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妻 (完)

第二天,严浚一早便往赴大理寺探王元琰的监(大理寺即全国最高审判机构,全国各地死刑犯人,不在当地处决,必须移交大理寺覆审,审毕再送文尚书省,奏请皇帝裁定)。

大理寺(全国最高审判机构)的牢房阴森昏暗,泥砖裂罅湿隰,酶气薰天,严浚掩鼻走过,由狱卒带路,到了一间囚室。

“这里关的是蔚州刺史王元琰?”他问。

那狱卒道∶“是,大人。”

严浚支开狱吏,走近牢门朝里一望,只见一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落魄男子,双手抱膝瑟缩在墙角。他见那人没啥反应,信手敲了敲牢门;那人缓缓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脚步蹒跚,似是受了不少苦刑。

“你是蔚州刺史王元琰?”他问,这才看清楚囚犯的长相。

“下官正是。”王元琰瞧着他,问道∶“阁下是……”

“你别问。”

严浚打量这人,见他其貌不扬,略显中年福态,又胖又矮,一双细长的小眼,大饼脸,看似再平凡不过;想到崔华菖的才情姿色,配这俗物委实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他不禁愤愤不平起来。

“大人,是华菖求您来的么?”王元琰问。

“没错。”严浚冷漠回道,自袖中取出笔墨纸砚,扔进牢房里。“你有什么冤屈,就禀笔直陈,要有只字片语造假,我也保不了你。”

王元琰接过笔墨,叩头道∶“谢大人恩典!”

“快写吧。”他不耐地一挥手。

一刻钟过去,王元琰便已写具申状,交予严浚。

严浚本欲马上离开,没想到,王元琰突然叫住他,开口道∶“严大人,劳驾您替我问候华菖……”

严浚立时怔住了,他没料到这人早知他是崔华菖的前夫;霎时间,两个男人打着照面,有些尴尬,彼此却也心照不宣。

他兀自别开眼,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离开大理寺后,严浚愁绪满怀,不觉吟道∶“菖花当春,人竞折英。我自顾悠悠若浮云,又岂能保君皓皓之如雪?破镜难重圆,逝者不可追。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

怅然若失之际,他想起崔华菖和英 ,心境更失落了。

过几天,他才将王元琰的自白书送交刑部(司法院),便接到来自府邸的恶耗。

原来,裴寒竹又怀了五、六个月身孕,对他而言该是喜事,但经大夫诊察后,她身子过于虚弱,突如其来便小产了,不仅生出来的孩子是死胎,母体也颇洛uM险;严浚接获消息时,忽感心乱如麻,忙从兴庆宫骑了快马,疾驰回家。

家里仆役婢女见了他,忙领他到东厢房,去见他的妻子;待他赶到裴寒竹身边时,几名大夫也都束手无策了。

这当儿,她瘫软地躺在床上,只一息尚存,面容苍白,双颊凹陷,看似熬不过片刻。

严浚以前对她总避不见面,但这当儿见到病笃、气若游丝的妻子,良心发现,倍觉自责之余,心里也感到歉疚不已。

他俯身握住妻子枯瘦的小手,柔声唤道∶“寒竹……”

裴寒竹睁开眼,见丈夫来到床 探视,她哽咽道∶“你终究是回来看我了。”

那声音虚弱得令他鼻酸,严浚苦涩地说∶“吾妻疾,旦暮尽,大丈夫岂以家事后国事?……我严挺之再怎么无情,也不会弃发妻不顾啊!”

裴寒竹孱弱地望着他夫妇交握的双手,幽幽道∶“望云云去远,望鸟鸟飞灭,似妾今朝与君别。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夜半梦悠悠,君愁我亦愁。两相思,总不知…”她说到后来,已是气力不继,声音渐趋微弱,几不可闻;那语句才连缀未竟,她便断了气。

“寒竹……”

严浚见她与自己相握的手缓缓垂下,心中一痛,几乎无法言语。

“爹,我要离开这儿,到裴家去住。”严武守在母亲身边,瞪视他父亲,又恨又怨地说∶“这府里无情无义,恁谁也待不住。”

严浚望着他满脸泪痕的儿子,无奈地颔首,道∶“你想怎么做,就随你吧。”

