开始吧。

2000年,9月,那时我已经在店里试聘了一个暑假,进入高三下学期。

周杰伦刚刚发了他生平第一张同名专辑,没没无闻。

“阿不思妳好厉害,要是我根本就没办法应付那些无聊男子的无聊要求。”

我练习用手工打奶泡,这样的奶泡比较温和顺口。

“小妹,只要妳待的够久,妳也能够调出世界上所有存在跟不存在的咖啡。” 阿不思清洗着上面画着史奴比的可爱瓷杯,事不关己地继续说道:”至于能不能喝就不是妳的责任了,是那些无聊的人的事。”

“说的也是。”我又笑了起来,默背桌上英文课本里的第一课单字。手里的奶泡器继续翻搅着。

开学一个星期了,我还在调适一面晚上打工一面准备考大学这种”让同学听起来很帅气”的高中女生生活。

目前为止我自认这样的生活很有规划、朝气蓬勃,不像一般高中生放学后必须去补习班继续上学时没打完的瞌睡、传还没传完的悄悄话纸条,或是去烟雾弥漫的网咖跟虚拟世界里的怪物抢夺霹雳无敌大宝剑或根本不能用的金币等等。

在香香的咖啡店打工,可以学到调煮咖啡的各种知识和品味,跟冷面笑匠阿不思共事,向深不可测的幽默年轻老板娘学习她自己发明的人生哲学,这才是健康的课后生涯。偶而有同学来店里捧场,我也可以穿著白色的围裙,像个小公主端出自己冲调的咖啡、跟淋上心型焦糖的热松饼放在他们眼前,有种”看吧,我就是比妳们还要独立喔!”的虚荣感。

“对了,妳不去补习却来这里打工,妳家里都不会骂吗?”

阿不思将所有的杯子都清洗完毕,快十点半了,店也快打烊了。

“不会呀,虽然我爸反对,不过我已经跟我妈讲好了,如果我的月考全校排名没有退步的话,我就可以在这里赚零用钱不必去无聊的补习班啰。补习班好无聊,去补习班还不是在传纸条,不然就是一些自以为很帅的臭男生想跟女生”做朋友”,真的是小说看太多。”我说,故意将”做朋友”加重语气。

高中女生讨厌男生,天经地义。

唯有他例外。

“那妳回去以后,洗个澡,多读一点书再睡觉吧。”阿不思。

“超酷的阿不思怎么会比我自己还担心学校功课?”我吐舌。

“我可不想过两个月后,还要重新训练新伙伴。”阿不思酷酷地笑道。

阿不思将最后一个瓷杯收拾好,看着墙上的钟,十点二十五分。

还有五分钟打烊。

但是今天,一整天,老板娘的”老板娘每日分享”特调咖啡一杯都没卖出去。

所以,老板娘还在等一个人。

店里已没有客人,老板娘独自坐在柚木小圆桌旁,赤着脚盘坐在白色的绒布沙发椅上看书。

小圆桌上,只有两只干净的空咖啡杯。

“还有五分钟。”阿不思将白色围裙脱掉折好,点了只烟。

只有在快下班、店里没客人的时候,阿不思才会抽上一根烟。

她总是若有所思等着铁门拉下,然后去找她还在念大学的女友吃宵夜。

“他一定会来的。”我说,趴在柜台上喝着刚刚打好的奶泡。

老板娘抬头,看着我笑笑。她也知道的。

那个人不管白天工作多么忙碌,晚上如何狂风暴雨,就算新竹突然刮起龙卷风、下雪、落下冰雹,他也会尽一切可能赶到,喝她亲手调制的、一天只与一个人分享的、口味永远不确定的单品咖啡。然后与她聊聊。

虽然那个人从未出现过。

因为老板娘的故事,同样尚未开始。

“那几片乳酪蛋糕,你们谁把它带回家吃吧,不然太可惜了。”

老板娘指着透明柜台里卖剩的小蛋糕,常有的事。

“我减肥。”阿不思举手,将烟熄掉,转身准备将铁门拉下。

所以我就高高兴兴将新鲜的乳酪蛋糕用纸盒装好,打算带回去让累了一天的老爸老妈当宵夜,他们一定会很开心恰恰好生了个懂事的女儿恰恰好在咖啡店里打工。

回家时,我骑着单车,停在对面就是清华大学的红绿灯前。

清大夜市前的红绿灯很有名,因为这些大学生、研究生、甚至教授与讲师,都把高高悬在光复路上的天桥当作空气,将交通警察的指挥跟哨子哔哔声当作闯红灯的参考,个个见缝插针跑过车水马龙的大街。

我怀疑我上了大学后,是不是也会将交通安全守则忘得一乾二净。

话又说回来,每天上班下班,都看着那些勇敢的大学生奋不顾身闯越马路,他们嘻嘻笑笑的样子是在补习班那种兢兢业业的荒谬氛围里难以一见的。

上大学一定是种近乎魔法的生命过程,会让死气沉沉的高中生脱胎换骨。

像我这样的阳光女孩有权力决定要不要穿裙子上学,男生也不再只是会打篮球跟打电动。

隔了一条街,还有三百三十一天,然后前方就是大学生活。

我很向往,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因此,虽然我几乎每天都会往咖啡店报到、提早学习独立与体验人生,但我每天总是温书、做参考书上的练习题到两点多才睡觉。

四个多钟头后,六点五十起床,睡眼惺忪地晃到竹女参加数不尽的晨间小考,游魂一样写完考卷。不过我的成绩跟隔了一条街又三百三十一天的大学,显然还有一段尚待努力的距离。

绿灯了。

我一边在脑海里练习英文作文,今晚的题目是”If I were a president”,于是我胡乱想着我要如何改造台湾,一边往家的方向骑车前进。

脚踏车在坑坑洞洞的马路上登登登登摇晃,我小心翼翼保持平衡,免得挂在把手上塑料袋里的几片乳酪蛋糕摔在地上。

又称”风城”的新竹,入夜,风格外的大。

光复路部份路段是些微下坡,夜风迎面而来,我的双脚居然有些吃力,几乎要倒退骑了,原本充满英文成语的大脑渐渐无法思考,索性哼起张学友的”想和妳再去吹吹风”应景应景。

我奋力踩着踏板,老旧的脚踏车爬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回到位于市中心圆环旁的家里时已经十一点,我也香汗淋漓。

我想过不久我就会锻炼出一双坚忍不拔的萝卜腿。

撑开拉到一半的铁门,家里的空气一直飘着淡淡的檀香。

小客厅的电视上演着乱七八糟的叩应节目,爸妈那年纪最喜欢看的政治肥皂剧。

“爸,老板娘今天又请客喔!”我将蛋糕放在桌上。

“哇,这很贵呴?”老爸掀开纸盒说道。

“对呀,赚到了。”我背着书包蹦蹦跳跳上楼。

“哥哥在洗澡!妳先去念书,他洗完了会去叫妳!”爸在楼梯口大声说道。

爸爸一辈子都在开车。

年轻时开过怪手、起重机、推土机,后来结婚后存了点钱,就买了台裕隆牌小速利开起出租车来;生下我之后几年,那台小速利被超速的卡车撞出一个大凹洞,逃过一命的老爸索性卖掉几乎报废的出租车、跑去开一路跟二路公车。

“好象没听说过开公车会被撞死的。”他这么解释,一开又是好几年。

“哥很烦耶,那么晚了才洗!”我经过浴室外面时故意大声喊道。

我讨厌念书的时候全身臭摸摸的,会让我精神无法集中。

浴室的门微微打开,缝里露出一颗湿答答的大脑袋

“臭死了~什么东西挡在门口那么臭啊~~”然后又缩了进去。

我真想一脚朝这颗大脑袋踢下去。

我只有一个哥哥,没有姊姊妹妹或弟弟。

听说当哥哥的都很会照顾妹妹、保护妹妹,但这只是不切实际的谣传。

我家的这位二十岁笨蛋男生只会欺负我,跟我抢浴室、争马桶、趁我在洗澡时在门外发出尖尖细细又牵丝的声音装鬼吓我,甚至跟瓜分我一半的房间长达十七年。

这个心智年龄不够资格二十岁的男生叫做李丰名,目前正在中华大学念建筑系大三,立志将来要当建筑师。但他的可爱小妹我估计以他用功的程度、扣掉排在他书柜上的漫画长度、然后再乘上他贫弱的智商,这位叫李丰名的志气青年多半只能当个苦力工头之类的。

将书包挂在衣架上,拿出数学参考书一题一题按部就班解决排列组合的问题。

我的数学在班上可说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但还没洗澡的我有些难以集中精神,加上许多排列组合的题目个个充满可恶的陷阱跟不明确的题意,十分钟内我一连错了五题。

“真怪耶,什么七个女生八个男生坐在一个圆桌上吃年夜饭,但玛丽跟约翰两个人彼此在生气所以不能做在一起,而彼德跟汤姆两人感情很好一定要坐在一块,请问这十五个人有几种坐法?”我杵着下巴,有些不甘不愿。

这种问题真的很奇怪,不知道是哪个没社会知识的数学家恶作剧发明的。

既然玛丽跟约翰彼此生厌不坐在一起、彼德跟汤姆非坐在一起不可,那么其它十一个人难道谁跟谁坐就会都没关系吗?

就算某甲不讨厌某乙,不见得某甲就愿意坐在某乙身旁,也或许某甲心底偷偷喜欢着某丙,所以尽其所能要坐到某丙身边啊!

更可能的是,十五个人围成圆桌坐在一块吃东西,或许大家都是贪吃鬼,都以想办法坐在离自己最喜欢的菜最近的位置为优先考量,所以题目里应该详加规定菜色的内容跟个人的喜好供解题者参考才是,不然一昧瞎猜也不是办法。

不管多少个人围成一个圆桌,不论是吃东西或是纯聊天,都有一定的规则跟潜藏的人际关系埋在底下,所以问题的答案其实限制重重,纯解题实在穷极无聊。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谁跟谁坐在一起,其实早就在问题形成之前就已经注定好了不是吗?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所有的答案都在问题形成前,就已经清楚刻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所以,这种问题实在非常无聊,对人生一点加分的能力都没有。”

但我清楚我继续抱持这种”务实”的想法的话,我没有一题能解得出来,于是认份地翻开下一页,尝试解出下一个没有社会常识的题目。

然后哥哥头顶着浴巾开门进来。

“臭死人了,快去洗澡。”哥哥一屁股坐在床上,拿起吹风机嗡嗡嗡吹头发。

“等一下,我解完这一题再去。”我咬着笔杆,铅笔末的橡皮擦被我咬歪了。

身为班上数学神童的我可不能倒在排列组合的狙击下。

我家很小,于是我跟哥哥从小就挤在一个房间,本来以为哥哥上大学后我就可以拥有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不料哥哥考上了同样位于新竹的中华大学,为了省钱跟欺负我,哥哥没有搬出去租屋,还是一如往常窝在家里,将他没有药救的幼稚继续传染给我。

现在我那笨蛋哥哥正赤着上身打哈欠,拿着吹风机用热气嗡嗡翁攻击我的后脑。

“你真的很无聊耶,难怪交不到女朋友。”我感觉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呵呵,交不到女朋友还轮不到我。”哥哥笑的很白痴。

“是吗?怎么有人大学念了两年,结果交不到半个女朋友?”我吐槽。

虽然我知道哥哥忙打工跟疯社团,没机会认识瞎了眼兼没有品味的女生。

“亲爱的小妹,如果我真的要追女生,唉,什么系花校花哪朵花不让我手到擒来?只是配得上我的女孩还没出现,现在身边的笨女生都跟妳一样不够亮眼,叫哥哥我怎么追得下手?”哥哥自恋地说。