严浚丧妻不满一月,他为崔华菖营救丈夫的事情,便由刑部(司法院)、大理寺(全国最高审判机构)的若干眼线,传到李林甫耳中。

李林甫与严浚向来不和,新仇旧恨,早已酝酿多时;严浚告丧在家,李林甫正巧掌握这把柄,趁他请假不在朝堂言事,秘密上奏玄宗,暴诘禁中,加油添醋,想藉机整垮他。

玄宗皇帝对此不置可否,私下在勤政务本楼召见张九龄,与李林甫对质。

起初,皇上在退朝后秘而不宣地要求他觐见,张九龄就摸不着半点头脑,待他一见陛下身边只跟着李林甫,连高力士等一班宦官也没跟在旁侧侍立,心下便更觉得奇怪;他见李林甫脸上似笑非笑的诡谲神态,当前虽无旁人,对抗这厮也只得沉住了气。

情知这中间定然有件自己眼下猜不透的大阴谋,他谨慎地开口道∶“皇上找我,敢问是洛u颡1H”

玄宗皇帝微微一笑,问道∶“爱卿,你可知严浚的出妻,可便是再嫁蔚州(今河北蔚县)刺史(州长)王元琰的崔氏么?”

张九龄心头一震∶“陛下洛u颡j一开口,便直询挺之的前妻?”登时脸上变色,手心发汗,只含糊回了个“是”字,便不再言。

李林甫首先道∶“皇上有所不知,严浚出妻崔氏,其妻乃嫁蔚州(今河北蔚县)刺史(州长)王元琰;王元琰坐赃,严浚为救免其罪,有所诿于刑部(司法院)、大理寺(全国最高审判机构),假公济私,袒护罪臣,实属罪大恶极,应予连坐惩戒。”

玄宗接口道∶“这王元琰不无赃罪,严浚基于情谊救他,确实不该。”

两人口吻神情,浑然倒似一般,便如事先套好招、唱双簧似的。

张九龄忙辩解道∶“陛下,这崔氏乃严浚前妻,王元琰纳他的出妻,还能讲什么情面?臣以为,严浚一向行事有度,想是王元琰赃罪未实,所以秉公处理,辩诬还冤。”

玄宗微哂道∶“世间恐怕没这种滥好人。爱卿大概不知道吧?朕听说严浚虽与前妻离异,近来又同那崔氏旧情复燃,导致家室不睦……这当儿,他妻子恰巧过世,瓜田李下之嫌,怎会不落人口实?”

“皇上!”

张九龄还想洛un友辩驳,但是李林甫却迳行打断他,讥刺道∶“张丞相,吾皇已对严浚一事网开一面,是非曲直,陛下心里早有个底了,你再出头强词夺理,不怕事情爆发后把话说丑了?”

“爱卿,诚如李相国所说,此中是非自有公论,你切莫再言。”玄宗皇帝道。“严浚一案,朕已辨明真相,近日内便会加以处置……你先下去罢。”

“是。”

张九龄虽相信好友,但见皇上心里认定严浚与出妻崔氏确有 且之事,自不再言。

之后,他为解严浚之难,连夜快马加鞭,忙不迭赶到裴家官邸,先找了宰相裴耀卿,转请代救严浚,希望约定明日二人各上一褶力保。

裴耀卿是性情中人,虽则对严浚有所不满,但他还是允诺相救。

“子寿啊,这严挺之虽然为公尽职,宵旰勤劳,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官;但他不理会官场仪节,做人太过于苛刻,说话又常直言伤人,百官全被他得罪光了。你我若出面营救,恐怕一些僚属会有所不满,到时候--”

张九龄道∶“裴兄,挺之于待人接物方面,确实多有莽撞失言之处;但瑕不掩瑜,你我皆知他为官清廉,勤勉任事,就算他真为了前妻去救那王元琰,在人情义理上,却也情有可原。可是,这王元琰明明是个无罪之人,挺之为了这缘故才去调查,李林甫又何必迁连到他出妻崔氏身上?…这个中道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

“我会不知道么?”裴耀卿叹了口气,说道∶“李哥奴早就视他为眼中钉,便欲除之而后快,分明是假公济私;挺之这把柄落在他手里,皇上会听得我们劝么?”