“我拭目以待。”我说,将头发拨正,继续解着”鸡兔同笼”的生态危机问题。

哥哥沾了一点发胶抹在头上,然后将头发搓成一个难看到连鸡都想逃跑的鸡窝,站在半身镜前自以为是的怪笑。

看来大学不只制造出一张张笑脸,还制造出无懈可击的笨蛋。

“说到交不到女朋友,嘿嘿,我今天在社团活动时听到一个超好笑的真人真事,说给妳听。”哥哥对着镜子说。每天晚上哥哥都会说一两件上学的新鲜事。

“有一种东西,叫做数学,数学需要专心致志。”我正经地说。

其实我对哥哥口中任何有关大学的事都很有兴趣,好象身入其境,提早念了向往的大学似的。

“那个清大,妳知道吧?”哥哥将吹风机的电线缠起来,躺在床上,

“知道啊,我就在清大夜市里打工,你耍白痴啊?”我说,心不在焉看着题目里的抽象又没有虚假的鸡跟兔。

“呵,今天我们一票人去清大,跟他们的溜冰社讨论分配期中教学的学校。”哥说,踢着看着吊在床头上的直排轮溜冰鞋。

“什么是期中教学?”我转头。

“就是去“国中”啊高中啊推广直排轮,哎,还不是要拍照片当作社团活动记录,一年一度的社团评鉴时就可以当资料啊,方便申请经费咩猪头。”哥的鼻子喷气。

“继续说。”我转着笔。

“我们去他们的溜冰练习场一边吃鲁味一边聊啊,本来很正经的,但他马的竟然让我遇到一个倒霉界的奇才,他叫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好象叫阿土?又好象叫阿杜?”哥哥陷入自言自语。

“不管他叫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啊?”我提醒哥好好把话说完。

“呴,妳算数学不专心呴!”哥哥好象戳破了我的大秘密,不知在得意什么。

“你真的很幼稚耶死大学生,请把那位倒霉界奇葩的丰功伟业讲给我听,不要故意吊我胃口,谢谢。”我偷看参考书上的解答,将解题方法默背下来。

“就叫他阿土吧,阿土他是清大溜冰社的,大三了,但以前没看过他,今天他们大三的社长在介绍他们社员给我们认识时,场面超爆笑,害我真的把一颗卤蛋从嘴里喷了出来。”哥哥的大脚轻轻踢着直排轮,一本正经模仿清大溜冰社社长的语气,拍拍身旁的空气,说:”这位是我们的新社员,叫阿土,他最大的特色就是…他交往一年半的女友在去年这个时候,被一个女同性恋给追走了!至今单身,万年诚征女友中!”然后不断拍手夸张地大笑,缺氧到脸都红了。

我听了也觉得挺好笑。

一个堂堂男子汉被这样介绍,这位叫阿土的可怜虫大概颜面扫地了吧。

“然后我们就你一言我一句,问他是不是那里翘不起来啊、还是小时候那里被保龄球K到歪掉啊、还有人提供猛打第四台广告专治举而不坚坚而不久的建华中医诊所的电话给他,要他好好把那里举起来,真的是超级爆笑!”哥哥好不容易停止住笑,说:”不过阿土先生只是搔搔头不知如何是好,一点都不生气,好象对这种场面已经免疫了,哈哈哈,真的是很有肚量的一个笨蛋啊!”

“说不定清大的社长只是开个玩笑吧?就算是真的,那个被拉子追走的女生也许也是个女同性恋,只是她本来不知道而已吧?”我忍不住说,哥哥猛摇头。

“喔NO~我可不这么认为,后来一个清大的丑女私下告诉我,说阿土是她念核子工程系的同班同学,阿土的糗事她可是一清二楚,阿土那个女友可是从他高三就开始交往了,后来阿土念很别口的清大工程与系统科学系,女的念交大管科,两个学校根本就黏在一起,所以感情交往也应该理所当然的很顺利啊,哈!妙就妙在这点,那个女生居然在上大学后被一个女同性恋给追走,害得那个阿土被这个大笑话给诅咒,每次出去联谊、别人介绍他时,这个大笑话就会被重新翻出来提一次,提到阿土颜面神经都痲痹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哥又开始大笑。

我也笑了,虽然女朋友被拉子横刀夺爱的阿土先生,实在是条不折不扣的丧气蛋,应该掬一把同情泪而不是捧着肚子大笑。

但有个广告说,能吻的时候就不要说话。我想,能笑的时候还是不要哭吧。

“阿土先生才大三吧,好可怜,我想他还要被笑两年整?”我吃吃发笑。

“不只不只,不管阿土再怎么努力改变形象,大学必修三学分:课业、社团、爱情,阿土他在爱情这一项已经注定拿零分了。”哥哥又开始大笑了。

“为什么?”我不懂。

“阿土不只丢尽了脸,那个丑女还说,阿土的男子气忾已经被这个大笑话给剥夺光光啰,妳想想,女友被女同性恋抢走,那代表阿土在命根子的表现上实在是很不man啊!所以阿土的自信心也是一路下滑,长期跌停板,跌到破底啰!”

哥哥打开床头灯,随手抽了一本漫画,打开。

也没错,一个没有自信的男生是没办法对喜欢的女生展开行动的。

况且也没有女生会喜欢没有自信的男生,那就像收留无家可归兼爱流鼻涕的无助小弟弟。

“我只能说,大学里什么人、什么故事都有啊。”我说,将参考书阖上。

阿土先生,替你默哀一分钟。

然后故事的镜头回到咖啡店。

或许是因为店名实在很浪漫的关系,所以容易吸引到个性浪漫、或容易让人产生浪漫联想的人。如果乱点王跟那群爱嬉闹的高中生不算的话。

我喜欢的人就坐在距离我不到五步的地方。

等一个人咖啡店,晚上八点半,紫色的小木桌上,两杯他点的拿铁。

一杯给他自己,一杯给他女友。

他的名字叫泽于。

杨泽于。

“所以呢?”他女友。

“所以我这个周末要去高雄租税杯,实在没办法陪你参加同学会,你也知道我去年差一点点就是最佳辩士了,今年的题目很有意思,我又是社长必须带队…”

泽于慢条斯理地说。

他的女友兼我的情敌,却一副不能谅解的神情,咖啡一口都没喝。

我假装在附近擦玻璃,其实是在偷听他们的谈话。

在二十六次的偷听过程中,我也认识了泽于。

泽于是交大资科系三年级、辩论社的社长。

他什么都大大的,除了那只扁扁、镜片偏灰的眼镜。

眼睛大大,手掌大大,穿著大大的十二号鞋子,身材大大、大到一百八十二公分,我惦起脚尖正好将头放在他暖和的胸口,多么的天生一对。

泽于偶而会到店里翻翻商业杂志消磨时光,或是捧着他的笔记型计算机打报告。

他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坐在固定的角落,看固定的几本杂志,点固定的肯亚咖啡。

只有在与他女友一齐来的时候,泽于才会点她最爱的拿铁。大大的贴心。

每次他来的时候,我都无法掩饰我的魂不守舍,以及嘴角的欢愉,一整个晚上的心情都会很好很好。

虽然我只跟他说过一次话。

“真的很抱歉。”他连大大的眼睛都在委曲求全。

“我不管,你上个月就答应我要一起参加我的高中同学会,怎么可以不守信用?”他女友噘着嘴。

哼,要是我就会让他去。

辩论比赛可是聪明绝顶的人种的集散地啊,怎么可以拦着才怀洋溢的他?

“抱歉,都是我不好,比赛后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你瞧,我一个辩论社社长都说不过你,输的哑口无言,只有不停道歉的份…”泽于一直说。

野蛮女友终于有点像样的笑容。

唉,吵个架该有多好,虽然只是个高三生的我也不敢期待什么。

反复擦着玻璃,看着玻璃上泽于的映影,我回忆起第一天看见泽于的情景。

跟所有浪漫小说的开头一样,那天,大雨天。

我第一天上班。


叮咚~

一个高大身影站在门口,不慌不忙收着伞,即使他的裤管跟鞋子都已经湿透了。

“啊,好象金城武!”我心中暗道,观察着我第一个顾客。

他走了过来,鞋子因为湿掉发出吱吱声响,略微方形的脸庞加上碰到鼻头的浏海像极了金城武。靠在柜台上,与我之间只有一个吻的距离。

“小姐,我要一杯肯亚。”他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微笑,就像熟客发现新店员那样的笑。

“肯亚?”我用求救的眼神看着老板娘。

当时我还不知道肯亚居然是一种咖啡名,而不是非洲的不文之地。但阿不思三分钟前出去银行办事,这下可麻烦了。

“之前的小姐刚刚出去,可要等一会。”老板娘慵懒地坐在柜台前看书。

“那在肯亚之前,随便给我一杯热的东西吧。”他点点头,改口。

他坐在身边有个大玻璃的角落,不久从背包里拿出当时还很稀有的笔记型计算机。

“老板娘,我什么都不会耶,你教教我吧?”我细声问老板娘。

老板娘伸手,在我的耳朵上轻轻弹了一下。

“随便给他一杯热的东西就好啦?他刚刚不是说了吗?”

老板娘似笑非笑,她一定没看见我脸上的七条斜线。

于是我只好偷偷在柜台后面,将一些名称不明的咖啡豆丢进磨豆机里胡乱搅一搅,直接冲热水后再用汤匙搅一搅,小心翼翼捧着味道很香但颜色不对的咖啡,走到他的身边。

他看着我将热咖啡放在他面前,嘴巴微微打开。

“你…你忘记过滤了吧?”他笑的很可爱,但这一笑我可窘毙了。

咖啡渣渣有的悲伤地沉在马克杯底,有的哀怨地浮在咖啡上。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是我第一次上班,什么都还没学会,所以…”

我的耳根子在发烫,真想坐时光机回到一分钟前。

“没关系,但是…可不可以给我一杯热水或热茶就好?”

他看着发出沉重怨念的咖啡笑道。

我当然赶紧点头,匆匆将乱七八糟的怪东西捧回柜台倒掉,热了杯白开水给他。

老板娘偷偷在笑,真是的。

半小时后,救星阿不思终于回来了,他的桌上中也终于有杯像样的肯亚。

散发浓烈香气的肯亚。

我也莫名其妙的,在短短的交谈中,喜欢上了跟肯亚一样浓烈芬芳的他。


玻璃实在被我反复擦到就像根本不存在那样完美,我只好开始拖地。

“如果我拿到最佳辨士,我一定在致词时好好感谢你啰。”

他捧起拿铁,就像捧着女友的手那般体贴细致,喝着。

“这算什么好好补偿啊?我要你写三十封可爱的道歉信一一寄给我的同学,解释你为什么不能来参加我的同学会。”他女友装可爱嗔道。

但其实一点都不可爱,这种要求就像辛丑条约一样糟糕,根本就是想炫耀她有个体贴到家的男友。所以泽于皱起了眉头。

“拒绝她吧,告诉她这样很不成熟。”

我心想,用拖把轻轻碰了泽于的鞋子一下,当作是精神上的鼓励。

“好,但是得等我比赛完了才有时间。”泽于歪着头想了想,终于开口。

“怎么可以,道歉信当然要在同学会之前就寄给我的同学啊?你不知道事后道歉一点诚意也没有吗?”她女友坚决地摇摇头。

我一边拖地一边快气炸了,怎么会有这种野蛮女友?

真是凤凰叼着喇叭花。

“那好吧,把你高中同学的住址写在纸上,明天拿给我,我后天就去寄。”

泽于苦笑,笑的很有绅士风度。

我快昏倒。

他们俩后来聊到一年后准备研究所考试的事情,我就没兴趣听了,在柜台后心烦意乱背世界地理。

不久,泽于的野蛮女友先走,只见泽于松了一口气,拿出他那台肥大的笔记型计算机放在小圆桌上,开始打字。

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冲了一杯肯亚咖啡(这是我冲的最好的咖啡),深呼吸,看了看老板娘。

老板娘正迷上做姜饼屋,只是用眼神示意随便我怎么做。

阿不思打了个哈欠,推推红色胶框眼镜,她也没意见。

于是我捧着肯亚咖啡,走到泽于的身边,有些慌张地坐了下来。

“请你喝的。”我说,小心翼翼将肯亚咖啡推到泽于面前。

“你知道我喜欢喝肯亚?”泽于有些惊讶,但随即点头称谢。

“当然知道,因为你自己一个人来的时候,只会点一杯肯亚,最多再一块小蛋糕,不记得也记得了。”我尽量笑的温柔婉约。

泽于拿起马克杯,笑笑喝着我亲手调制的肯亚。

“你真是个观察敏锐的人。”泽于。

“这应该是夸奖?还是在笑我。”我笑。

“当作聊天的起头,彼此认识的起点吧。”泽于笑的很从容。

他真是个善于沟通的人,不愧是辩论社的社长。

“那敏锐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要坐在角落吗?”

泽于拋出一个简单的问题。

我指着地上,他笔记型计算机的变压器,笑笑。泽于也笑了。

有时泽于会在店里待上两、三个小时,手指像弹钢琴般在键盘上飞舞。

他坐在角落,是因为角落的位置底下有个插座可以无限制供电,让他指舞不停。

“你果然很敏锐。”泽于赞许。

“不,你的问题不需要敏锐的人才能解得出。”我摇头。

“喔?”泽于。

“只要留一点心就会注意到啊。”我。

“原来如此,你很留心我?”泽于笑。

我的脸大概红了来,我从手掌的温度就可以知道。

“真失礼。”我突然变得很有家教。

“对方辩友,我看不出你有任何失礼的地方呢。”他正经八百地说:“在这个充满商业逻辑的社会里,在一家咖啡店能不被当作一个陌生的消费者,其实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我想起了法兰克福批判学派的大师马库思,写的“单向度的人”,那是我们三民主义课的课外读物。

“所以应该轮到我请你一杯咖啡?茶?还是热白开水?”他笑,笑的很认真。

“那天真的很抱歉,我刚刚上班什么都还不会,只能让你喝没有味道的热开水。”我吐吐舌头:“别那么记恨啊。”

“我才没有记恨,开水也有口味,热就是它的味道。”他道谢:

“所以我一定要请你喝杯东西。”

“哪有客人在店里请店员喝东西的道理。”我说,这实在有点无厘头。

于是他也不坚持了,只是看着我。虽然没有再多说话,但我却不觉得尴尬。

“然后呢?”泽于突然笑了出来。

“啊?”我迷惘。

“怎么会想请我这杯咖啡?”他笑道。

“你不问,我还真的忘了。”我震惊自己的健忘。

“所以我收回我的话,你不是个敏锐的人吶。”他喝了一口咖啡。

“的确不是。”我承认。

“所以然后呢?”他重复。

“对喔。”我再度震惊,于是我站了起来。

“对不起,其实我不该多管闲事,但我实在不明白你的修养怎么会这么好,可以容忍这样的女朋友?她的要求真是太不体贴了。”

我双手合十,歉然道:“我只是好奇,没别的意思。”

“你偷听我们的对话?”泽于眉毛往上隆起,明知故问。

我吐吐舌头,希望这个表情很可爱,我可是练了很久。

“其实我也不算忍受,我只是懂得稍作变通而已。”泽于贼贼地笑道。

他将笔记型计算机转过来让我看,屏幕上面是几行对不起很抱歉去参加无聊的辩论赛但其实内心绞痛不已难舍万分之类的话。

原来泽于打算用计算机写一封信,然后用笔填上不同的名字寄出去也就是了。

“你好奸诈啊。”我说,这倒不失一个好方法。

“也不是,只是跟小彗在一起一年多了,应变之道被训练的很出色罢了。”

泽于敲敲自己的脑袋,将笔记型计算机转回去,苦笑:“不过我想我最后还是会被骂得很惨,这只是暂时蒙混过去而已,不过可以清静几天,对我来说已经达到目的。”

我点点头,他女友知道他不是亲笔写道歉信后一定会大发雷霆。

“谢谢你的咖啡,我实在受不了拿铁太浓的奶味。”泽于喝了一口咖啡。

“那我以后帮你那杯拿铁的牛奶放少一点。”我说,笑笑站了起来。

转身就要回到柜台后。

“等等。”

泽于的声音突然有些腼腆。

我回过头。手里的餐盘有些颤抖。

“我想记得请我一杯咖啡的女孩名字,以后才不用称呼她小姐。”

泽于的眼睛很细很细。

只有当他很高兴的时候,他大大的眼睛才会瞇成一条线。

“那个小姐叫思萤,思念的思,萤火虫的萤。”

我紧张地说。

甚至紧张到忘记笑容。

这是我们第二次对话,虽然爱情还没开始。

也许以后也不会开始。

但如何冲泡一杯绝好的肯亚咖啡,我永远不会忘记。

“别发春了。”

自习课,后面的小青拍拍我的脑袋,传来一张纸条。

小青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过我们跟传统女校里的好朋友不一样的是,小青跟我个性都很独立。

我们上厕所时既不习惯结伴,走路时也不喜欢手勾着手,就连放学也常常各走各的,因为我们都在不同的地方打工。我在咖啡店,小青假冒年龄在金石堂当柜台。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我们都向往成长。

“小青,你说我有没有机会跟泽于在一起?”我回头看着小青,傻笑。

“才第二节课,你就开始做白日梦了,你还记得下午要考古文观止跟中国文化基本教材吗?”小青一副受不了的样子。

我依旧傻笑,虽然小青说得一点都没有错,但只有跟我说过两次话的泽于依旧盘据在我的脑海中,将课本上的文言文搅得一团乱,变成一只只的蝌蚪。

“不行,这样下去我只能考上私立大学,我要好好用功,一定要考上交大,这样才能够当泽于的学妹。”我自言自语,拿起绿油精狠狠一吸,精神一振。

机会是留给准备好的人。

“话又说回来,思萤,交大可是理科学校耶,你知道念社会组可以考哪些科系吗?”小青用笔刺我的背,提醒我。

我想了想,对喔,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我的潜意识里觉得这辈子开咖啡店很不错了,但一直没想到大学里没有咖啡系这件事。

小青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厚厚的学校科系简介,是上个礼拜补习班到学校里发的,我也跟着从抽屉翻出那本简介,两个人交头接耳研究了起来。

“清大的文组科系比较多耶,有经济系、中文系、外文系…”小青看着简介。

“拒绝,我要念交大。”我直言不讳。

尤其是交大的男女比例是七比一,女生可是相当宝贝的稀有存在,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系花,这对模样平凡的我倒是个出线的好机会。

“交大只有两个系是社会组的,管理科学跟外文,看来你的选择不多啰。”

小青的指尖顺着交大的科系介绍游动,抬起头来:“外文在读什么我知道,但管理科学是在念什么啊?要算很多数学?用到很多计算机?”

我对英文并不排斥,但要我一鼓作气念它四年我就没太大兴趣了。

而管理科学四个字既好理解又很难意会,看来需要好好调查一下,好坚定志向。

然而这四个字好象有些熟悉?

我陷入沉思,在脑海里寻找我到底是在哪里听过管理科学这四个字的。

小青则往前翻读,停在台大跟政大的章节。

跟大部分的高中生一样,小青想在大学阶段离开家乡到外地求学,体验离乡背井的生活,所以清大、交大、竹师、中华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我本来也也这样的念头,但这辈子能有多少次心跳加速、话都快说不出来的时刻?我没谈过恋爱,但我知道,一个对爱情有信仰的人,应该珍惜每一次心动的时刻,然后勇敢追寻下一次、再下一次、然后再下一次。

泽于。

泽于就是我追求的爱情。

要不然,我不会走进他常常邂逅的“等一个人”。

要不然,他不会早在我之前,就邂逅了“等一个人”里的肯亚。

我们从各自的生命出发,注定要会合在某处。某处也许就是在这里。

所以,我要留在新竹,留在我们相遇的咖啡店,想办法考进交大。

要不然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

“喂,你又发呆了!”小青用立可白敲我的头,敲醒了我粉红色的白日梦。

午睡过后,下午第一节是两班合上的体育课。

高三的体育课要上不上的,常常放我们自己打篮球了事。

但今天有些特别,肚子肥肥、长得像卖鲁肉饭的胡须张的体育老师,钟响后就将我们两班集合在操场边点名,大家不知所以然蹲着。

小青甚至还带了本英文单字册出来偷背,我则在脑中开始了题目为”Time and Money”的实时英文作文。

“等一下清大直排轮社会来我们学校教学表演,大家要鼓掌欢迎,要有礼貌,展现我们新竹女中的泱泱风范,知道吗?咳!”体育老师说,一边猛咳嗽。

他大概是我看过最虚弱的体育老师,夏天上课必撑着小洋伞遮太阳,冬天则将自己裹成一颗肥滋滋的大粽子,不管上什么球类都由可怜的体育股长示范。

他会的拿手好戏只有点名。

“你哥不也是直排轮社的?”小青用手肘推我。

“我哥是中华的。”我点头又摇头。

这时候校门口外一阵摩托车的引擎声。

一群略带腼腆的大男生拿着校外活动证明通过门口守卫,朝这里走来。

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大袋子,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里头只有两个女生。

班长喊着”欢迎光临!”我们一起拍手。

一个顶着黑人头鬈发的大男生领着所有社员向我们挥手打招呼,我发现小青在笑,我研判是在耻笑他奇怪又夸张的头发。

“各位同学好,我是清大直排轮社的社长,今天很高兴来到全新竹最优秀的女子中学为大家示范直排轮运动,大家都叫我阿爆,就跟我的头发一样,哈哈!”

社长先生干笑,真是冷死人不偿命。

接下来阿爆先生指挥着社员从护具的正确穿戴开始教起,他们从大背袋里拿出处处磨损的直排轮鞋跟护具,并约略比较各家的品牌,但小青跟我只想看他们玩花式表演。

而此时,我的脑子里好象有个东西一直想浮出来,却迟迟不见踪影。

“你怎么了?生理期还有一个礼拜不是?”小青轻推了我一下。

“不知道,我好象有件很好笑的事一直想不起来。”我说。

那些清大学生在讲解如何保持平衡,由一个一个头发略长、没有戴眼镜的男生示范没有保持平衡的后果,故意搞笑似地跌倒,班上几个女生笑了出来。

然后社长阿爆也在笑。

“这位表演摔跤的社员的人生,正好就是一连串的摔倒。他可是我们清大的传奇人物喔。”阿爆说,几个示范的社员开始窃笑,班上的同学好奇地听着。

那位示范摔倒的男生尴尬地站着,摘下了塑料头盔,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眼睛却逐渐睁大,原来…

社长阿爆继续笑着介绍那位尴尬的男生:”这位社员叫阿拓,木村拓哉的拓,不过阿拓比木村拓哉还要厉害,阿拓在高中有个女朋友,交往了一年半后,他的女朋友居然被一个女同性恋给追走了,阿拓大受打击,从此丧失了男性雄风、一蹶不振啊~~哈哈哈哈哈~~”

大家都狂笑了起来,小青还笑到摔在地上,气氛一时热烈不已。

阿拓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的乱发,脸都红了。

哥,你这个笨蛋…

“他不叫阿土,他叫阿拓。”我喃喃自语。

然后我也想起来,阿拓的前女友,正是念交大管理科学。环环相扣的起点。

众人的笑声中,午后的阳光在阿拓手中的塑料头盔上闪耀着。

阿拓,一个在众人日经月累的讪笑声中,被剥夺男子气忾的大男孩。

二十二岁,耀眼的人生提早结束。

后来那两节体育课就在清大直排轮社不太精彩的花式表演中结束了,但过程中我一直无法将眼睛从阿拓酱红的脸色上移开。

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胸口依稀还卡着一块叫做歉疚的东西。

多么惨的一个人啊,可以想见每次他们的社团需要暖场的时候,阿拓的万年糗事就会被重提一遍,又一遍,一遍一遍,然后又是一遍又一遍,最后深深烙印在每个听过他糗事的人的脑海里。