“皇上是圣贤之主,深明义理,当会鉴纳我等诤言。”张九龄不置可否地说。

“的确如此,”裴耀卿摇了摇头道∶“希望如此。”

张九龄道∶“易曰∶‘天之所助者顺,人之所助者信。’我相信挺之,他的所作所为都至公至允,我也相信皇上必然也能信任他。”

萧诚道∶“子寿兄,严挺之为他前妻崔氏救王元琰,早已闹得风风雨雨、甚嚣尘上了,你我皆知李林甫挑拨是非,为的不只是整严浚那家伙,你才是他的眼中钉,正好可以藉机除之而后快。易经有言∶‘危者有其安至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当此危难之际,听兄弟我一句诤言,别淌这浑水。”

“我……”张九龄苦笑道∶“我不救挺之,这天下再不会有谁要淌这浑水了。挺之是我的好友,也是我换帖兄弟,我不可负他,换作你或其他朋友,我也当这么做。”

张九龄虽考虑过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但他断没想到,第二天早朝,皇帝退回二位宰相的上疏,奸臣李林甫甚且当朝将了他们一军。

李林甫当着满朝文武,叙述严浚的罪状,诬陷张九龄道∶“臣闻明主绝疑去谗,屏流言之隙,塞朋党之门,方为上策。陛下,既然这严浚罪证确凿,张丞相和裴丞相却一体上书保他,言之凿凿,护短有加,可见三人俱系朋党,比周洛ul!”

裴耀卿气不过,登时勃然大怒道∶“李哥奴,你含血喷人!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人非尧舜,何得每事尽善!严浚秉公行事,何罪之有?”

李林甫冷笑道∶“这朝中恁谁都晓得您裴丞相与严浚交情菲浅,要想同流合污,难保不会出言替好友圆谎说项……朋党误国,莫此为甚!”

张九龄反驳道∶“孔子与颜渊、子贡更相称誉,不为朋党;禹、稷与皋陶传相汲引,不为比周。忠于为国,公以立身;贤人在上位,则引其类而聚于朝,易曰∶‘飞龙在天,大人聚也’;在下位,易曰∶‘拔茅茹以其汇,征吉’。李林甫为枢机大臣,王室之佐,既不能辅化成德,齐美古人,却肆其私忿,枉论无辜。今佞邪与臣交戟,合党共谋,违善依恶,歙歙訾訾;李丞相数设危险之言,欲倾移主上,望陛下鉴察。”

玄宗闻言,犹自疑心,便道∶“爱卿,莫说有党,你与裴爱卿百般回护严浚,虽是爱才惜贤,却不免出于朋辈同侪之私心。王元琰一案,严浚或许忠直公正,然事出暧昧,尔等难辞其咎;你与裴丞相俱罢知政事,至于其他惩处,朕自有定夺。”

俟后,张裴二人罢相,即日李林甫代张九龄为中书令(宫廷政务官)、集贤殿大学士(全国最高政策总召集)、修国史,严浚降调为 州(今漳河附近、河北曲周东南)刺史(州长),王元琰被免官,流放岭外(南岭以南)。

见二人失势受黜,当场俱废,李林甫在一旁嘻笑讥刺道∶“还想当什么左右丞相么?”目恚深险,神色阴挚,令满朝公卿为之战栗骇惧。

*****

严浚在家接圣旨时,才晓得祸不单行,殃及好友;他个人不在乎丢官与否,若因此株连他人,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这一天,张九龄在离开京城前一夜,又到了严浚府中;严浚、惠义与张九龄三人,泡了壶紫笋,就着茶碗品茗叙旧,天近丑时,月白风清,各人领略凄凉夜景,心中却也无限感慨。

“盈盈秋月映寒霜,这月色倒也美得动人。”张九龄说,口吻中充满诗意。

张九龄有入世的实际作为,也有出世的精神与心灵。

虽然有点忍受不住严浚的顽固,却基于友谊而罢知政事,淡出政坛;就算知道朋友行为或有缺失(如严浚)、亦或是过于虚伪矫饰(如萧诚),也都颇能谅解接受,是佛道无为、有洛u家恁A也是最理想的立身处事方式。

严浚不明白好友何以会感到如此释然,照理说他们都丢了官,他自己倒不谈,张九龄于他被贬官废相、远谪边区之事,却只字不提,甚且连他自己与崔华菖那些传得满城风雨的是是非非,也没问上一句;这样一来,他自己反而自觉理屈,心力交瘁之际,竟想不出更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话要问。

他在庭院里走来走去,思潮紊乱,又悄立良久,只见满月映在池塘中,微风拂过一片涟漪,溶溶月光闪烁颤然,便如他胸中思绪那般烦躁,久久无法平息。

“秋月悲凉,晚风戚戚,何可谓‘美’?”严浚伤感地说∶“这眼下情景,怎教人能像你那般看得开?又怎教人快活得起来?”

张九龄深吸一口气,这幽静的空气,浮动的月光,似乎涤净了他胸中所有的抑郁与滞闷。

他畅然道∶“挺之,你与我皆无官一身轻,人有辟邪之法,士有辟人之法,隐者有长沮、桀溺辟世之法,知足知止亦无累,就此弃绝人间,超逾世网,仰翔禽于百仞,俯泳鳞于千浔,近瞻尘俗,远睇风云,与世无争无妨,倒也不错。”

严浚叹息道∶“你我既有经世明才,却遭朱阳之运;当涂之士,对于小人李哥奴,莫不枝附叶连。世间荣华,非人所能测,怎不教人愁闷?”

惠义道∶“挺之,扬 古今,万物营营存其意,天道昧昧安可问?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无心悟道;你有心争胜使强,何能领略子寿的‘无’?”

严浚点头称是,心里却始终不解其义。

张九龄见天际略明,便朗声吟道∶“晨兴步北林,萧散一开襟。复见林上月,娟娟犹未沈。片云自孤远,丛筱亦清深。无事由来贵,方知物外心。”

“何谓‘无’?”严浚困惑道∶“如何可知物外心?”

惠义开口道∶“挺之,你可知何谓人情?喜、怒、哀、乐、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也莫非体悟自然之心。”

“弟子不懂,”严浚摇头,望见东方鱼肚白,怅惘道∶“这又该如何体悟?”

惠义道∶“目受色,耳受声,鼻受香,舌受味,身受细滑,心受识,加诸喜、怒、哀、乐、爱、恶、欲,这皆是七情六欲,人所不能免者,盖生死之原本,罪苦之所由。若使无情寡欲,即为情牵万物之情,欲达于他人之欲,就能达到‘无我’的佛性。”

他还是不能理解。

临行前,张九龄又忾然吟道∶“岁阳亦颓止,林意日萧 ;云胡当此时,缅迈复为客。至爱孰能舍,名义来相迫;负德良不赀,输诚靡所惜。一木逢厦构,纤尘愿山益;无力主君恩,宁利客卿璧。去去荣归养,怃然叹行役。挺之,再见之日已遥遥无期,愿你能多加保重。”

“子寿,你也要多保重。”严浚不知该说些什么道别的话,便不觉又哀叹起来。

告别了张九龄,严浚心中凄凉,只觉世事若浮云,岁暮人将老;悲荣与歌笑,万事尽成空。

想到自己已一无所有,他又悲愤地长啸一声,那凄怆的回音响荡在林间,让他更感凄怆。

又过了几日,他听说王元琰将举家流放岭南,边疆瘴疠,他担忧崔华菖之余,偷偷稍了封信约她出来见面;风吹拂竹林,风微起,波微生起,人约黄昏后,严浚几为之心焦难耐。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倘寄言飞鸟,或告不能欤?佳人不在,佳人不来?企予望之,步立踌躇。”他数度徘徊,口中喃喃自语,不住引领而盼。

良久,崔华菖终于缓步到来。

严浚一见她,心里高兴,忙迎上前道:“我真怕你不肯见我。”

崔华菖道:“挺之,我晓得你已尽心而为,事已至此,毋宁再悔。”

“华菖--”严浚沉声道:“能为你营救你的夫婿,是我所心甘情愿的,只可惜功败垂成,被那可恨的李哥奴上告御状,牵连了这许多友人,却谁也救不了,教我此刻真是无颜以对……”

她轻叹道:“国有奸相,横行庙堂之上,你总自诩为孤臣,势孤力单,又能如何回天?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该当是我……京里人人都在传言,说我是祸水红颜,带来这么些灾难,害得你被贬谪不说,两位丞相也当日俱废……”

“恁他们说去!我严挺之顶天立地、为官清廉,会怕谁去嚼舌根?就算在这浑沌官场,我以直道奉公事君,又焉往而不三黜?”他自嘲地一笑:“贬官一次,也无损我清流父母官的形象;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须苦心劳骨、饥饿空乏,就是古代的圣哲先贤,不也是得志显达者少,困顿埋没者众?官运蹇途,我受之无愧无悔!”