即使他的名字被忘却,但”那个人的女友被拉子追走”的荒谬却无法被忘记。

类似的情况也曾发生在我身上。

“国小”三年级,有一天早自习大家都在练习生字,有只很凶的流浪狗突然闯进教室乱吠,样子很凶,当时老师不在,大家都乱成一团。

而距离那条大狗最近的我一时惊慌跳上了桌子大哭,但那只流浪狗听到哭声后却开始绕着我的座位打转,时而趴了上来,牠的口水都滴在我的鞋子上。

躲在桌子上的我惊吓过度,周遭的小朋友又吆喝大笑,不知是一时委屈或是慌乱,我竟然失禁了。

在五十个同学面前,我的裙子花了一片,桌上作业本也浸湿了。

那大狗多半是内疚,夹着尾巴就逃走了。

后来,慢进教室的老师没问清楚状况,就认为我故意捣乱,还罚裙子湿掉的我到讲台上罚写板书。

当时,我一直哭,一直哭,但哭声一直没办法掩盖掉身后同学的哄堂大笑。

故事没完。

我从此成了笑柄。这个恶梦一直伴随着我到“国小”六年级,这都得感谢那个留西瓜头的长得像技安的”技安张”。

技安张他不断跟我同班,也不断把握种种机会跟其它的新同学介绍我的糗事,他每回顾一次,我就哭一次,我每哭一次,他就拼命拍手叫好,天生的坏胚子。

幸好他跟我的“国中”学区不一样,我才一直怀抱着”我的人生到“国中”时就会重新开始了,别急,别慌”这样的梦想活下去。

所以,我在“国中”新生训练时又看见他笑嘻嘻地坐在我后面的后面时,我简直傻眼,他还没开始跟“国中”新同学回顾我的糗事前,我的眼泪就噗簌簌流下,害怕的发抖。新的导师还以为我生理期痛不欲生,特地叫卫生股长扛我到保健室休息。

后来我才知道,学区重划了。

不过这个恶梦是我多虑了。

大概是技安张上了“国中”突然成熟,他没有再提这回事,也不大跟我说话。

但童年恶梦的滋味,我一辈子都会记住。

人可以出糗,但旁边总有人将不快的回忆倒带、嘲笑,这是多么恶质的对待。

所以我不可以当这么可恶的人。


体育课结束的下课时间,大家在回教室的途中还在热烈讨论阿拓的糗事。

“那个叫阿拓的人真是忍耐力之王,要是我早就气炸了。”

我说,在贩卖机投了一罐开喜乌龙茶,咚隆。

“可见这个世界上不管多糟糕的事,都可以习惯,习惯以后就没有感觉了。”

小青完全置身事外,投了罐咖啡广场,咚隆。

她完全忘记每次月经来的时候,她都痛得咬牙切齿乃至请假修养。

“这种事怎么可能习惯?”

我回想阿拓脸红又勉强挤出笑容的表情,不禁有些气愤:”他一定对我们新竹女中的印象坏透了,下次遇见他,我一定要好好跟他赔不是。”

“你真的太多管闲事了。”

小青看看手表,老气横秋地说:”再过三分钟就要考古文观止跟文化基本教材了,还是先管管你自己的交大之路吧!”

结果,老天爷似乎听见了我的义愤填膺。

晚上七点,等一个人咖啡店里已经坐满了八成客人,有的看书、看杂志,有的则拿出原文书啃了起来。

我换上白色的制服围裙,趁着客人流动较少的时候跟着阿不思学习如何从单品咖啡豆中取出适当的比例,以配置、烘焙出口味稳定的综合咖啡。

例如黄金海岸综合咖啡就是取用顶级的拉丁美洲咖啡豆与印尼咖啡豆的组合,再用意大利烘焙咖啡豆引出略带甜味的口感;佛罗娜综合咖啡则是调和了80%的优肯综合咖啡,在加入20%意大利烘焙豆增加口味的层次感。

当然还有阿不思自己研究出来的特殊综合咖啡,她毫不藏私地倾囊相授。

“你好厉害,怎么会混出这么香的咖啡?”

我闻了闻阿不思的独家秘方,这秘方可是混了五种豆子再淋上少许焦糖的极品。

“还不是那些无聊的客人训练的?他们老是嚷着怪名字,我就老实不客气调了新口味给他们,把他们当作免费的白老鼠,没想到有些实时创作闻起来还不错。”

阿不思将松饼放进烤箱里,调整时间。

“原来如此。”我喝了一口阿不思秘方。

虽然我还距离发表杯评的程度还很远,但我至少尝得出来好喝跟不好喝。口感层次分明。

“阿不思,你相信一个人喜欢喝什么咖啡,跟他是什么样的人有关连吗?”

我问,想起了嗜饮肯亚咖啡的泽于。

“相信。”阿不思的脸色很酷:”光是听他们乱点的咖啡名称就可以知道那些无聊人士的脑袋里装了些什么垃圾。”眼光看向坐在左侧七十五度方向的乱点王。

乱点王今天乱点了杯”都市恐怖病咖啡”,发觉我们在瞧他,他得意地举起阿不思乱调的咖啡朝这边拋媚眼笑笑,想电死阿不思。

“我是说真的啦,那些无聊又爱乱点的人当然不能算在里面。”我小声地说:”你在这里那么久了,有没有观察到一些现象,比如说常常点巧克力脆片的人会不会比较幼稚啦?或是在冬天还在点咖啡冰砂的人个性比较偏执?诸如此类的。”

“我怎么知道?我才没空研究那些喝我咖啡的人是什么样的个性。”

阿不思依旧很酷,将松饼从烤箱拿出来,在上面撒上薄荷粉。

我挖起冰淇淋球放在松饼上点缀,然后用焦糖在上头挤出一张金黄笑脸。

“好可惜,要是你愿意观察的话,一定可以写出一本的畅销书。”我故意这么说,实在想听听咖啡天才阿不思的见解。

阿不思听了只是皱皱眉,端着松饼走到一对情侣的桌旁。

“小妹,你知道阿不思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坐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制造姜饼屋的老板娘,终于忍不住插嘴了。

“很酷,非常酷,是天生的冷面笑匠,个性善良体贴但嘴巴却永远不会承认人。”我不加思索回答。

“但你知道阿不思喜欢喝什么咖啡吗?”老板娘点头表示同意。

我愣了一下。

仔细回想,阿不思喜欢喝的咖啡…我好象没有特别的印象?

“好象没有特别喜欢的咖啡?”我猜。我总是恍恍惚惚心不在焉,没有留神过。

“错,阿不思她从不喝咖啡。”老板娘像个小偷那样鬼鬼祟祟笑着。

我眼睛瞪的老大。

阿不思端着一些用过的餐盘回来,我接过来清洗。

“阿不思你居然不喝咖啡?”我几乎傻住,愣愣地洗着餐盘。

“我胃不好,不喜欢喝也不能喝。”阿不思总算有些表情,像个刚刚偷到国王皇冠的小偷:”所以我都用鼻子享受咖啡,光闻不喝。”

我啧啧称奇,看来阿不思光用鼻子就能精准掌握咖啡的味道,简直是炉火纯青,如果日本电视台举办”电视冠军之咖啡鼻子王”,阿不思一定要代表台湾参加。

“所以要从咖啡看一个人,实在是没凭没据,很无聊。”阿不思指着自己的鼻子,酷酷说:”人是人,咖啡是咖啡,肯亚是肯亚。”

我满脸通红,原来阿不思早看出来我喜欢泽于。

“看咖啡很容易,看一个人却不简单。”

老板娘停止呼吸、小心翼翼将一块饼干用糖霜黏在姜饼屋的烟囱旁。

我嘟着嘴,真是两个没有想象力的女人。

一杯咖啡跟一个人之间当然有些关系。

每一种咖啡豆都源自世界南北回归线的生长地,但各个地方所生产的豆子当然都不尽相同;我调查过,肯亚所种植的咖啡豆是非洲邻国、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咖啡产国埃塞俄比亚传入,目前常见的肯亚豆有波旁种、肯特种、提比加、卢里十一号四个品种,肯亚的地形复杂多变,有沙漠、草原、峡谷及高原,咖啡产区位于其中部与东部海拔一千到两千五百公尺之间。

多么遥远的国度,那陌生的风却将咖啡香带进我们这间小小的店里。

泽于特别喜欢喝肯亚咖啡,在某种层次上正象征着他与遥远的肯亚、某处海拔一千多公尺的地方、甚至是某颗咖啡树发生了关系。这种关系既有万里遥远,却又近如杯口,肯亚正与泽于内心的某个质素正联系着什么。

“或彼此相互反映着什么。”我解释完以上的长篇大论。

“你将来填志愿的时候,应该考虑一下哲学系。”老板娘发笑。

我不置可否,这种事能不能理解是很讲天分的。

叮咚。

门打开,又关上。

阿不思的眼睛睁大,然后迅速缩小,表情在刚刚那一瞬间似乎变了一下。

我擦着汤匙跟叉子,抬起头来。

门口边站着三个男生,里面有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那脸孔有些不知所措,一只脚正想踏出店,另一只脚却僵在原地。

“阿拓?”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阿拓头低低的,似是很不容易下定决心般,跟着两个同伴走进店里。

那两个同伴好象不是直排轮社的,我在今天下午的体育课没看过他们。

“真巧,刚刚进来的三个男生我认识一个,就是那个头发有些乱、眼睛尖尖、皮肤有点黑的那个。”我说,等着他们到柜台点东西。

阿拓三人坐在店左侧的软沙发上,乱点王的后面。

“是吗?”阿不思的语气还是很平淡。

“那个男的也算是个传奇人物,因为…”我说到一半及时打住,因为我发现我正在笑。但阿拓的脸依旧还是垂得很低、很低很低。

不知怎地,我的心揪了一下。

阿拓是因为见了我、认出我是今天下午那群女学生中的一个,所以无奈地发窘么?一定是这样,他一定认为我现在的脑中正转着”这个笨蛋的女友被拉子追走”这件经典糗事,所以心里正自难堪。

“因为什么?”阿不思问,看着老板娘面前的姜饼屋。

“没事。”我自责地说:”我差点成为我最讨厌的、不善良不体贴的人。”

非常用力捏了自己的脸颊一下以示惩罚。

然后我想起了,今天对自己的承诺。我深呼吸。

每次我有重大决定时,我都会深呼吸补充氧气与勇气。

阿拓慢慢站了起来,拨拨头发。依稀在杂乱的浏海后面,神色很黯淡。

看样子我刚刚实在不该认出他来的,当时我的眼神一定很伤人。

他走了过来,我却惭愧地不敢正视他,胸口里的气一古脑全泄了。

“先生,请问要点什么?”我感到很自责、很想伸出手掌让阿拓打手心泄恨。

“两杯焦糖玛奇朵中杯,一杯奇异果汁,两个水果松饼,一个九吋的海鲜比萨。”阿拓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的情绪突然有些反弹。

你们不是三个朋友一起进来的么,为什么偏偏是你来点东西,脸色又这么难看,让我困窘的快要窒息。

“好,请等十分钟。”我收下钱,打开收款机。还是不敢看着他。

阿拓接过了我找的零钱,然后一动也不动,没有回去座位的意思,就这么站在柜台前。存心用低气压让我愧疚到死吗?

好吧,既然我许下心愿,就一定要完成。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抬起头,看着脸已撇向一旁的阿拓。

“对不起,今天在…”我的声音却越来越细,不是因为勇气再度崩泻。

而是因为我发觉阿拓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他的眼睛看着我身旁,阿不思。

阿不思也看着阿拓,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情绪。

这份平静迥异于阿不思惯常的冷淡。

这份平静彷佛是早已准备好,等待适当时机拿出来应对的那种平静。

“弯弯她…她过得怎么样?”阿拓开口。

语气恳切到连陌生的我,一听就动容。

“弯弯她很好。”阿不思微微点头。

阿拓的脸上浮出一点笑容。

那一点点笑容彷佛乌云密布的天空,静静湛露出一道赤诚的蓝光。

“谢谢你。”阿拓的上身微微前倾,居然是在鞠躬道谢。

阿不思推推红色胶框眼镜,少见的回礼。

然后阿拓转身。

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刚刚是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阿不思的声音很轻,不若平常的她:”他是个可悲的传奇吧?也许他的不幸,还得算上我这一份。”

此时此地,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抢走阿拓高中女友的拉子,原来就是阿不思。

男人的杀手,横刀夺爱的拉子传奇。

“你…你会觉得愧疚吗?”我张口结舌。

“爱情不谈愧疚。”阿不思说。

阿拓吃饭的时候很专心。专心到,像是刻意回避从柜台后、阿不思的眼神。

尽管阿不思才不理他。

“我想他以后不会再到这间店吃饭了。”我心想。

换作是我,我也不愿在前任情敌上班的地方用餐。彷佛有一百双眼睛加诸在自己身上。

所以,如果要道歉的话,只有这次的机会了。

此时阿拓的两个朋友也注意到了阿拓一直不说话的异常,于是开始询问阿拓。

我虽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但我隐隐约约察觉到阿拓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目前正处于很糗很糗的状态。

因为他那两个损友无可遏抑的大笑,阿拓的脸再度烧了起来。

“真是太不可原谅了。”

我的心中突然有一股快要暴发的怒气,难道阿拓从来都没有凶过他们吗?

我一点都不再犹豫了,大踏步走出柜台,大刺刺来到他们的身边。

他们的笑声没有停止,但也注意到桌子旁站了一个穿着白色工作围裙、绑着马尾的勇敢少女,于是边笑边抬起头看我。

“不准再笑阿拓了,你们不知道这样嘲笑别人会刺伤他的心吗?是不是阿拓都不凶你们,所以你们就觉得没有关系?”我忿忿不平,指着阿拓的鼻子:”光用看的就知道这个家伙很善良,不忍心对你们发脾气,但是你们却将人家的体贴当作理所当然继续欺负人家,这样真的很可恶很可恶!你们如果静下来,仔细听,就会发现阿拓的心正在号啕大哭!”

他们停止大笑,尴尬地看着我,手中的叉子陷进松饼里。

而阿拓则是张大了嘴,一动也不敢动。

“而且,你们知道抢走阿拓女朋友的拉子是什么样的人吗?”我越说越不平:”她是我看过最聪明最厉害最神乎其技的拉子,就算是你们的女朋友,如果被她瞧上照样也跑不掉!到时候你们喜欢这样被笑吗?到时候你们会有阿拓这样的风度跟朋友相处吗?”我开始信口开河,但阿不思的确是个很神奇的人。

他们面面相觑、脸色通红,完全的战败。

突然之间我又气馁了,我好象不是来道歉的,而是来添加大家的困扰。

“对不起,今天你来我们新竹女中的时候我们很不礼貌地笑了你,请你原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合十。

“不会不会,我实在…实在不晓得我这样会造成大家…或是你情绪上的不满,应该道歉的人好象是我才对。”阿拓忙道,拍拍他两个朋友的肩膀忙说没事。

我想我今天的唐突他们应会放在心里,最好是能将我的话散播出去,让阿拓周遭的空气开始友善起来。

然而我看着阿拓有些慌乱的表情,不禁对他有点生气。

如果不是他这种窝囊个性,他怎么能被笑这么久?

如果他不被笑这么久,就不会造成今天我要鞠躬认错的尴尬局面。

“你说得也对,从今天开始,你就应该有点脾气,真正的好朋友是不会因为你发这种脾气而离开的,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我气呼呼瞪着阿拓的两个朋友,气氛有点僵硬。我站着,他们坐着,然后都停止说话,不晓得该怎么办。

我似乎可以感觉到手腕上的秒针晃动的触感,滴答滴答。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凶了。没看过这么凶的店员吧?”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索性再度低头认错。

“没有啦,我们自己也有错,你刚刚说的也对。”阿拓的一个朋友讪讪说道。

阿拓则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伸出双手来。

我呆呆地跟着伸出手,让阿拓的双手紧紧握住。

“今天很谢谢你,不过这都是我不好,我会好好反省我自己的软弱。”

阿拓的手很紧很紧,神色诚挚地道歉。

“不,是我太唐突了。”我感觉到手都快被握疼了,赶紧说:”你想喝什么咖啡?我请客,手艺不好请多多包含。”我每次犯错,千篇一律的道歉方式。

“不用了,我平常不喝咖啡的。”阿拓忙摇头,指着奇异果汁。

啊,一个不喝咖啡的人!

我又错失了一个藉由咖啡知晓一个人个性的机会,尤其是眼前这位记善良又懦弱的大男生,我实在好奇这样的男生会与什么种类的咖啡发生关系,好供我建立”咖啡/个性”这样的品味图谱的一员。

“那…那就从今天开始吧!只要你来,我就请你喝一杯咖啡,今天呢,就试试我刚刚学会的摩卡。”我笑笑。虽然阿拓可能再也不踏进这家店一步。

人与人之间,这样多可惜。

阿拓搔搔头,让他原本就不大整齐的头发又更乱了。

“那就谢谢了。”阿拓坐下,我转身。

于是,从一个误会跟一杯温暖的摩卡开始,我认识了阿拓。

一个害羞近乎没有个性,却拥有诚恳的蓝色笑容的大男孩,二十二岁。

虽然,我从他的眼神跟没口子的称赞里,看不出那杯摩卡到底对不对他的口味。

“拜!别忘记明天要模拟考喔!”

小青骑着脚踏车向我挥手,朝着不远的火车站金石堂的方向骑去。

“拜托,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

我嚷着,挥挥手,钻进窄小的地下道里,往光复路前进。

每天打工,我并不觉得困扰或疲倦,反而是上学,唉。

在台湾,高三的生活实在不怎么彩色,美术课、工艺课、体育课、书法课、班会通通都是虚有其表的挂名,三不五时就有老师要借去考试或赶课,就算没课可赶 没试可考,他们也会来个请术科老师让学生自习,好象学生没有考上台大法律系,这些老师就会很对不起他们的大好人生似的。

不过我念的竹女这一点就好多了,强调五育并进是竹女传统的骄傲,连体育老师这种爱装病的角色也不敢借课来考试。不过考试连篇仍旧是少不了的压力。

但很抱歉,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自己来。

只有回到”等一个人”咖啡店,穿上白色、上面有几点咖啡渍的工作围裙,站在吧台后面,被甫烘焙完的咖啡豆香团团围抱,我才能稍微喘一口气。

“今天气色不大好?”阿不思罕见地问。

阿不思常常一言不发,就算直到打烊她都像个哑巴我也不觉得奇怪。

我想我懂得尊重她的沉默,因为她的沉默不只是个性,还有那么一点智能。

“明天要模拟考,好烦。”我一边看着贴在柜台上的英文词组一边调制炭烧冰咖啡。

“要不要早点下班,我没关系。”老板娘笑笑,这阵子她在迷剪纸。

我看着根本不打理店务的懒散老板娘,她大我十岁,今年不过二十七,年纪轻轻就已养成什么都没关系的个性,我也知道她不介意。

但模拟考就是模拟考,不会因为我提早回家它就不会考。

“老板娘今天心情特好。”阿不思开口。

“为何?”我问,其实我也没看过老板娘心情真的坏过。

“今天下午有个在竹科上班的工程师点了她的老板娘特调,两个人聊的可开心。”阿不思忍不住泄密,脸上笑的很开。

“喔喔,原来你今天剪纸都挑粉红色的色纸,是因为谈恋爱喔?”我跟着高兴。

老板娘笑而不答,手上的剪纸好象是个传统式样的骑鹤老翁。

“对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我问。

此时店里只有两个人,不忙,但透明的门外却挤了五个高中生不停在嬉闹挤兑,我立刻认了出来,是上次乱点”华山论剑之黯然销魂咖啡”的那群,不知道他们又在计画些什么。

“一个未婚、三十多岁的计算机工程师,今天下午正好坐在那杯肯亚的附近,两个人、两台笔记型计算机,好象事情永远忙不完。”阿不思也注意到门外的那群小鬼。

好可惜,泽于今天来过了。看来我今晚微弱的动力又少了一点。

但我偷偷瞧着老板娘剪纸的表情,真是有够春心荡漾。我原本郁闷的心情逐渐纾解开来。

店里的菜单上,一直有个醒目的”老板娘特调”项目,一杯九十九块,附注写着:可以跟老板娘聊天,时间?咖啡喝多久,就聊多久罢。

这是个谜。

记得我忍不住开口询问老板娘的那天,是我刚刚录取进”等一个人”咖啡店的第二个礼拜,一个天气凉爽的星期六下午。

在那天之前,有个刚刚返台任教清大的教授连续三天都来店里坐,也连续三天点了”老板娘不确定特调”。我记得他是个教物理的。


“所以,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物理法则来解释啰?”

老板娘好奇地捧着冒着蒸气的热咖啡。

今天的咖啡是畸形的蓝山咖啡,因为上面漂着几片不知所以然的柠檬切片。

物理教授的山羊胡子微微沾到了咖啡,笑得很笃定。

“也不尽然,也很不尽然,站在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角度来分析文本,你刚刚短短一句话总共二十三的字,却有四个矛盾点,或者说,有四个逻辑不相称的地方,但如果依然站在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观点来看,这四个逻辑不相称的地方也就毫不矛盾地水乳交融,环环相扣无痕。”物理教授好象不字字珠玑就会死掉一样。

身为高中生社会组的我,在柜台后听得雾煞煞。

但我也不信自然组的学生可以听得懂。

他根本只是个学术暴走族,不炫耀会死。

但老板娘却没有反唇相讥,了不起的涵养。

她很自然地与物理教授从牛顿第三定律谈到宇宙生成,然后又从演化论谈到从电影”撕裂地平线”中由人工制造黑洞的技术问题,两人时而开怀大笑、时而严肃皱眉,讲到宇宙膨胀论的时候两个人更是张牙舞爪的。

我心中只有佩服的五体投地。

然而,物理教授第四天却没有来,第五天也没有来。

第六天,物理教授来了。

但他点的却不是”老板娘不确定特调”,而是阿拉伯摩卡爪哇。

我想前几天她没有来的原因,多半是拉肚子,所以回店之后不得不换换口味。

老板娘那天的表情略微失望,坐在吧台上独自翻阅新闻周刊,没有过去小圆桌与物理教授聊天。

物理教授的表情也感到不解,想要来场学术演讲的欲望一直在他的脸上无处暴走着,喝完了阿拉伯摩卡爪哇后,物理教授失望走了,从此我只看过他两次。

我当然也感到很疑惑。


面容秀气、几乎不施脂粉的老板娘年纪轻轻,虽然挂了老板娘三个字,但行为举止却像个不打算写论文的博士班研究生。

她每天都在店里看杂志、看书、做小学生做的劳作,例如做灯笼或是用吸管盖小房子等,从没见过她为客人斟上一杯咖啡、或收拾客人用过的杯碗残余。

唯一说得上”打理店务”的部份,大概是老板娘偶而会带些小摆设做点修饰,却也称不上什么工程。

但,老板娘每天都会亲手准备一点特殊单品咖啡的材料,等待随时冲上两杯。

其全名”老板娘不确定特调”,简称老板娘特调。

不确定三个字,是因为老板娘冲泡咖啡的技术比我还不稳定。

老板娘用手动磨咖啡豆的样子,像极了在月亮上捣药的玉兔,既笨拙又可爱,但磨出来的咖啡粉总是粗细不一,故意搞砸似的。然后是冲泡的过程,不管老板娘用的是咖啡压滤壶、滴漏式咖啡机、摩卡壶、浓缩咖啡机、虹吸式咖啡壶、甚至是单纯的布织滤网,她都表现的像是第一次使用那么手法拙劣,不是让咖啡粉浸泡过久,就是将滤孔开的过大,总之每一次煮出来的咖啡都无法保证品质,难有佳作。

我怀疑这间店没有阿不思的话,大概撑不到三天就会倒闭。

特调两个字,当然就是老板娘亲手烹制的别出心裁。

有时候在味道芬芳、生气蓬勃的肯亚咖啡上放几片诗情画意的玫瑰花瓣,或是在略带酸味的哥伦比亚中沉入几颗酸梅,也曾做过胚芽咖啡之类乍听很正经的怪东西。这些还算是好的,有一次我还看见她在原本就具有甜味的黄金海岸综合咖啡中,放入一粒刚剥完皮的橘子,她窃笑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这些怪现象我当然也跟家里的人提过。

“你们老板娘好奇怪,我看,我找个时间过去点那杯老板娘拉肚子咖啡,顺便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奇怪吧。”爸爸听我叙述完,这样下结论。

“外星人,一定是外星人。”哥哥也一样。

“你在那里打工真的没有危险吗?她会不会私底下跑去纵火?”妈妈总是过分担心。

“其实老板娘人很好,每个人都有奇怪的地方啊,就像哥,他才是最奇怪的人,但因为跟我们住太久所以你们都没有发现而已。”我说,静静看着哥,他正在客厅刮腋毛,一脸白痴地笑。

而每日一变、只卖九十九元的老板娘不确定特调,每天只与一个有心人分享。

谁没有口福点了,就可以与老板娘共同享受一杯咖啡的聊天时光,当作拉肚子的补偿吧。

就在那天,物理教授喝完奇怪的阿拉伯摩卡爪哇、起身离去后,我终于忍不住走到落寞的老板娘身旁。

“老板娘,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当时我刚入店没有多久,其实不大好意思询人隐私,但我已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你想问我,我每天那么无聊冲两杯难喝得要死的咖啡,是什么意思吧?”