“我当之有愧,”她正色道:“挺之,京师里流言风语,甚嚣尘上,你我还是别再见面为妙。”

严浚急道:“可我心里惦念着你……华菖,与其跟那种男人老死边地,不如留在这儿……留在我身边,重新开始,就如以往……我这辈子都会爱护你,也不再迎娶侧室,只和你一起,远离这官场是非之地,二人耕织度日,平平凡凡,白头偕老。这一次,我会好好待你的……”

崔华菖摇头叹道:“本愿长相对,今已长相思;去时思灼灼,去罢心悠悠。由来共结褵,几人同双去?我对夫君王元琰,宁同万死,不忍分离。”

“那王元琰有什么过人之处?”他半恼半不解地问:“我严挺之哪里比不上他?”

她懔然道:“你我曾夫妻一场,今日道别,相知莫相违。挺之,今后你就当彼此相逢不相识,忘了我这个出妻罢。”那神色,分明是要他死心。

“你是怕众口哓哓、人前人后有人说嘴?”

“不,挺之,你这样说,虽无私心,亦有私情……”

“什么私心私情?”

“总而言之,我不能再接受你的好意了。”她定定地说,凄然摇头。“我嫁作王家人,死为王家鬼,夫君要往哪儿去,那里就是我的归属。”

“你当真要随那王元琰流放边陲?”严浚犹未死心,说道:“留下来,华菖。”

崔华菖叹口气,苦笑道:“誓心妾终始,归愿未克从;人间丈夫易,世路妇难为……君恩顾妾深,然东流不西归,覆水岂再收?弃妾己去难重回,挺之,咱们就此别过,你好好保重。”

“华菖!”

她别过脸,没再答一句、应一声,举步便往来时路独自离开去。

晚风吹拂她飘飘衣衫,裙裾飞扬,那形单影只的细瘦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更孤寂了,却仍坚定不移地、傲然地远去,用那一贯的沉默背影,拒人于千里之外,再不回顾,再不留恋。

“华菖!”

严浚忍不住又再唤她,希望她能回心转意,但崔华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否男人的爱情永久而不易专一,女人的爱情专一而不易永久?

或许就是在这时候,他心底浮现一片深沉伤痛的暗潮,极其悲哀,又极为自伤;然而,却有一股比凄凉、伤怀与悔恨更强烈的情感,使他的泪干涸,使他的心澎湃。

眼见佳人已杳然,严浚悲从中来,吟道:“万里程,一人行,但见缡影孤零零。愁见夜,辗转思,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多年以来,在他的书斋里,始终有着一盆菖蒲花。

严浚孤身坐在蒲团上打坐,被朝廷免去京官,降职洛u{刺史(州长,掌兵权),心里始终烦躁不堪。

过些时日,他得去 州(今漳河附近、河北曲周东南)上任,刺史(州长)是州县小官,既非举足轻重之位,也无法再登朝堂,升殿议事;他虽仍当盛年,文名远播,操守过人,就算满怀雄心壮志,看来也不能再展抱负了。

就为了一个女人,他失去了一切,失去了裴寒竹和英 ,失去了儿子严武,失去高官厚禄,失去了同朝多年的好友张九龄,最后也失去了她……死生契阔,此时独坐长门愁日暮,一年一年老去,明日后日花开,逶迤恋春色,看花若有情;他身边除了几盆菖蒲花,所剩无几。

真可悲哪……他想,这辈子,相会早已邈无期,他再也见不着她了,只能透过这年年含苞、开放,然后凋零的花,回顾无限次浮现记忆中的影子,却永远也得不着她……

“挺之,洛u A至今仍然执迷不悟?”

严浚自紊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见来者是僧惠义,他伤感地道∶“大师,我多年修行,溺志于佛典,至今始终未能悟道,烦请您指点迷津。”

进了书斋,惠义端坐蒲团上,微笑道∶“挺之,老纳讲个道理予你听听∶以前印宗法师讲‘涅盘经’时,有风吹 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 动’,议论不已。六祖惠能说∶‘不是风动,不是 动,仁者心动’。”

严浚听了他点明的话,脸上浮现愧色∶“大师,我……”

惠义接着道∶“心动,乃人之常情,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不就是有‘心动’为证么?”惠义微笑道,“你平素归心释典,博览佛经,却始终未能参透,差在一个‘止’字。心动,则神不宁,神不宁则动静失所,自然无法澄澈心志;心若不能止,何来悟道?”