老板娘将脸从杂志堆里抬了起来,她的笨拙只存在于冲泡咖啡时的刻意。

“对啊,我才来几天就觉得好奇怪,老板娘,你为什么每天都要亲自煮咖啡等客人,有时候快要打烊了,还看见你恋恋不舍地坐在圆桌子旁等人点老板娘特调,有客人点了,那一天你好象就会很开心,如果没有,你好象会蛮失望?”我问。

老板娘假装秘密被发现,贼贼地笑着,然后完全忘记我的问题似的。

就这么过了十分钟。我,当然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

但我一直有预感,将来有一天这个谜终究会解开。

解开时,我就能看见老板娘藏在慵懒背后的,那双明澈眼睛。

“阿不思姊姊,我要…我要五杯…”

一个显然是猜拳猜输了的高中生害羞地站在柜台前嗫嚅着。

还是同一个,上次点黯然销魂咖啡的那位。真该练练猜拳技术的。

“五杯什么?”阿不思的脸部肌肉完全没有一丝牵动。

“我要五杯…那个…那个…降龙十八掌之吸星大法热咖啡…”

高中生很艰难地背完,我笑了出来。

“满十八岁了吗?”阿不思冷冰冰地问。

“啊?还没。”高中生有些震惊。

“降龙十八掌之吸星大法热咖啡要十八岁以上才能喝,三岁小孩都知道,去跟你的同党说,改点别的幼稚一点的咖啡。”阿不思拒绝。

高中生落荒而逃,脸红红地回到那群狐群狗党,然后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年轻就是美好,做什么蠢事都会被当作英雄。”

老板娘回头看着那群喧哗吵闹的高中生,忍不住发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板娘,你记不记得有个问题还没回答我?”我看着心情很飞扬的老板娘。

我想,现在也许是个得到解答的好时机。

老板娘看着我微笑,她立刻知道我在问什么,实在是个很聪慧的女人。

她的魅力不仅来自于淡淡的成熟,还有举手投足间的慵懒自在。

只有真正的聪明人,才能够得到这份慵懒暇逸的气质。

“我不是一直都一个人。”老板娘停止手中的剪纸,对阿不思说:”给我一杯低咖啡因的摩卡爪哇,我想,我又要开始说故事了。”眉毛上扬。

阿不思理所当然的笑笑。

短短三分钟,阿不思变魔术般在老板娘面前放上一杯热咖啡。

而我的面前也摆了杯热巧克力。阿不思用一种很特殊的眼神告诉我,那个故事她已听过,示意我暂时放下手边的工作。

我同意了,我是个很喜欢听故事、听故事时也喜欢专注的女孩。

我看着老板娘第一次喝”老板娘特调”之外的咖啡。

比起我的热巧克力,低咖啡因的香气略显单薄了些,但清爽没有厚琐的负担,很像我眼中想象的,老板娘的人生。

或许,这点观察也可以在我伟大的”咖啡/个性”记事本里添上一个小小记录。

“很久很久以前,我跟阿不思一样,是个不喝咖啡的人。”

老板娘闻着咖啡香,那淡淡的蒸气抚摸着她略显清瘦的脸颊。

“但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非常喜欢喝咖啡,喜欢到,连我都不由自主端起咖啡,进入他的世界。”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左手无名指。

当时我年纪还小,但我明白,那里是一个女人,身上最幸福的位置。

“你很喜欢他,对吧?”我猜。

“一开始没有那么喜欢,只是单纯的青梅竹马、无话不聊的童党。原本我以为,我们到了人生某个分歧点,例如“国小”毕业、例如“国中”毕业等,我们就会理所当然穿上颜色不同的制服,走进不同的人生,跟大多数人一样,回忆尘封在毕业纪念册上的短短祝福。”老板娘的眼中充满了得意的光采:”但没有。”

他的双亲在他“国小”毕业典礼那天,不幸出车祸过世了。

当大家都在为分离培养情绪假哭时,我看着导师走到他身边说了几句话,他一听,仓皇不知所措地从会场跑去医院,我不懂,于是向导师问明了原因。

知道后,我开始无法克制地大哭。

一连哭了好几天,每晚睡觉阖上眼睛时,彷佛都会看见他穿着麻衣、无助地跪在丧礼告别式的角落。我难过得无法入梦。

于是,我鼓起勇气告诉我爸爸,我不想念私立中学的初中部,想到他读的、位于八卦山山上的彰化“国中”,继续当他的好朋友、照顾他的情绪,以免他变成自闭儿或是学生流氓。

幸运的,我爸爸很高兴我珍惜这份友情,于是答应了。

上了“国中”,依亲的他没有钱吃营养午餐,于是我每天从家里带两份便当给他吃。

他成绩不好又贪玩,我便晚上押着他到我家、当他的小家教,教他到不想会也得会为止。

而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我家里摆放的种种煮制咖啡的器具,那些都是我喜爱喝咖啡的老爸珍藏的宝贝,而他老是好奇地东摸摸西摸摸,我爸也就热心地倾囊相授,教导他各种咖啡的知识、如何辨别咖啡豆好坏、甚至还跟他一起蹲在院子里用奶粉罐DIY烘焙生咖啡豆,两个人像是忘年之交。

到了高中联考,真是我的一场噩梦。

不晓得是因为太过紧张或是吃坏了肚子,我考到第二天就得了急性肠胃炎,在考场里几乎熬不下去,成绩当然不好,只得在选填志愿时将私立中学当作唯一的选择。而他,他真的很聪明,他的联考分数远远超过第一志愿彰化高中五十分。

我想,应该是说再见的时候。

坦白说,我挺难过的,当时我真希望我爸还有没教完的咖啡课程,如此我才能在偶而的下课晚上瞧见他的身影。

但到了私立高中报到、新生训练的第一天,我吓呆了。

“好久不见,以后请全校第一美女多多指教。”

他穿着白色衬衫、咖啡色长裤,笑嘻嘻地背着蓝色布书包,站在校门口等我。

然后深深一鞠躬。

我根本没办法反应,只好讪讪地向他挥挥手打招呼就走进教室。

回想起来,我当时根本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情绪,是一种叫做”喜欢”的东西。

我还单纯地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后来我看见他每天放学后都匆匆忙忙骑脚踏车离去,我才知道,原来他为了支付私立学校高昂的学费还就学贷款,每天晚上都到咖啡店打工。

呵,也算是学以致用吧,我爸知道了还很得意他的徒弟终于青出于蓝。

我偶而会到那间咖啡店写作业,老板跟其它的工读生都向我夸赞他的手艺是全店第一,客人都很满意。

“全校第一美女,请问今天想喝点什么?本店请客。”

他总是笑嘻嘻地穿着白色围裙,弯腰问我,故意装绅士。

“随便。”我想说既然他请客,那就随便吧。

他每次都端上风味不一样的咖啡,拿铁、摩卡、浓缩、哥伦比亚、美景三河、佛罗娜、苏拉维西,还会贴心地附上一片小蛋糕,单就技术上绝不比阿不思逊色。

虽然我的舌尖没有特别敏锐,但我总是可以感觉到在每一次不同的口味后、藏在他 手艺里的,那一点点特别的东西。

但我还不知道,那一点点特别的东西,是多么珍贵。

所以我在高二时交了一个男朋友,高三的学长,高高帅帅,骑红色FZR打档车、穿刻意定做的打折裤上学,是所有少女心中的梦想。

“对不起。”我。

“不用对不起,你从未应允过我什么。”他。

“对不起。”我哭了。

“不用对不起,有些事,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努力是没有用的。”

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

“对不起。”女孩子将脸埋在双掌里。

“不用对不起,不过你要明白,有些事,是一万年也不会改变的。”

他坚定地说:”我永远都在等你当我的新娘子。”

我想我伤透了他的心。

虽然我还是可以见到他勉强挤出笑容,弯着腰、伸出手,绅士般问我:

“全校第一美女,请问今天想喝点什么?本店请客。”

然后加上一句:

“请问我还没有没机会,如果有,别忘了轻轻敲桌子鼓励一下我喔。”

然而,我的手从来都吝惜传达我的情感。

他却从来不吝惜他的笑容,还有美味的咖啡。

所以老天爷给了他一个机会,也给了我一个启示。

大学联考前一个月,他陪着我到邮局划拨一套音乐CD,当时在中午,来邮局办事的人很多,他趴在我身边看着我填写划拨单,不知在傻笑个什么。

突然,有两个抢匪冲进邮局大叫抢劫不要动,我吓呆了,他立刻紧紧从背后抱着我。半分钟过后,我听见一声爆竹巨响。还有玻璃碎裂的声音、人群的尖叫。

“你有没有怎样!你有没有怎样!有没有哪里很痛?”

他惊慌地抓着我的肩膀,将我绕了一圈察看,我赶紧摇摇头表示我很好。
“吓死我了。”他松了一口气,我却看见他的右手袖子上,都是血。

我在医院急诊室外,不断祈求上天别让他离开我。

只要他还能对我绽放笑容、为我端上一杯温暖的咖啡,我愿意给我们俩一次机会。

两个小时过后,挂在急诊室门上的红灯熄了。

我又哭又笑,站在走廊上将满脸的眼泪揩干,将电话卡插进话机里,告诉那个学长我想,分手。

大学联考后,他因为右手还没复原、计算答案时慢了半拍,所以没考上“国立”的大学,填了台中的东海。

我帮他拿志愿卡去登记时,瞒着爸爸,将我的志愿卡上第一顺位”台大心理”用橡皮擦偷偷擦掉,填上一个象征机会的数字。

然后,开始了多采多姿的大学生涯。

但我还是很笨,即使我越来越喜欢他。

四年中,我深深害怕我一旦被他追到了,他就会像其它现实生活里的许多男生一样,失去恋爱的热情,失去当初追求时的活力,忘记在咖啡里添加那一点点,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所以我一直没答应他的追求,眼睁睁看着他跟学妹手牵着手,走在美丽的文理大道上。

我哭了,躲在浴室里偷偷地哭了好几天。

我亲手挥别珍贵的幸福,丝毫没想过一次次拒绝他之后,他所尝到酸苦滋味。

只顾着保存他追求我的快乐时光,却不敢携手挑战不可知的未来。

心如刀割,我才明白我自以为付出甚多,其实我多么自私。

毕业典礼,他穿着黑色的礼服,神色有些落寞地站在路思义教堂前的宽阔草坪上与同学、学妹合照,我终于鼓起勇气,哭着向他大声告白。

东海大学毕业典礼,大草皮。

数百个人围观一场闹剧。

他走了过来,说要跟我合照。

“你去死去死啦!我以后都不要见到你!”我大哭,推开他的照相机。

“应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吧!”他突然情绪爆发。

“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煮咖啡给我、为我念精诚、陪我念书、拉着我逃课看电影、为我…为我挡子弹…呜…都是骗人的!”我把鲜花摔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的努力一直都没用!都没用!我追你那么久你都不肯跟我在一起,别人一牵你,你就跟人家跑了!我算什么!上个月你网友说要追你,你竟然说要好好考虑一下?!干!我比不上一个你从未看过的男人吗?”他把相机丢在地上愤怒咆哮。

“呜~~~~”我蹲在地上,气得大哭大闹。

他从未见过我这么胡闹,气竟消了一半。

“对不起。”他叹口气说。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咬着嘴唇,看着草地上的小野菊。

“对不起,我真的追不到你。”他转身,就要走。

就要走。就要走出我的生命。

“不要走!”我大叫。终于下定决心。

他不明白,但停了下来。

“我…我不是不当你的女朋友…我只是要你一直追我!”我红着眼,大声说:”我只是很喜欢很喜欢你追我的感觉,我好怕,好怕你跟我在一起以后,就突然不要我了嘛,呜…”我一直哭,他也一直哭。

围观的数百人,也一起哭。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知不知道这年头,要找到一个真正愿意帮我挡子弹的人,有多…有多困难…”我的鼻涕跟眼泪搅和在一起。

“你们才是最登对的,再不走,我要被大家用石头砸扁了。” 他身旁的小学妹淡淡一笑。

“sorry…”他歉然说,看着小学妹摀着脸跑出人群。

“看这里。”他看着我哭花的小脸,捡起草地上的照相机对准我。

“走开啦!”我摀着脸,不让他拍照。

“我搞不懂,一下要我滚,一下子说我走了你会死掉,一下子又叫我走开。”

他笑着,把脸上的眼泪都笑落了。

“我哪有说我会死掉!”我抽抽噎噎地笑了。

“嫁给我!”他大叫。

“不要!”我也大叫。

“至少当我的女朋友吧!我连你的手都没牵过!”他开心地嘶吼着。

我别过脸,但隐藏不住幸福的笑意。

“答应他吧!”一个穿着毕业服的长发女孩擦着眼泪道。

“答应他吧,让我在毕业前留下一个难忘的美好回忆吧!”

一个拿着篮球,毕业服乱穿的男生大叫。

“答应他吧!” “答应他吧!”

“答应他吧!” “答应他吧!”

他拿着相机,贼兮兮地等待他盼望已久的瞬间。

我擦掉眼泪,说出他期待十四年的咒语。

“女朋友就女朋友。”

“喀擦!”

往后的四年间,他当完兵、在新竹找到一份工作,我则在一间出版社上班,担

任小小的美术编辑。我们之间,也再度经历了上千杯的咖啡。

一个周末,他开着刚刚分期付款买下的新车,兴高采烈载我到竹东的关雾渡假,

还让根本没有驾照的我偷偷开了一小段路,想想真是惊险。

“小咪,你喜欢喝我煮的咖啡吗?”在民宿吃晚饭时,他突然很认真地问我。

“当然喜欢啊,虽然我每次都说随便,但只有是你为我煮的我才会这么回答,嘻,其实我宁愿喝白开水也不愿尝别人煮的咖啡一口,我爸爸还会因为你吃醋呢。”我点点头回答。

他笑了,笑的很开心。

自从大学毕业典礼那天以后,就属那个时刻的笑容最灿烂了。

“你煮的咖啡太好喝啦,万一我以后喝不到这么好喝的咖啡该怎么办?”

我学着周星驰电影”食神”里的经典对白。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教你一个办法。”他正经八百地却又说着搞笑的内容:”你就开一间咖啡店,整天瞎煮一堆乱七八糟的咖啡,取名叫老板娘特调,然后每次煮的内容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难喝的要死吧?接着规定这种

烂咖啡每日只供应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得请老板娘,如果点了老板娘特调的话,就可以跟世界第一美女聊聊、聊一杯咖啡的时间。”

“好无聊喔,这样有谁会点这种咖啡?岂不是砸了自己的店招牌!”我大笑。

“一点都不无聊。如果有一个人,每天风雨无阻,就算走路碰上下雪、就算开车遇到龙卷风、就算大地震将他前面的路裂成好几条缝,他都会克服万难,敲敲你的门,一脸腼腆地向你说:老板娘特调,两份。”

他越说越认真,认真到,我的鼻子都酸了起来。

“那么,他就是你的下一任真命天子,当你遇见这样的一个人,你千万要珍惜他、别让他轻易溜走,因为这样的人,是带着我托付的使命,带着我的眷恋。”

他笑了。

我却哭了。然后一直用力捶他骂他,叫他不要乱说话,害得我好好的假期却无端哭累了眼睛。

那天晚上,山上飘着细细小雨,他站在门口邀我夜游。

出门前,我看了看日历,四月一号。

“我警告你,在愚人节求婚的话我会很生气。”

我用力敲了他的头。即使我已经拒绝了他一百次的求婚。

他神秘地笑着,撑开雨伞。

“然后呢?”

那个猜拳老猜输的高中生趴在柜台上,他的朋友们挤在柜台边,围成了一圈。

不知道从故事的哪一段开始,他们全都靠了过来。

乱点王也将椅子凑近了不少,竖起耳朵倾听。

苏门答腊不知何时,被老板娘抱在怀里,睡着了。

“然后,我就在这里,等一个人。”

老板娘笑着,没有眼泪,也没有一丝悲伤。

我却哭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他”最后怎么了。

但我知道老板娘为什么开了一间几乎无所事事的咖啡店。

为什么菜单上会有一道老板娘特调。这就够了。

“阿姨,为什么你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不会哭啊?”那高中生问,他刚刚偷偷抬起头来让泪光滑回眼睛里面的动作,早就被我发现。

“回忆很美,为什么要哭呢?”老板娘依旧看着左手空荡荡的无名指,笑的很阳光。

“还有,我不是阿姨,我叫老板娘!小心我叫阿不思放老鼠药进咖啡里!”

老板娘故意恶狠狠地瞪着那些高中生。

“老板娘,你年纪轻轻就变成了欧巴桑,我们一定会帮你。”

一个剃平头的高中生勇敢地说道,差点被老板娘的手刀击中。

“帮什么!”老板娘第二记手刀也打不中。

“帮你贴海报啊!”平头高中生空手夺白刃,硬接住老板娘的手。

“贴海报怎样?”老板娘感到好笑。

“征求喜欢喝难喝咖啡的勇者,通过一百杯咖啡就可以娶世界上最年轻的欧巴桑回家!而且一杯只要99元,多少也值得尝试一下!”长得像西瓜的高中生附和。

“现在的高中生真是太不可爱了。”

老板娘无奈地收回手刀,然后突然往西瓜高中生的头上一斩,斩得他哇哇大叫。

我看着老板娘。

多么美的一个故事。

很荣幸,我能够在这间店里工作。

陪着老板娘等着她的真命天子,总有一天,他带着天上另一个他的祝福与使命,前来共饮那一杯杯难喝,却充满幸福期待的咖啡。

也希望,在这段浪漫店史的庇荫之下,我也能等到生命中的那一个人。

“咳,我想来杯老板娘特调。”乱点王整理衣襟,故作忧郁地走了过来。

然后我们全都用白眼瞪他,他只好干咳了两声,假装没说过那句话。

白烂终归是白烂,只想捡现成的便宜。

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模拟考成绩公布了全校名次,我第一百零八名,在班上排名二十,差强人意。

小青就厉害多了,她只有数学小败,其它的都超过我,全校名次是六十六。

“六六大顺,距离台大又近了一步。”

她这么说,然后要到我打工的咖啡店小小庆祝一番。

我当然说没问题啦,还说要给她半价优待,小青高兴地打电话跟金石堂请假。

晚上六点,小青换下制服,跟我一齐走进店里,选了个靠近墙角的地方坐下。

“那杯肯亚应该就坐在这附近吧?”

小青才是观察敏锐的人,她一进店里,就寻找电源插座,想要碰碰运气。

“不晓得今天他会不会来就是,有时候他下午就会来了。”

我说,看见阿不思远远朝着我摇摇头。她不仅鼻子灵,耳朵也很灵光。

小青从我的口中知道阿不思的神技,但她可没胆跟阿不思胡诌奇怪的咖啡名。

跟不熟的人乱哈拉违反了小青的本性,所以我也不怕她突然代替我向泽于告白。

小青她点了一杯蓝洞咖啡,还有一盘意大利青酱面。

肯亚先生大约在晚上八点才来,那时小青早就嗑光了桌上的食物,杂志也翻了三本。不过肯亚先生今天不点肯亚,而是两杯拿铁。

我端着两杯拿铁放在泽于跟他野蛮女友的桌上,偷偷跟泽于打暗号。

于是他笑笑拿走了奶量尤少的那杯。

但就在我转身要回到柜台的时候,我听见小青惊呼一声。

回头看,一杯咖啡已经空了,因为它淌在泽于的脸上。

“你竟敢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会很丢脸?你存心让我难堪!”

野蛮女友愤怒地瞪着泽于。

小青看着这一切,张大嘴巴用夸张的嘴型告诉我”那女人是个疯子”。

I can‘t agree with you anymore,我不能同意小青更多。

然而泽于似乎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彷佛早料到那杯拿铁会像多年前机车广告中郭富城被女友泼了杯水一样,淋在自己脸上。

“如果你不想写你就说啊!我会逼你写吗?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朋友面前都抬不起头来?”野蛮女友振振有辞地骂着。

但她发现泽于的表情竟是那么漠然时,她的情绪再度濒临爆发极限。

她的手猛然抓着泽于面前满满的咖啡,眼睛瞪大。

“够了。”

阿不思一手压下野蛮女孩手中的咖啡凶器,一手将一杯冰开水放在桌上。

“如果你一定要泼,泼冰开水,不然地板你来擦。”

阿不思冷冷地说,与野蛮女孩之间的咖啡杯正自僵持着。

野蛮女孩忿忿瞪着阿不思,有些发窘,有些牵拖式的愤怒,不肯、也不甘就这样屈服。

此时,店里的每一个人都往这边猛瞧。

好像还听见右边桌的好事客人,正打赌第二杯咖啡会不会跟着泼上。

“抱歉,地板我会擦的。”泽于面无表情地说,摘下滴着饮料的眼镜。

然后慢慢拨开阿不思跟野蛮女有的手,将拿铁慢慢倒在自己脸上。

棕中带白的咖啡液自额头顺着高挺的鼻梁而下,然后分成无数条小河流,小河们在宽阔下巴上瀑布落下,最后浸湿了黑色的衬衫。

阿不思没有很惊讶,酷酷地拿着冰开水就走。我跟小青却傻了。

野蛮女孩却略微得意地看着泽于。

想必,她会将这件事当作”男友珍贵的道歉事件”大喧大擂。

“我们分手吧。”泽于没有闭上眼睛。

即使大家都震惊店里正发生的一切,所有目光都不留情地集中在他身上。

但泽于的表情并没有分毫狼狈,而是一种坚定。

没有妥协空间,因为不带感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野蛮女孩的声音变得很软弱,但她的眼神兀自强装愤怒。

泽于没有说话。

他要说的,在三十秒前,已经淋在他的脸上。

“你会后悔,到时候你回来找我,就不是两杯咖啡淋在脸上可以解决的!”