“既然心已动,又如何能止?……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啊。大师,人非木石皆有情,常人如我,怎么达到佛法‘非人’、‘无我’的境界?”

“非人即成佛,无我亦洛u礴C”惠义道。

严浚怅然若失地说∶“空寂坐困愁肠老,人生几时得为乐?大师啊,我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为云间之别鹤;失去了她,我的心也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挺之,心死了,那野中双凫、云间别鹤,于你来说又有何义?”

见严浚默然不语,无话可答,惠义摇着头笑了。“既然你心已死,那么,老纳就姑且为你葬心吧。”说着,惠义便拿起几上那盆菖蒲花,落手就往地上一砸。

“啊!别……”严浚本想起身阻止他,却还是迟了一步;那盆鲜花砸碎一地,花茎断折,叶瓣散落,盆覆土倾,看是断不能再复原了。

“挺之啊,与其春草秋风伤我情,何不一悟空王无死生呢?”

惠义是个了不起的哲学家,他参透人生,像是个旁观者,藉由观察芸芸众生的贪、嗔、痴,及严浚对身边诸多女子的贪恋爱欲之于英 ;嗔怒之于裴寒竹;痴情之于崔华菖,达到他自我中“非人”(没有寻常人的欲望及想法)的境界。

然而,严浚却始终达不到这样的境界。

严浚又再看了眼那散落破败的菖蒲花,伤感地说∶“大师明鉴,情场失意,官场也失意,于这男女之事,我早该瞧得淡了,可是……”

虽曾哀悼英 、悲怜裴寒竹二人的早逝,但一想起了崔华菖,胸口一酸,他眼眶不由得红了,只凄然一笑道∶“我本想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历经这么多年以来,却怎么也看不破,忘不了……”

惠义摇摇头,道∶“何必看破?不能忘情又何妨?早知逝者已矣,来者不可追,怎地还如此想不开?你平日习佛诵经,为的便是参悟这‘生死’二字,一副臭皮囊,原是清烟飞灰之属,又有何好留恋的?”说着指了指地上的残花,问道∶“这花已然是‘无相’,你眼中所看见的,却是什么呢?”

严浚惘然道∶“大师,我还是无法悟出这道理……”

惠义呵呵一笑,只摆了摆手,没回答他的疑惑,便就此缓步离开了。

严浚为人素重交结,他有许与生死不易之友,如张九龄和裴耀卿等等,仿佛是为了弥补早年的硬汉性格,他尽可以体谅他人、处事也能更近乎人情;凡旧交好友先殁辞世者,他都厚抚其妻子,出钱资助之外,还馈赠嫁妆,抚恤故人孤女数十人,善事义行,当时颇受世人称许。

开元末年,张九龄受封始兴县伯,请还展墓,病卒,年六十八,赠荆州(湖北江陵)大都督,谥号曰文献。他留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诗‘登荆州城望江’∶“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终始;经阅几世人,复叹谁家子?东望何悠悠,西来昼夜流;岁月既如此,为心那不愁?”

这诗述怀咏叹,悠远愁思,却也勘透人生,为他起起落落、轮转此生,下了个无解的注脚。

然后,不久僧惠义也病故,只他一人服 麻大礼,送灵柩于龛所。

惠义自小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姊妹,要说至亲之人,就他和张九龄而已;如今,张九龄早已故世,无人送终,几年来严浚虽过惯了寂寥独居的日子,但这与亦师亦友的高僧之最后一面,他也觉得弥足珍贵。

行至穷郊野,空旷无极,见山间孤坟峥嵘,贵贱死生同一尘,却寂寥无人祭拜,严浚的心境不免更苍凉了。

“积此万古恨,身殁不复生;悲风别离苦,堙埋蒿里茔。”他黯然道,哀恸惠义之死,却也悲怜自己顿失良师益友。然而,他也领悟到∶“倘若无死生,亦有所悲;人生在世共如此,又与浮云流水何异?”