野蛮女孩大声咆哮,然后抓着Prada包包冲向店口。

在她奋力推了门一下时,自动门没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震了一下。

当她看见透明门上的玻璃并没有映像出泽于跑过来拉住她的身影时,她又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当作这段恋情不甚优雅的句号,忿忿走出门。

而我呢?当我回过神时,我正拿着一条毛巾塞在泽于的手里。

他苦笑,然后将脸揩干。

“出糗啰。”泽于说,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能不笑吗?我心里开心的要命。

后来据小青说,我当时笑的跟白痴一样,好像当选“总统”的不是阿扁而是我。

我跟泽于一起拖完地、擦好桌椅后,他请了我一杯卡布其诺。

他自己当然要了杯肯亚。

“为什么要分手?”我问。

“不该分吗?”他答。是很该。

“我问错了,你为什么要用的方式提分手?”我问。

“看一本网络小说学的。”他笑。

“啊?哪一本?”我好奇。

“开玩笑的。既然是我提的分手,心中有些亏欠,况且,用键盘写信这件事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老虎已经咬了我一口,不妨再让牠多咬一口,这样我心里的压力会释放不少。”他端详着湿掉的衬衫,然后多解了两颗扣子。

翻译过来,大概是:衣服湿都湿了,再泼一次也没关系。

然后我想起阿不思上上个礼拜跟我说的,爱情不谈愧疚这档事。

说到底,阿不思还是最酷的。

“那你,当初怎么会跟脾气这么…这么刚烈的女生在一起啊?”我问,把”野蛮”两个字锁在喉咙里。

“她是我在交大资科bbs站认识的网友,在线上她挺温柔婉约的,后来见面只觉得她娇气了点,也没什么。”

他说:”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所以说,网络真是卧虎藏龙。

母老虎,跟恐龙。两者都不能让人全身而退。

“后来呢?后来为什么会变得不温柔婉约?”我问。

我得记录下嗜喝拿铁的女生有什么毛病。

“就像咖啡一样,再好的咖啡放久了,也难免变质吧。”他还故意叹了一口气。

此时他从玻璃的反射察觉到小青正在跟我挤眉弄眼,知道了她是我朋友。

于是泽于转头跟小青挥挥手。小青尴尬地将脸埋在八卦杂志里。

“那很简单啊,下次选白开水不就得了,放再久还是同一个味。”

“热开水久了会温,温开水久了会冷。不一样的温度就不会是一样的感觉。”

“冷开水呢?放再久都还是冷开水。”

“我不喜欢喝冷开水。”

从那一次对话后,我开始努力思考我有没有可能是一杯冷开水。

偶而,还会征询”重要他人”的意见。

起先是爸。

“爸,如果要用一种饮料形容你的女儿,你会拿什么形容?”

我拿着从店里带出来、没卖完的小蛋糕,摆在桌上。

“饮料喔?这个很难喔!”爸随手拿了块蛋糕塞进嘴里。

“快点啦爸!”我催促着,他既然生了我就应该为我长得像什么饮料负点责任。

“你爸书没念很多,不太会形容啦!”爸爸口齿不清地说。

他眼睛一直没离开过电视上,千篇一律的政治人物谈话节目。

每次爸看政治节目就会进入睁眼冬眠的状态,对外界的刺激都没太大感应,真是浪费了那块可口的草莓蛋糕。

不过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回想起在今年初“总统”大选前的激烈口水战时,爸僵在沙发上的表情还让我以为他中风了。

“人/饮料”这样的问题好像真的很难,看来需要聪明的我帮他转个弯。

“爸,如果你女儿要变成一种饮料,你希望是哪一种?”我这样问总行了吧。

“乱问一通,我怎么可能希望我的女儿变成一罐饮料?”爸很有义气。

“好啦,如果你希望这世界上有一种饮料是你的女儿,你希望是哪一种?”

于是我又转了个弯。爸的脸上一块蓝一块绿一块黄的,都是电视上的光影。

“维士比。”爸答又塞了块蛋糕,嚼了起来。

“…”我沉默了。

过了很久,进了广告。

“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你是一瓶维士比?”爸回过神来,看着我。

“我不想知道。”我还没从霹雳打击中回复过来,灵魂持续出窍。

“是三洋的。”爸补充。

“啊?”我还在恍神,没有从惊吓中回复过来。

“只有三洋正港的维士比才是我的女儿。”爸用力强调。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摀着耳朵尖叫跑上楼,完全不想知道维士比跟我之间的关系。

然后是哥。

“哥,如果你非得要用一种饮料来形容我,你会用哪一种饮料?”

我拍拍哥哥的肩膀,鼓励愚笨的他好好动动久违的脑子。

“你们这些怀春少女整天就喜欢做心理测验,哎真是可怜啊可怜,还不如陪爸看点政治口水战,多少会学到怎么讲冷笑话啊~欧~~欧~~~”

哥哥用力哀叹着,用棉被卷住自己惨叫。

他也不想想自己。哥到了“国中”的时候还一度以为自己是忍者,整天鬼鬼祟祟地想隐形,还缠着爸爸问我们家是不是有日本伊贺忍者的血统。

尽作些别人“国小”低年级才会做的蠢事。

“你就当同情我怀春,告诉我我到底是哪一种饮料!”

我一脚踩着裹着棉被的他,用力压下。

“呵呵呵,既然你都承认怀春了,那就赐你一杯春酒吧!”哥哥全身怪动着。

“春酒又不是酒!你给我认真想!”我一拳打在棉被上。

“好吧好吧,怀春少女的最佳饮料,当然是电视广告里充满恋爱滋味的水蜜桃汁啊,那个李丽真不是演了部蜜桃成熟时?就是这个意思。”哥的表情很正经。
正经到我很想弒亲。

把我生下来的娘当然也不能放过。

“妈,如果你一定要生一种饮料下来,你会生什么饮料?”

我在厨房帮妈切萝卜。

“你爸不是说了吗?维士比啊。”妈毫不在意地说,将锅盖盖上,爆香。

“维士比?”我很震惊,几乎哑口无言。

“你爸想要我就生给他啊。”妈说。语气甜蜜,但内容残酷。

看起来,哥哥居然是家里对我最好的那个人。

然而,不管是维士比或是色色的水蜜桃汁,至少我确定自己不是一杯不被泽于喜欢的冷开水。

但,我怀疑阿拓正是一杯,不折不扣无色无味的冷开水。

阿拓显然是个精神力旺盛的斗士,要不,就是有自虐狂。

就在我以为阿拓永远不会再上门后,我居然看见阿拓朝着店里,大步从外面走来。然后磞的一声,阿拓愕然撞上了吊着各种小摆饰的自动门,然后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走进来。

“天啊,你走路都睁开眼睛睡觉喔?”我甚至觉得他根本就是故意出糗的,虽然阿拓的鼻子都撞红了,那一声巨响也是货真价值。

我想起了泽于跟野蛮女友分手的当晚,他告诉我他一个辩论社学长的怪谈。


那学长叫冠凯,擅长拟订各种论点跟资料搜集,在私下跟同伴讨论策略时都侃侃而谈,但一说到实际上场比赛,却因为太过紧张,冠凯总是畏首畏尾、状况百出,特别是双方进行交叉质询的时候,这种焦虑就会更明显。

于是冠凯开始打喷嚏。不停地打喷嚏。

甚至创下三分钟打一百二十二次喷嚏的恐怖记录,严重地干扰对方问问题的节奏,还有自己的答辩时间,有一次还会因为缺氧跪在台上、需要对手搀扶。

“好惨,那个叫冠凯的喷嚏魔人应该很少上场吧?”我大笑。

“才不,他是我们交大辩论社的宝贝,别的学校看到他就头痛。”泽于笑着解释:”我们总是观察别校有名的强将是打哪一个位置的,我们就把冠凯摆在跟他交叉质询的位置,如此一来,对方高手的实力就没办法充分展现,时间都在哈啾哈啾里过去了,况且冠凯是真的在打喷嚏,完全没有造假啊。”

“哇!可是,这样的话他自己不也拿不到什么分数么?”我歪着头。

“表面上这个卑鄙的策略看起来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内伤战术,但关键是,对方主将的实力无从发挥,整体的分数掉的比我们还快。”泽于幽幽地说。

“不过这样说起来,冠凯好像蛮可怜的。”我说。

“也不能这么说,他常常抢着要上场,说自己是王牌杀手呢!”泽于开始大笑。

说不定,出糗会变成一种强迫症,只要一天不出糗全身就会过敏、长荨麻疹。

同理可证,女朋友被阿不思抢走的阿拓又回到阿不思上班的店里,这不是自寻毁灭是什么?出糗出上瘾,也不能太小觑他了。


“阿不思不在吗?”阿拓看着我,搔搔头。

“她说新的少年快报出了,她去梅竹租书城看半个小时就回来了。”我看看墙上的吊钟,说:”还有十分钟吧。”阿不思总是那么率性。

“那…”阿拓摸着红透了的鼻子,东看看西看看。

“要不要坐着等她一下,坐一下又不收钱。”我建议。

“不了。”阿拓摇摇头,然后从有些破破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包装极为精致的盒

子放在我面前。

“包的很好耶,你的手真巧。”我啧啧称奇,这包装的封口甚至用上了蜡烫。

“请帮我交给阿不思,她会知道我的意思。谢谢你。”阿拓又握紧了我的手。

好疼,他一点都没有把我当女生看,好像硬要将内力一次灌给我似的用力。

“不急着走啊,小妹不是说过,你每来一次就请你喝一次不同的咖啡赔罪吗?坐一下等阿不思吧。”老板娘坐的地方离我们不远,朝着这边懒懒地说话。

我看着阿拓,他显得很紧张,但不紧绷。

“是啊,我昨天学会了中等浓度的美景三河,要不要试试?”我邀请。

“中等浓度的河?是哪三条河?”阿拓狐疑。

“不是啦,是哥斯达黎加的一种咖啡!”我简直昏倒。

于是阿拓坐下。

坐在阳光泼泄而下的窗口旁,试图让黄昏的阳光遮掩他脸上的扭捏?

“挪,很好喝喔,经过阿不思的杯评认证的。”我捧着咖啡来到阿拓面前。

“谢谢你。”阿拓赶紧站了起来,双手伸出。

我害怕我的手会被他高强的内力绞断,赶忙将咖啡送进他的手里。

“上次的事,真的承了你的情。”阿拓道谢,接过咖啡。

“那你最近有没有快乐一点啊?”我问,希望他周遭的朋友可以收敛一点。

“嗯,后来话传开了,我收到很多道歉的email。”阿拓红着脸,但看起来很愉快。

“真替你高兴。”我真的很高兴,拍拍手,说:”你以后可要有脾气一点,这样才像个男人嘛!”

“嗯,我会好好记住你的话,我是说真的。”阿拓点点头,跟我比了个大拇指。

听他这么说,我也非常得意,仗义执言果然是正确的。

“别顾着说话,快喝我的美景三河啊,然后给我个分数。”我笑着。

阿不思在的时候,都是我弄餐食她弄咖啡居多,偶而她发懒,才会将调咖啡的工作拋给我。

阿拓喝了一口,点点头,表示好喝。

然后一口气将咖啡喝完了。

“哪有人这样喝咖啡的?你以为是在喝酒啊?”我又好气又好笑。

“啊,对不起,请再给我一杯!”阿拓还真的给我摆出很抱歉的表情,补充说:”这杯我会付钱的。”

“你这样是不行的,不够雄壮威武,来,跟我说一遍。”我表情凝重地摇摇头,想要教导他男子气概点。
阿拓毫无疑虑地点点头,认真的表情让我真想锤下去。

“你管个屁啊!老子就是这种大口吞蛋糕大口喝咖啡的个性!”我凶巴巴地说。

“你…你管个…管个屁啊,老子就是这种大口吞蛋糕大口喝咖啡的个性。”阿拓腼腆地说。

“请个咖啡有什么了不起?老子难道没钱付你?少在那里摆一副臭脸!”

我更凶,右手扳着左手掌,作势要打人。

“请个咖啡有什么了不起?老子难道没钱付你?少在那里摆一副臭脸!”

阿拓总算听出我的意思,努力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用力拍下桌子,碰!

阿拓用力拍下桌子,碰!

然后我们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大概就是这样了,你总要学着发脾气,不然会被人欺负到头都抬不起来。”

我笑着,拍拍阿拓的肩膀。

“谢谢你,我会记住的。”阿拓站了起来。

然后,我的双手又被阿拓奔腾泛滥的内力灌得孜孜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