喈叹欲自慰,弥起长恨端……严浚心里哀叹着,又回忆当年为官,立身处世计几误,道险艰难无容针,圣主虽曾有所启迪,重用他为尚书左丞,只可惜还未展平生抱负,便已失势,遭到贬谪。

这当儿,正巧朝中大臣齐浣也被下放,和严浚亦为李林甫所废,二人留司东都洛阳。

这齐浣也非什么好官,当初因为倚赖高力士从中帮助,连升为两道采访使,遂兴开漕之利,以中人主意,复行勾剥财货,贿赂朝中显贵,私裒国家货财遗谢庙堂贵幸,当时舆论骂他、菲薄他,种种作为皆惹人物议;他又纳刘戒之女为妾,凌其正室,不答其妻,专制家政,和严浚以往对裴寒竹、英 的情况,颇为类似。

由李林甫厌恶他,又见他在皇帝跟前日益受宠,便遣人掎摭齐 之失,意欲挤而废之;等到齐浣的幕府判官犯了赃罪,齐浣受到连坐,玄宗皇帝便下诏开革他一切官衔,又矜怜齐浣年老,要他废归田里、回家养老。

齐浣失势后,回到家里,心中愈益怅恨,素操浸衰,也不与乡里士绅为伍;他和严浚在朝也只有几面之缘,因齐浣向来就礼佛诵经,又对于僧惠义这等高僧,向来崇仰有加,当他听闻惠义去世, 晓得僧惠义这位大师有位高徒严浚,他几经朋友处知悉两人遭遇相当,便主动登门拜访,聊表心意。

这一天,严浚刚作了五绝一首,送给齐 ∶“浩气凌太虚,丹心照千古;毕生志未伸,老朽何所处?”

齐 感慨道∶“好诗啊好诗,真说到我俩心里去了!”

严浚道∶“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我俩功成不去,祸至于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君独不观夫博者乎?”

齐 笑呵呵道∶“古人说∶‘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愚兄是攒了不少养老的缗钱,说我是陶朱公,倒也不错啊!”

严浚也难得把贬谪之事看得淡了,便道∶“我也是这几年沉潜,才知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祸矣。易经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子寿曾告诉过我,有否有泰,由剥而复,人生不也如此?”

齐 慨然一笑∶“贤弟说得是!”

因为二人皆为朝廷旧德,又都被李林甫陷害罢黜,既已废居家巷,礼尚往来,严浚也就常私下拜访他,杖屦经过不缺日,园林行乐,谈宴终日,相知相惜。

李林甫暗中得知此事,怕他二人相合为谋,便欲离其势,乃用齐浣为平阳太守(郡长),调离京师。

齐浣看得开,留书一封给严浚,道∶“多日相乐,听钟鼓鹿鸣之声,论今古兴衰之道。涉大川凭于舟契,和鼎实寄于盐梅;得人则治,何世无奇才?不得而遁,何往有余恨?”

严浚愁闷之际,虽说仍有好友可堪告慰,但对于现世,却感到时运不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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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东都,严浚郁郁不得志,久病成疾,形容枯槁,发苍视茫。

年来他卧病床 ,自知天命不长,就写成墓铭一篇,聊自遣怀∶“天宝元年,严挺之自绛郡太守(郡长)抗疏陈乞,天恩允请,许养疾归闲,兼授太子詹事(杂务总管)。前后历任二十五官,每承圣恩,尝忝拔擢,不尽驱策,驽蹇何阶,仰答鸿造?春秋七十,无所展用,为人士所悲。其年九月,寝疾,终于洛阳某里之私第。十一月,葬于大照和尚塔次西原,礼也。尽忠事君,叨载国史,勉拙从仕,或布人谣。陵谷可以自纪,文章焉用为饰。遗文薄葬,敛以时服。”

惠义葬于大照塔,他留下遗言,要葬在惠义的坟地旁边,是想祈求灵,长伴高僧左右;这一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已了无遗憾。

张九龄在去世不久前,曾写了《望月怀远》一诗,自曲江寄送给他∶“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严浚在昏暗的烛光下再读这诗,想到光景不待人,须臾而尽,感慨颇深。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就算当年失行乐,老去徒伤悲,且留枕席,或有梦来时;梦魂无重阻,离忧因古今,他或可得见故人,无所滞碍……想着想着,他不觉睡着了,还作了个梦。

迷濛中,他似是飘浮在一方海滨,月光下花影摇曳,他仿佛听见了英 的笑声,又恍惚看到了裴寒竹凄楚的面容,和崔华菖清丽动人的身影。

“是奶们在等我么?”他向远处问道,忽有所悟∶“是了。”

窗棂上,一朵菖蒲花悄然绽放,只见严浚的脸上,浮现一抹安详宁静的笑容。

(完)